莫诚把车开出来,谨慎地问:“老爷子的律师又出门了,估计是要来医院改遗嘱,要不要派人蹲守?”
“开你的车吧。”孟时景对此感到疲惫。
他不关心几经修改的遗嘱,那些财产最后总会回到他手里。
兄弟和睦、家庭幸福,这种温和的词汇,孟巍身体出状况后才说出口,孟时景早过了当真的年纪。
莫诚推开门,小心翼翼地看他,“医生宣布抢救失败了。”
“哦。叫灵车吧。”孟时景没有表情。
他认为莫诚没必要怜悯地看着他。
走出消防通道时,孟时景确实眨了眼。那是他不能适应突然的强光,眼睛在白光照耀下酸涩难耐,因此有了眼泪。
他看上去如鲠在喉,是因为他熏了半包烟草,任谁都会发声困难,这并不代表悲伤。
总之,孟时景觉得他不难过。
“让律师去灵堂,公开遗嘱。”孟时景沙哑着说,他满意自己理智的声音。
“现在吗?”莫诚诧异地看着他。
“不然呢?”孟时景看向走廊尽头,抱头痛哭的一对母子,“正好人都到齐了。”
罗俪岚跪坐在遗像旁,愤怒地斥骂,“不孝子!人刚走你就想着分财产!”
一片阴影靠过来,孟时景朝他的继母逼近了,他空白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那很显然是不耐烦。
“孟巍活着的时候骂一骂差不多得了,你算什么?”他双手插着口袋,这意味着他不打算有任何举动。
孟平乐跌跌撞撞跑过来,挡在母亲身前,他们母子情深,孟时景看得索然无味,转身催促律师,“搞快点,分猪肉呢,这么慢?”
遗嘱不长,只有一页纸,在律师手里抖了抖,发出的声响微不可查,灵堂瞬间安静。
如孟时景料想的,孟巍临终前试图一碗水端平,让财产切分得漂亮些。孟巍把财产三等分,妻子和两个儿子都分得同样数额。
这听上去很公平,如果他们三个都参与打江山的话。
可惜一直以来,纯粹享受胜利果实的只有罗俪岚和孟平乐,经营的担子落在孟时景身上,利润依旧三等份。
他的父亲貌似把他当成冤大头。
孟时景冷笑着,失落感呼啸而来,他忽然重重地舒了口气,事发至今那口气郁在他心口,此刻终于喘出来。
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话。孟巍发作得突然,恐怕他自己也没料想到,今天是最后一天,因此孟巍无法清醒地留下任何交代,他的挂念全在删删改改的遗嘱里。
律师正在念最后一条,“孟平乐继承遗产的前提是娶林郁斐为妻,否则该部分遗产将以林郁斐的名义成立家族基金,委托林郁斐本人负责。”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条。
在孟巍最后一次动怒的夜晚,他灯尽油枯的时候,一面怒骂病床边的大儿子,一面想着为小儿子套牢免死金牌。
孟巍已经用出他的绝招,几乎威逼利诱哄着孟平乐接下这枚金牌。
在他漫长的思索过程里,孟时景会否在他迟暮的脑海里出现一秒?
孟时景承认,他现在有点难过。
难过令他垮下肩膀,像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楼,他的狼狈在遗嘱中示众。
第4章 制造秘密
周五的晚上,林郁斐从郁志阳卧室出来,鬼鬼祟祟踮着脚往外溜。
门面的棚顶大灯因晚风摆动,落在地面的弧光如水浪。郁志阳耷拉着眼皮,站在烧烤架前翻一串鱿鱼,没留意他亲爱的表妹做了什么。
萎靡不振是他的常态。郁志阳应届身份进入大厂,三个月后极速被优化,那时才知道应届生是企业免税的工具人。
总之他像个嗦干净的芒果核,被社会无情抛弃了。
他想躺平充当家里烧烤摊的帮手,被郁青松一棒子锤上楼,命令他做点正经事。
考公、考编、考研,无论如何不能烤羊肉串。
郁志阳断断续续坚持,又失败了几年,如今还是站在楼下烟熏火燎,偶尔夜不归宿。
这是林郁斐此行的目的,以同龄人的同理心,开导郁郁不得志的年轻人,顺便弄清楚他夜不归宿的落脚点。
“得了吧,你个二十三岁的小屁孩,毕业一年顺风顺水,你哪有共情能力。”
林郁斐只能用最不道德的方法。
她借口帮郁志阳内推岗位,拿到他的手机,期间郁志阳被舅舅叫出去帮忙,林郁斐得以从容地装上定位软件,并将其隐藏。
手机上的红点在舅舅家停了一天,第二天傍晚开始缓缓向外移动。
林郁斐兴奋地蹦起来,套上外套追出门,信任地朝红点移动,没想过这枚红点会将她带去哪儿。
等她抵达黑乎乎的巷口,红点早已静止不动。林郁斐站在唯一的路灯下,这条水泥小道往前仿佛没有尽头,地面一点儿淡淡的橘光消失后,浓稠的黑占领全部空间。
林郁斐试探着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巷口的灯,光亮越来越远地抛在身后。
她的眼睛在黑暗里逡巡,看清左手边是片废弃工地,扯断的警戒线像被风吹垮的蜘蛛网,发出簌簌的响动。
好在还有吵闹的声音传来,这是她继续前行的勇气。
这条小巷在一家夜场的背面,重低音鼓点嗡嗡作响,林郁斐认为这是闹市的证明。
因此她继续往里,直到她和郁志阳的定位重合。
前后皆暗的地方,左边依旧是空无一人的开阔工地,右边是一排密不透风的水泥墙。
林郁斐楞住了,在人类肉眼可见的范围里,没有郁志阳的影子。
她打算折返,怀疑定位软件精度颇有偏差,郁志阳此时可能在夜场买醉,这无疑是坏消息里的好消息——借酒消愁在年轻人眼里不算陋习。
寂静的巷道忽然传来撞击声,平整而连续的墙面乍然出现一道裂缝,像凭空浮现一道门。
林郁斐眼睁睁看见那道门开了,借着里面亮堂的光,她看清那是一扇普通的深褐色木门,往里是歪倒的雕花镂空木屏风,露出一张低矮的茶桌,一只手正在缓慢地斟茶。
两分钟前,孟时景把滚烫的茶泼出去,水落在对方身上像一巴掌,那人颤抖着跪坐下去,脸上混着汗水和茶水,乱成一团的脑袋滑稽地冒着热气。
“你……”孟时景习惯带着笑,辨不出喜怒,笑意越浓眼里越狠厉。
他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于是停了片刻,“是你主动的,还是孟平乐拉拢你?”
他刚问完,就觉得答案不重要了。
眼前这个不知名的年轻人,试图偷一家夜店的账本出去,他的手机最后联系人是孟平乐。
距离父亲故去仅三天,孟时景提不起大动干戈的性质,他挑挑拣拣拾起一把没开刃的砍刀,磕在梨花木茶桌上。
门口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混着女孩才有的轻声低呼。
孟时景抬头一看,由暗转明的分界线处,林郁斐惊恐的脸被吊灯照亮,眼睛就像水晶吊灯里其中两颗,怔愣着与他四目相接。
花花公子孟时景,新兴科技创业者孟时景,变成拿着砍刀的黑恶势力孟时景。
短短三秒钟,林郁斐被人卸货般,就这么跌倒在他脚边。
像尊被推倒的艺术玩偶,那种常年乖乖立在展示柜里,任人摆弄关节和表情的漂亮玩偶。
或者是一只白色的野兔,因着她双眼微红,粗重地喘息着,更像受了伤的野兔。
她不属于这里。
林郁斐已经方寸大乱,想将跌倒的自己支撑起来,于是随意地一撑。
那只手按住了孟时景的皮鞋,施加的重量不值一提,只是体温烫得不可思议,竟然穿过皮革熨着他的脚踝。
孟时景身子一顿,透过脚踝骨一小处滚烫,体内竟然升起诡异的酥痒。
林郁斐还抓着他的脚踝,起先是不经意,后来是抓住救命稻草不敢放手。她压住翻腾的恐慌,庆幸自己认识他,无论好坏,起码能攀上交情。
“孟、孟总……我们认识,您给过我名片……我们的父母也认识。”她自下而上看他,努力展示她眼里的恳切,“这只是意外,我会安静地离开,绝对不会说出去。”
林郁斐像刚降生的小动物,连她被汗水沾湿的头发,都像极了动物出生时的绒毛。
一想到这孟巍苦心积虑为孟平乐寻找的免罪金牌,欣赏她求助的模样,变得更有趣味。
“你拿什么保证?”孟时景垂眸看她,水晶灯在他身后,被遮得只剩一层光晕。
“我发誓,以我的人格。”她虚张声势,可信度有待考证。
闻言,孟时景意味不明地笑,没有发表意见。
跪着的男人忽然爆发出难以遏制的力气,冷不丁站起来往外冲,接连撞开两名看守,硬生生用身体砸开木门,离门外一步之遥时被按住。
撞破的木门留下空洞的缺口,几名男人扭打到墙角,林郁斐身边除了孟时景,几乎一片空白。
灯光落在门外,为她指明逃亡的方向。
局势瞬息万变,林郁斐毛骨悚然地惊醒了,用她生平最快的反应速度,在一片狼藉中逃出去,朝着巷口灯火通明处狂奔,差点跑掉了鞋子。
腿边跪坐着瑟瑟发抖的女孩,瞬间如水蛇般溜走,脚步声在遥远的夜色里溶解,逐渐离开孟时景的感知范围。
这论证了她方才誓言的不真诚。
狡黠的、迅敏的,与他第一印象里,被真善美浸泡的乖乖女形象截然相反。
孟时景看着破损的门洞,晚风萧瑟往里涌,短暂失神后竟然轻声笑了。
“孟总,要不要去追?”
莫诚犹疑地询问。孟时景看起来不甚在意,他仍在悠闲地斟茶。
“没必要。”孟时景搁下瓷杯,重新拾起砍刀,压在逃跑的男人身上,错位的骨头咔咔作响,他知道他们很快会再见面。
外人仅听说遗产的分配份额,无从知晓孟平乐继承遗产的必要条件,因此没有人认识林郁斐这张脸。
耳边是渐趋微弱的哀嚎,被踩在脚下的男人终于承认,是孟平乐指示他铤而走险。
月色如水漫至脚边,灯光与月光悉数落尽,盖在孟时景肩头,足下的影子反而模糊不清。
孟时景深感意外,他在孟平乐急不可待的衬托下,竟然显得优柔寡断。
他鲜少展露仁慈,因父亲骤然离世,暂且搁置手足相残的计划,如今看来太可笑了。
孟时景在血腥味里平淡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莫诚,如果要彻底阻止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该怎么做?”
“啊?”莫诚一头雾水,大脑无法处理罗曼蒂克的话题,“也许可以……把那个女人杀了?”
孟时景:“……”
孟时景扔下砍刀,皱眉点燃一支烟,嫌弃地看他,“有没有文明点的办法?”
这很为难人,孟时景知道,他们都不是细嗅蔷薇的风格。
莫诚痛苦地拧着眉,解析“文明点”这条无厘头的指令。
一片空白的沉默后,莫诚试探着说:“或者让她嫁给别的男人……”
“不对……这样也可能离婚或者被抢婚。”莫诚正在脑海里反复推导。
“有道理。”孟时景挑眉,目光投向那扇门外,幽寂的窄巷夜阑人静,“可以让她嫁给一个无法离婚,也无法被抢婚的男人。”
路灯温和地笼罩下来,林郁斐咬牙狂奔至十字路口,灯火通明处光亮如火燃烧,她发寒的四肢颤抖着恢复体温。
整个周末林郁斐不敢出门,把铁门上两道锁,小心翼翼做一只缩回壳里的鹌鹑。
等到周一,她缓过劲来推开窗户,人间还是人间,她噩梦里凶神恶煞上门灭口的剧情,迟迟没有上演。林郁斐重整旗鼓,开启她崭新一周的社畜生活。
半下午的阳光惹人困倦,最后一声哭把林郁斐惊醒,她睁开眼睛,峰会会场房顶两盏主灯,像一对冷白色的瞳孔,发言人的话筒被后台掐了。
“怎么回事?话筒坏了?”赵耘婷的声音飘过来。
“赵总,我这个是好的。”林郁斐立刻站起来。
总结陈词终于来了,林郁斐折返她的座位,可怜的折叠桌椅,上面盖一方红布,后面是沉重的红色幕布。
违章建筑般的地方,她坐了一下午。红色幕布里伸出一瓶水,徐屹的脸从缝隙里露出来,他晃了晃手机。
“我把他话筒掐了。”徐屹发来这行文字,“不想加班。”
林郁斐无声地笑,听见散场的脚步声,赵耘婷的呼唤越来越近,却是背对着她喊的。
好像只要喊了,林郁斐就会遵循召唤,凭空出现在赵总身边。
她不得不承认,事实本该如此。林郁斐气喘吁吁跑过去,追着赵耘婷的步伐,到走廊才赶上。
“哦,你在这儿啊。”赵耘婷忽然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一把拉过来。
这种肢体语言太熟悉了,林郁斐配合地露出笑容,接下来赵耘婷要向别人展开炫耀。
“怎么样,我带的兵。林郁斐,集团行销中心得力干将。”赵耘婷昂着头,留给她涂满发胶的后脑勺。
“给孟总、钱总自我介绍一下!”赵耘婷把脸转回来,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被推到一个男人面前,视野里只有他的领口,黑色西装一丝不苟,这令她以为男人会有一张儒雅的脸。
“这位是孟时景,孟总。”赵耘婷说。
林郁斐呼吸一顿,指尖触电似的颤,大脑一片空白里呆滞地抬头,祈求这只是同名同姓的巧合。
面前是一张成熟且冷淡的脸。他的皮肤不算白皙,下巴硬朗的线条令他看起来不太友善,尽管他是笑着的。
她发现孟时景一直凝看着她,他以他的身高,自然而然居高临下看着她,像看台上观赏动物表演的游客。
“您好,我是小林。”林郁斐声音干涩,失去思考能力,伸出手与人虚虚一握,指尖划过他干燥的掌心。
“这位是钱总。”赵耘婷按着她肩膀,帮她转了方向。
林郁斐不得已,再度伸手与人交握。赵耘婷的手坚定地撑在她肩膀,这表示她还不能走。
在赵耘婷鼓励的目光里,林郁斐双眼一闭,不得不说出来。
“我的父亲是林昌远,母亲是郁冬柏。”
“噢!”钱总握着她的手上下摆动,“是这两位的女儿,果然气质不凡。”
人们一同发出笑声,握着她的手松了,按着她的手也松了,林郁斐知道她的用处暂告一段落。
她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大巴车司机,她的母亲是一名普通的乡村医生,她是一名普通的办公室文员。仅凭她普通一本的学历,万万不可能混进如今的位置。
她不想提父母,在这种场合,把他们像宝石一样拿出来装点。
可不提父母,她此刻应该在哪儿呢?
“你厉害,全国模范勋章得主的女儿被你收入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