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霖耐心安慰道:“雁南,你是在担心小朋友的病吗?放轻松一点,燕北的医疗技术很发达,你真的不用担心。你要是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你不用着急还。”
黄雁南缓缓抬起了头,对高霖说道:“我不要钱,我自己有。高霖,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心里会不会瞧不起我?”
高霖瞪大眼睛否认道:“怎么会!你这么用心地照顾孩子,又努力工作,我不可能看不起你。相反,我真的很敬佩你。”
黄雁哪揉了揉眼睛,又问道:“高霖,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也行。”
年近三十岁的黄雁南问出里像小女孩一般笨拙却真诚的问题。
高霖望着黄雁南眼角的皱纹和鬓间隐隐约约的白发,为了安慰这个疲惫的女人,他最终还是点点头说道:“嗯,有的…”
“真的有吗?”黄雁南睁大眼睛问道。
高霖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当然。你又聪明又努力,而且对人真诚,没有不喜欢你的理由。”
听到这样温暖的话,黄雁南流着泪的脸上忽然绽开了一朵笑容。高霖随后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欢乐地把那句“有的”装进心里,仿佛有了这句话整段青春便没有了蹉跎和失落。
“雁南,你真的没事儿吗?我看你的状态,有点担心啊。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高霖还想再问点什么,黄雁南却潇洒地摆摆手,径自坐上了出租车。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答案,她便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再有遗憾,而未来似乎也还有一点希望。只要把这一段熬过去,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她在心里盘算着未来的时间轴。先在燕北让椰椰接受治疗,然后再好好工作一年,攒一点钱。离开老方,考个研究生,带上妈妈和椰椰一起生活。黄雁南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黄雁南拿出手机,忽然想给昔日的室友们打个电话。她先拨通了林晚橙的电话。林晚橙当晚正在何太太家参加家宴,看见黄雁南的来电只好匆匆敷衍了几句,并建议有什么事可以留到同学会那天说。
黄雁南又拨给了束白。束白正在帮霍知程紧锣密鼓地召开公司会议,她甚至都没有存黄雁南的电话号码。会议上的束白皱眉看了一眼这个陌生的外地号码,想了想便毫不犹豫地将它挂掉了。
黄雁南又想起了孟紫葵。她正想给这个宿舍里自己最羡慕的漂亮女孩打电话的时候,心里却又有些不敢了。孟紫葵白天刚刚在朋友圈发出来一张自己和丈夫一起参加活动的照片,衣服和背景的华丽程度都已经超出了黄雁南的想象。她觉得自己和孟紫葵之间的差距最大,如此贸然去电恐怕太失礼了,因此还是放下了手机。
黄雁南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本来是想和昔日的室友们聊一聊自己的未来,更想听一听她们的意见。毕竟她们现在的生活,是黄雁南可望而不可即的。如果有可能,她还想和她们聊一聊自己现在的生活。在她们三个面前,黄雁南觉得自己卸下防备也无所谓。她可以流泪,可以愤怒,可以委屈,就像许多年前她们在宿舍熄灯之后毫无防备地谈论着校园八卦和少女心事一样。只是现在,四个人早已走向了不同的道路。黄雁南觉得其他三个人都走上了属于她们的淡蓝铁塔,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误入了一片幽暗森林。她步步艰难,却又无可奈何。她鼓足最后一点勇气拨通电话,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接听。
黄雁南心里燃起的那一点希望又一次被熄灭了。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发现老方倒是不看美女主播了,今晚改成了斗地主。酒还是要喝的,只是鸡架已经没有了,这回只剩下盐水花生了。
“雁南,给我点钱,没烟抽了。”老方见黄雁南回来,咧着嘴对她谄媚地笑了一下,向她伸出手来。
黄雁南问道:“你今天带椰椰去了医院,医生怎么说?椰椰前段时间的恢复还可以吧?诊断书和病历本拿出来给我看看。”
老方见状,讪讪地喝了一口酒,低下了头并不回答,只管偷偷地拿眼睛瞟着斗地主的游戏界面。
“我问你话呢,医生怎么说的?”黄雁南提高音量,又大声地问了一遍。
老方尴尬地笑了一下,回答道:“今天起晚了。我眼看也过了预约时间了,应该是来不及了,就没去。”
听到这话,黄雁南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她怒不可遏地冲到老方面前,大声质问道:“什么?你没去?你太过分了!你知道这个号是我夜里排了多久的队排来的吗?你睡过了就把女儿的不难过耽误了?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老方有点醉了,扯着嗓子喊:“早就说过不治了不治了,就你一个人在这浪费钱。这点钱拿来,老家也能买一套新房子了。我就问你,治一个这样没用的女孩子,有什么意思?我们家有多少亲戚都背后笑话你呢,说你念书念傻了,你知道吗?你说我没良心,我还觉得你脑子有问题!”
椰椰已经饿着肚子睡着了,半夜肯定要喊饿。黄雁南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想给椰椰做碗面条。老方不识趣地跟进来,大声嚷嚷道:“雁南,别故意转移话题了。怎么样,今天跟你们的班长见面有收获吗?”
黄雁南闷头切菜,并不理他。老方似乎来劲了,继续追问道:“你这次来燕北谁都没约,单独就约了这个班长,对不对?其实我也是知道你的意思,我理解你。只是这个意思可别白费了啊,把人情变成钱该多好。雁南,你问他借钱了吗?他给了你多少?”
黄雁南低着头,冷漠地回复道:“钱?别想了,没有。”
黄雁南的倔强激怒了老方,他开始狂躁地表达对自己经济窘困的不满,又开始指责黄雁南白白浪费了一个好机会。电视里播放着外文歌,此时忽然传来了黄雁南熟悉的歌曲。她在老方骂骂咧咧的声音中,仍然清楚地听出这就是当年自己宿舍四个人上台表演过的《阿里郎》。当时黄雁南是排练最积极的一个,也是最最用心演唱的一个。在其他室友们带着浑水摸鱼的心情上台演唱时,只有黄雁南一个人是认真投入地唱着。那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被人关注的时刻。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这个女人真是一点用都没有。我看我迟早要把这个没用的女儿先解决了,再解决你!”老方借着酒劲,站在黄雁南面前涨红了脸。
老方刺耳的声音湮没了《阿里郎》的歌声,打断了黄雁南沉醉的思绪。她在切菜的手停了下来,怔怔地盯着老方的背影。在这一瞬间,她所有过去残余的梦想、希望与温情,统统都破碎了。就像《阿里郎》微弱的乐声一样,被稀释在冰冷的冬夜里。此时的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乐观的情绪又被悲伤的洪水所覆盖。椰椰的病不一定能治好,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很快就会变成医药费,考研未必能考上,离婚未必能顺利,带着母亲和椰椰一起上学也并非那么容易。她绝望地发现一切计划中的美好未来,都抵不过已经腐烂掉的现实。
“我再跟你说一遍,这个女儿的病,我们家不打算治了。这次回去以后,别再给她花钱了,你听到了吗?”老方又转过头来,恶狠狠地对黄雁南说道。
黄雁南咬紧了牙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莫名想起了高霖,想起了今夜他们之间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抱。
“不遗憾,我也被人喜欢过。”
黄雁南在心里默默安慰着自己,手却紧紧地握住了菜刀。
第80章 铁塔之外
孟紫葵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这栋别墅时的情景。那时候她沉浸在爱情变成婚姻的美妙生活里,天真地以为这个别墅和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人生巅峰了。而现在,当她走即将出这栋别墅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巅峰尚未到来。
“好了,都按你说的做了。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孟紫葵身后传来了蒋杉的声音。他望着孟紫葵,语气里带有埋怨,也带有无奈。
孟紫葵身边放着大大小小的行李,都已经打包完毕。也许是出于对当初爱情的尊重,蒋杉对她倒也还算实在,在财产分割方面并没有太吝啬。孟紫葵把手伸进提包,摸到了家里的钥匙,也摸到昨天刚拿到的离婚证。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拿到结婚证的那一天,在心底里欢呼雀跃,彷佛干成了一件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事。但现在看来,拿到离婚证这件事似乎更加值得被称赞勇敢。
孟紫葵把钥匙放到客厅的玄关处,朝蒋杉轻轻地说道:“这个还给你。”
蒋杉并没有去接,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问道:“我不理解你的做法,其实还有很多折衷的选择的。你为什么非得这么做?”
孟紫葵并不回答蒋杉的问题,而是自顾自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我的?或者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乔的?为什么你变得这么快呢?”
蒋杉沉默了几秒钟,争辩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她在一起,的确很舒服很开心很默契,我和她一起长大也很了解彼此。但我和她不会有结果,我也知道自己将来不会和她在一起的。还有,紫葵,你要相信有些时候,我是更喜欢你的。”
“有些时候?什么时候?”孟紫葵反问道。
蒋杉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回答道:“就是跟你聊起我们在英国的那段时间的时候,以及你每次抬着头认真听我说话的时候。这些时刻你那么乖那么善解人意,我更喜欢你。而且我一直都带着你公开亮相,这难道不是喜欢你的表现吗?”
听到蒋杉的回答,孟紫葵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实在想象不到男人为什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在同一时间把两个女人放在一起如同商品般比较。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点评哪个更善解人意,哪个又更适合充当人生合伙人。在某一些瞬间,他们更喜欢这个,在另一些瞬间,他们又更喜欢那个。他们如鱼得水,从不觉得愧疚,反而为自己每一次的完美转场而沾沾自喜。如何不动声色地维持两边的平衡,继续保持平稳的生活,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事。孟紫葵想,丁小乔算是接受了这种“默契”,但这不代表她孟紫葵也要接受。
“所以…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吧?”蒋杉一脸尴尬,却还想做着最后的努力。
孟紫葵冷漠地说道:“不,我从不和爱过的人做朋友,我做不到。”
蒋杉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的是好朋友,就是我们以后还做好朋友,互相照顾互相帮忙。比如,你先暂时别透露我们离婚的消息,先等这阵子新品发布会结束再公开好吗…”
孟紫葵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出了大门。门外负责搬家的师傅已经等候多时了。孟紫葵爽快地朝师傅点点头,师傅便立即开始加快步伐搬运放在地上那堆行李。
“紫葵,你这是答应我了吗?你还没回答我呢!”蒋杉还不放弃,大声喊道。
孟紫葵头也不回地回答道:“不。要么爱我一个人,要么你就滚。我不缺好朋友。你知道我选朋友的标准吗?我才不要做你的好朋友,你够不上做我好朋友的资格。”
说完这些话,孟紫葵忽然如释重负。她感到自己终于拆开了一个难解的九连环,从此也不用再纠结爱与不爱的问题。蒋杉爱过吗?孟紫葵觉得大概率是爱过的。只是这份爱到什么程度,又是在何时消逝的,她不知道。现在她才忽然意识到,当年自己在淡蓝铁塔上许下的愿望并非没有实现。她要真正的纯粹的爱情,而百分之百毫无杂质的爱情必然是短暂的,如瞬间的烟火,时间久了总会变质成其他东西。而这瞬间的绚烂烟火,并不足以点亮自己的一生。
孟紫葵粗粗地收拾好新家,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去参加林晚橙出国之前的最后一次聚会。等孟紫葵匆匆赶到的时候,林晚橙与束白已经等待多时了。在林晚橙身边,还依偎着梳了小辫子换了新衣服的椰椰。椰椰长胖了许多,动作也比在黄雁南老家更灵活了,还会向束白和孟紫葵问好。椰椰把头轻轻地靠在林晚橙肩膀上,看起来和林晚橙很是亲热。
“紫葵,你怎么现在才来?”林晚橙和束白异口同声地问道。
孟紫葵洒脱地仰一仰头,哈哈笑着回答道:“我要收拾过去七年留下来的东西,当然是要多花费一点时间的。怎么,你东西这么快都收拾好了?”
林晚橙把椰椰抱到膝盖上,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可带的,等我们到了多伦多再买吧。到了那边我打算全都买新的,毕竟要开始新生活,我不想用旧的东西。等安顿好了,我可以专心陪妈妈和椰椰,加拿大毕竟生活节奏也慢。”
束白点点头,赞同道:“这话倒是没错。晚橙,你一直是我们中最潇洒的了,很羡慕你。”
林晚橙给椰椰喂了一口饭,又扭头问束白:“你呢?霍太太,哦不对,应该说是那位前任霍太太还经常来找你吗?”
束白摇摇头道:“之前她倒是经常来找我,每次都说我的举报断送了霍知程的大好前途,也害得她什么都没了。明明就是男人移情别恋要甩了她,最后搞得我好像是我的错一样。不过她大概也是知道我倔,闹了没用,现在也不来找我了。我终于可以静下来安心工作了。”
“那霍知程呢?他现在怎么样了?”孟紫葵插嘴问道。
束白叹了口气,回答道:“偷税漏税的事情,补缴了一大笔税款,算是了结了。项目里涉嫌的经济问题正在接受调查。我也好久没见他了。现在想起他,心里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波澜。但是,我总觉得自己这几年荒废了。我的确是成了他身边最被信赖的人,也的确和他在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年,但没办法,就是不被喜欢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把他绑起来强迫他喜欢我。”
孟紫葵安慰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那么聪明,又努力,现在新工作做得那么出色,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吗?”束白问道。
孟紫葵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还在计划呢。要是哪天我做到了,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三个人一起陷入了一阵沉默。过了许久,林晚橙忽然开口说道:“今天要是雁南还在就好了,咱们宿舍人就齐了。”
束白和孟紫葵为椰椰合买了一份保险。在这个夜晚,她们又想起了在某个年轻的日子里,四个人站在淡蓝铁塔之上,满怀期待地为未来许愿。未来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的不可知性。正是因为这不可知的魅力,使年轻的女孩们愿意拿青春来交换。此刻,她们又坐在了一起,彷佛绕了一个圈,最后又回到了原点。
“我应该,还能再爱上别人吧?有这机会吗?”束白茫然地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回头问道。
“当然可以。”孟紫葵肯定地点点头。爱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发生的,爱一定是生生不息的。要让爱伴随,却不能被爱束缚。这是她在上一段婚姻里总结出来的经验。
林晚橙离开燕北之后不久,孟紫葵终于通过了这一年的研究生入学考试,成了新闻系研一的全日制学生。
报道当天,孟紫葵带着简单的行李站在分配的宿舍门口。她迟疑了一会儿,调整了心情推门而进。
宿舍里已经坐了三个年轻的女孩子,看见孟紫葵进来都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女孩子们的脸都非常年轻,从里到外透出一种光来。恍惚间孟紫葵彷佛回到了十年前的燕外,她第一次推开位于四号楼的宿舍门。狭小却温暖的宿舍里,三个同样年轻的女孩子纷纷朝她头来好奇的目光。恍惚中一个瘦小的女孩子蹦蹦跳跳地向她跑来,欢乐地做起了自我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