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终觉得,医院是城市里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哪怕经过很多年,设施也会不断地更新建设,但其中的一草一木,却好像总是一如从前,让人一踏入这里,那些隐藏在心底的记忆就纷至沓来。
她走到出入口的地方,给司机发消息:“叔叔,我一会儿就在停车场入口这等您,您就不用……”
她的嗓音在转身扭头的那一刹那骤然被风声掩盖,目光不过是在偶然间聚焦在某一个角落,却看见了那个让她恍然如梦的身影。
他们总是在冬日分离,又在冬日重逢。
季节的相似,给予人一种他们不过分别片刻的错觉。
六年前是如此,如今亦是。
有多久没见了?桑南溪有些恍惚,聚散又分离,他们都学会麻木地去面对时间的流逝。
那辆车其实连车灯都没有开,除了车型她比较熟悉之外,几乎和周边停驻的车没有区别。
车内亮起的一盏微弱的顶灯融为这万家灯火中平平无奇的一盏,十多米的距离让被风沙迷失的双眼只能隐约看清一盏浅黄色的光晕。
大半的轮廓隐入黑暗,可心底的声音却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坐在车里的人,是周聿白。
第130章 对我还有几句真话?
原来,重逢与一见钟情类似,在不经意抬眸间的惊鸿一瞥,心房失守,放纵他走入眼底。
夜色掩住人眼眸中的光彩,视线交汇的那一瞬更像是一种恍惚的错觉。
手机屏幕上绿色的语音条收录了几十秒的风声,已经开始倒数,桑南溪匆匆收回视线,向上轻滑,掩饰了她失神的证据。
不远处的马路上川流不息,伴随着一连串刹车灯的亮起,鸣笛的声音也开始在耳边响彻,噪杂的喧嚣中,身后隐隐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关门声。
桑南溪的眼睫颤了颤,插在口袋里的手不由攥紧,迈开脚步往外走去。
“桑南溪。”被围巾遮挡了一半的耳朵仍旧清晰地捕捉到那抹熟悉的嗓音。
她仍旧是闷头往前走,一阵鸣笛声响起,她本就失了分寸的脚步在外力的作用下不住地往后退,清冽的气息从身后将她拥住。
电瓶车上的人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忍下咒骂,语气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小姑娘,丢魂啦,走路要看路的呀。”
脚下的砖块随着车轮压过发出碰撞的声响,几块本就碎裂了的砖块翘起又重新坠入缝隙。
桑南溪脸色涨得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气的还是恼的。
原本不吱声也就算了的事,她今日却不愿就此妥协,刚想争辩,身后的人却已经率先开口,一听就不是本地人:“阿姨,这里是人行道。”
电瓶车上的人一边拧动车把绕开他们往前开,一边阴阳怪气地用方言讽刺道:“嚯哟,你这么守规矩么,去指挥交通好了,素质高的。”
“人行道上看到车子就自己不会躲啊,谈恋爱闹脾气么就闹脾气,讲得那么冠冕堂皇像。”
一眨眼的功夫,那辆电瓶车就已经开过红绿灯,树影下,独留两个静默无声的人影。
桑南溪伸手去推他的胸膛:“你松手。”
周聿白自觉放开了手,“我送你回去。”
“不用,司机马上就到了。”
他像是早就预料到她的拒绝,准备了话在这儿等她:“那来车上等,外面冷。”
桑南溪这才缓缓将目光转移到了他脸上,五官的轮廓比起一个月前要深邃许多,漠然平静的目光下,仿若那只是一个寻常好友随口提出的好心建议。
可不知是否因为夜色的暗影,他的眉眼蓦地与那晚分别时近乎失控的轮廓重合。
“不了……”拒绝的话已经在嘴边,身后却复又响起电瓶车的滴滴声。
“路中间谈恋爱,小年轻哟。”这一回,是接连几辆已经排好队的电瓶车队。
一旁的大路堵了,汽车就往非机动车道走,电瓶车自然而然就都往人行道上挤。
有理似乎都变成了没理。
“小姑娘,带着你男朋友让让涩。”是用宜城话讲的,周聿白听不懂,更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赧然的只有桑南溪。
后面车上的人探出脖子来看他们,桑南溪轻咬着下唇,从口袋里伸出手拽着他的衣袖往边上走。
迈出了一步,接下来的步子似乎就都有了理由。
直到车门合上,隔绝了窗外的冷风,她坐在副驾驶上,才渐渐回过神来。
“冷不冷?”他问。
桑南溪埋在围巾里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闷:“司机马上就到了,我……”
“刚刚跑什么?”周聿白发动了车子,打开暖风。
“我没跑。”她理直气壮地回答。
车里没开灯,她放在身侧的手逐渐攥成了拳。
周聿白伸手拨了拨空调的叶片,原本直往脸上吹的暖风转变了方向。
“叔叔还好吗?”
“挺好的。”
“吓着了?”
桑南溪并不想深究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原本也算和谐的一问一答,在这个问题后戛然而止。
周聿白的指节在方向盘上轻点了几下,从鼻腔嗤出一声笑,扭头望向她,问:“溪溪,你现在嘴里,对我还有几句真话?”
他的手掌包裹住她放在身侧的手,冰得彻骨,是她撒的第一个谎。
手心里的腕骨转了转,无声地抵抗,周聿白用另一只手捧过她的脸颊,她的眼眸低垂着,周聿白的指腹抚过她的眼睑,遮掩了一整日的妆容早已脱落,清冷的月色都遮不住底下泛起的浅青色。
他的声线极低:“还在害怕,是不是?”
桑南溪没有抬眸,只是强撑许久的情绪却在他的又一次询问下褪去伪装,她的眼眶逐渐泛红,盈盈水光凝聚。
这是她撒的第二个谎。
她是从母亲离开的那一刻认识到的死亡为何意。
深夜的医院,她穿着最漂亮的裙子,可父亲却在哭,冰冷的仪器发出刺耳的声音,她伸手去摸母亲的脸,冰冰的,又去摸她的眼睛,可这一回,没有人将她抱起,说:“怎么那么皮呀,妈妈在睡觉。”
她愣愣的,也开始跟着一块哭,她不懂,明明早上的时候,母亲还会拉着她的手给她唱歌的。
从那时候开始,她开始恐惧医院,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才认识到,一个人的离开只在转瞬之间。
这些晚上的梦里,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穿花裙子的幼童,而病床上的人影变换,有母亲,有父亲,她从一场场噩梦中惊醒,第二天却不敢让身边人看出分毫。
明明这两天,她一直忍得很好,可在这一刻,所有的恐惧害怕似乎都在周聿白面前无处遁形。
泪珠不争气地滴落,砸在周聿白的手背上,滚烫又炙热。
周聿白将她拥入怀,心脏随着她的抽噎声隐隐作痛,他只能一遍遍轻拍着她的后背,用低缓的语气安抚她:“好了,没事了,再哭成小花猫了。”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破涕而笑,哪怕是哭也是极有分寸的,只哭一阵,就拉开和他的距离,像是怕自己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胡乱地用手将脸颊上的泪水抹去。
放在膝盖上的手机响起,仿若敲响离别的序曲,她在这声序曲中找回在暖风中迷失的理智,轻声说:“我……要回家了。”
第131章 订婚取消了
正如他先前所说的,借他这儿,避会儿寒,就足够了。
她好像已经有过太多次说再见的经历,到如今,道别的话也不再那么难以启齿。
又或者说,每次在遇见他时,她就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心理准备。
桑南溪今天给桑明德读那本《遥远的向日葵地》的时候读到这样一句话,“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
她和周聿白就像是原本卡得严丝合缝的齿轮,初次分开的时候,金属在碰撞声中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可随着离别的次数变多,双方的齿轮都开始磨损,分开变得越发容易,困难的,反倒是再共同配合着运转。
强求下去,不过是连整台机器最终都分崩离析。
她不愿他们走到那一步。
桑南溪的手扶上门把手,拉了拉,车门仍旧落着锁。
她看了眼窗外的马路,道路已经恢复了畅通,入口处,一辆商务车打着转向灯在往里开,她的手机屏幕又重新亮起。
泪水已经被吹得干涸,面颊上有些干涩,桑南溪滑过屏幕,将手机贴在耳边,声线不复方才的哽咽,在跟电话另一端的人扯谎::“喂,叔叔,我上个厕所,马上就出来了,您等一下。”
挂了电话,桑南溪侧头去看他,说:“周聿白,我真的要回去了,你……开一下车门。”
说完这话,车内又重新恢复沉默,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再不出去,她本就拙劣的演技怕是无法为自己圆谎。
桑南溪看了一眼在他手侧的按钮,咬着唇,心一横,撑着扶手起身越过他去按总控的开关。
“嗒——”
门锁开了,她的手腕却倏然一紧,他的鼻子就喷洒在耳侧,一时间,她进退不得。
“周聿白,我要下车!”话音刚落,她就被轻带着抱到了他腿上。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鬓角,鼻尖萦绕的烟味久久不散,他低沉沉地笑:“小羊自个儿送上门来?”
送羊入虎口,如今就是最好的喻言写实画。
桑南溪赧然看着他,带着些许的恼怒:“周聿白,我们已经说明白了,你不能……”
“不能怎么样?”他问。
不能一次次地再来找她,乱她的心神,不能总是让她忘不了他。
这话当然没说出口,桑南溪侧着头,只看外面随风摇曳的树梢,不愿跟他再胡搅蛮缠下去。
上车前的寒意早已散尽,一番折腾下来,再加上她急着想离开,鼻尖都隐隐沁出一层细汗。
紧贴在她鼻子下方的羊绒围巾,随着呼吸声渐重,总有细小的绒毛一来一回地扫过她的鼻尖。
桑南溪忍不住去揉,前面因为流泪而泛红的鼻头更添了几抹艳色,像那年冬日里搭的小雪人。
周聿白想让她呼吸得更顺畅些,刚要伸手替她将围巾扯松些,桑南溪就如惊弓之鸟般瞪着眼睛看他。
周聿白无奈地弹了下她的额头:“想什么呢?”
桑南溪却没有跟他打情骂俏的闲心,挣扎着要去拉车门,嘴上却说得好听:“你路上慢点开,我还要回家吃饭,今天就不……”
周聿白遽然扭过她的脸蛋,四目相对下,一字一句清晰地在她耳边说道:“溪溪,订婚取消了。”
这几个字落在耳里,她甚至比自己所预想的还要平静。
她淡淡地点头,说:“嗯。”
意思是,她知道了。
或许是这样的回答太过简短,简短到连空气都开始变得凝滞,桑南溪故作轻松地又说:“那也挺好的,之后……选个自己喜欢的,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
她这番话说得甚至称得上是语重心长。
周聿白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她的耳垂,似笑非笑地问:“你想让我去喜欢谁,又想让我和谁去过一辈子?”
桑南溪被他的目光看得心悸,组织语言的几秒钟内,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一刻真像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情感导师,施施然地笑,然后俗套地说出一句:“那不是要看你自己。”
这段没有营养的对话本该到此为止,可周聿白却偏偏好似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又重新向她发问:“溪溪,这一回,换我追你好不好?”
他像是怕她听不懂一般,将话说得格外简洁明了。
在车内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周聿白毋庸置疑地占据着上风,可说出口的话却极为地小心斟酌。
感情这件事,又有谁能真正占领高地呢?
冥冥之中其实都有预感,当一句话需要反复推敲才能问出口时,答案其实已经早已经明了。
他有些不安地勾住她的手指,低声絮念,“溪溪,往后,我的婚事,不会再有人插手。”
那更像是他在向她做出的一句承诺,在她已经努力将自己从这段感情中抽离的时候。
在这个夜晚她有过许多意识迷蒙的时刻,总抱着侥幸心理想,就那么将错就错,迷迷糊糊地也挺好。
可人总会在某一刻仿若醍醐灌顶般幡然醒悟,她想,大概没有一刻比此刻更为清醒。
就好像千帆过尽,历经一场场风暴后总算到达了目的地,你要问欣喜吗?答案是必然的。
可那种喜悦究竟抵不过满身的伤痕累累的疲惫,更何况,那座孤岛,又是一片未知的荒芜。
她自始至终无法再去面对他的家人,而她的亲人光是见到他都觉得心惊肉跳。
她也不是当年那个一腔孤勇,满心满眼都只是他的小姑娘了。
感情这个东西,看似简单,实则机缘,勇气,时机……太多太多的东西都缺一不可。
他们,各自安好就挺好了。
桑南溪摇摇头,手还搭在他的后颈,带着暧昧的温度,嗓音却淡漠得如千尺寒冰:“算了吧,好吗?”
周聿白听着她询问的语气,郁涩地发笑:“溪溪,你是在问我,还是已经下了定论。”
她沉默了一瞬,没再给这场对话任何转圜的余地,说:“算了吧,阿白。”
周聿白看着她静默地拉开车门,这一次,他没有再拦她。
她将话说得这样决绝,他好像也没有再能拦住她的理由。
他来这一趟,将能给的,想给的东西都捧到了她面前,她不要那些,也不再要他。
寒风从门缝里以一种极强硬的姿态挤入车内,吹散那片刻的温存。
她快步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跑去,已经有人倚在车门上等她。
身后的车灯将她的奔跑的身影拉长一瞬,转过弯,汇入车道。
第132章 准备好接受下一段感情了吗
回程的路上,周聿白的车子开得飞快,一直到下了高速,进入沪城,才不得不减速慢了下来。
凌晨的时间点,除了酒吧门口的道路,往日里繁忙的街道也变得清寂。
天空突然开始飘雨,毛毛细雨落在挡风玻璃上,为眼前覆上一层模糊的滤镜。
雨刮器机械性地刮动,细小的水珠凝聚成水流从边缘滑落。
红色的信号灯亮起,连带着他的瞳孔都被浸润出一种诡异猩红。
他打开了车窗,湿冷的寒气钻入骨髓,呼吸的时候连带着肺腑都在隐隐作痛。
周聿白从烟盒里抽出烟叼在唇缝间,急于用尼古丁抚平内心不明所以的躁动。
手探入口袋,去寻找冰冷的金属硬壳,可掌心却倏地被一个方方正正的丝绒小盒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