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宵微顿,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霍心瑜猛地站起身,“老四!你都到这一步了!你要将她让给时搴!那你这十二年的苦,是白受了吗?”
“不是白受。”霍宵起身,挺拔身躯到舷窗前,看向外面黑沉沉的夜晚:
“泱泱今后顺遂平安,我就算是苦尽甘来。”
“苦你受尽,甘只到她那里来?”霍心瑜不懂,根本不明白:“明明你在别墅里,还一定要泱泱!为什么到现在还有机会一搏,却要放手了!”
霍心瑜不想叔侄俩闹得你死我活,可现在,不管霍宵能不能接受,她都无法接受霍宵在做完一切后,到头一场空。
“我想要她,我发了疯的想要她!可现在放手一博是要告诉她真相做代价?我要看泱泱再重演当年一遍?我已经在深渊里了,她绝不行。而且,你知道的……”霍宵回眸,面色一片平静,眼底却是吓人的腥红,一字字道:
“我的心千疮百孔,早已没有爱人的能力了。”
霍心瑜听在耳里,呼吸停止,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霍宵眸光深沉:“还有,当年答应时搴的事……”
“没有当年的事,那些事早过了!你为什么还要提!”霍心瑜崩溃大吼,哭得声嘶力竭。
她的思绪被霍宵这一句话,骤然拉回到过往。
沈时搴第一年来榕城过完整的暑假时,才十岁。
长得比泱泱高一个头,却成天乐呵呵地跟在她屁股后,成为她的一个小跟班。
知道她和小叔还在襁褓时就定了娃娃亲,会故意开玩笑喊“小婶婶”……
过了没多久后,他再没开玩笑喊过“小婶婶”,只会喊她“叶行泱”。
后来他每年寒暑假都来。
叶家出事那年,沈时搴十三岁。
一个被沈家娇纵的小太子爷,心性还没完全成熟。
知道小叔受伤住院,泱泱被爷爷关上。他一个人单枪匹马拿了把枪,将泱泱救了出来,带着她往郊外森林里逃。但还没走多远,就被抓住,在黑夜里被没认出他的霍宅下人开了两枪,一枪打中了腿,一枪距离心脏只有半公分。
一个多月后,霍宵喂下泱泱吃了那颗药。
霍宵回国后,听说了小侄子在医院还是不配合术后治疗,不吃不喝,现在被绑在病床上,靠输液维持生命体征。
霍心瑜陪着霍宵去了医院看他。
沈时搴还显得稚嫩年少的一张脸,虚弱苍白。
见到霍宵,他立马想坐起来,可四肢都被绑着,动弹不得。
“小叔,叶行泱呢?她还好吗?”
霍宵走到他床边,“爷爷送她去了山上庵里。”
沈时搴:“她才亲眼见到家人惨死,送她一个人去荒郊野外,她想不通,会自杀的!小叔,你把她再救出来!不,你帮我把身上松开,再给我一把枪,你可以用命威胁爷爷留她一条命,我也可以用我的命威胁爷爷放了她!或者给我手机,我找我爸妈,我找沈家!”
“没用的,目前这个结果,已经是老爷子最后的底线了。”霍宵平静回答,“也别牵扯沈家。如果二哥知道叶家的事,甚至可能会比老爷子还想要了泱泱的命。”
“我一定要救她出来!爷爷不放,我就自己想办法,一次不行,我救两次!”沈时搴在床上无力地挣扎,朝霍宵喊:
“根本就是你差点死了,不敢再救她,不想办法再救她!你怕了,霍宵你就是个懦夫!”
十三岁的年纪,在富贵优渥的宠爱下长大。
没有经历过重大变故,天塌下来时,稚嫩的肩膀根本扛不住,没有足够的能力,只有崩溃的情绪,和满腔赤诚的热血。
这一个多月来,被爷爷软禁,对泱泱的担忧,对叶家灭门惨死的心理阴影,让年纪尚小的沈时搴精神岌岌可危。
“你这么折腾自己没用,该吃饭吃饭,该治疗就治,你的腿不做康复,是想废了它吗?你先顾好自己。”霍宵看着床上的人。
沈时搴不再说话,撇过了头,是无声的抗拒,眼泪平静地从他眼角流下来。
“时搴,我会护住泱泱,你信我。”霍宵沉沉道。
沈时搴这才回头看他,一双原本年少轻狂的眸里,此时清冷悲苦:“小叔,你怎么护得住?霍叶两家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世仇,爷爷送她去庵中,也一定是缓兵之计,总有一天,爷爷会要她的命。我现在想吃也吃不下饭,我也喝不下水,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我恨自己无能,如果泱泱一定要死,那干脆让我下去陪她。叶家杀了大伯,如果说非要再下去一条命赎罪,那我替泱泱去。”
霍心瑜站在门外听着,偷偷抹眼泪,纸用完了,泪水还是干不了。侄子和弟弟此时对泱泱,还谈不上情爱,只是少年间赤诚的相知相待,可少年的真挚,往往比成年人间的情爱更毫无保留和深刻。
可最懂沈时搴的,不是霍心瑜。
是霍宵。
沈时搴现在的苦痛,他最懂。
一边是亲人,一边是泱泱。
两边情绪的拉扯,像迟钝的刀刃,杀不死他们,只一点点割开血肉,鲜血淋漓。
“时搴,你才十三岁,别被这件事毁了一生。”霍宵拿出一颗药:
“吃了它,忘掉现在的一切,重新开始。”
沈时搴冷笑,“小叔,你觉得我会选择忘记她?”
“你忘记所有,好好的活,做一个正常人。”霍宵将药放进沈时搴的手中:
“以后的泱泱,总要有一个正常人陪着她。”
“总不能我们俩都在泥潭里。”
这些事忘不掉,就会永远陷进去,最后腐烂成泥,彻底毁了一个人。
沈时搴突然懂了霍宵的意思。
吃了这颗药,成长为一个正常人,以后才能更好的保护和陪伴泱泱。
沈时搴拿着药,抬头看向霍宵,“小叔,那你呢?”
霍宵递过去一杯水,平静开口:
“我会在黑暗里执灯,替你们照亮前方的路。”
第216章 去吧
霍心瑜那时就站在病房门外。
老四说,时搴才十三岁,不能毁了一生。
可老四也才十五岁,那他的一生呢?
她将思绪收回,流着泪看向霍宵:“老四,那时你只不过是为了哄时搴吃药,也是为了时搴好!当时那些话做不得数!”
“姐,我这几年来,一直在努力想扮演一个正常人。”霍宵转头,深邃的眸光,淡淡凝视着床上的祝肴:
“但你和我都知道,我早不正常了,我也想试着成为一个正常人,能和泱泱厮守一生。如果最后还要用告诉泱泱真相来换,那我宁愿不要。而且我已经不是正常人,装也快装不下去……但时搴还是。”
霍心瑜所有的话,都噎住,最后和泪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弟弟说得对,他已经快不是正常人了,他快在这压抑的情绪下成行尸走肉,连疼痛都已麻木。
和泱泱在一起,他又会好吗?
不会的,也会永远在对大哥和父亲的愧疚里,苦熬而已。
霍宵看向谢名:“你也早知道泱泱和时搴这一个多月的事?”
“四爷!”谢名噗通一声跪下,低下头。
霍宵平静道:“谢名,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我不怪你。”
话落,他转身,又看向窗外,高大身姿孤傲冰冷,在舷窗外黑夜的映衬下,浑身都是无边的落寞与寂寥。
霍宵声音很沉,在空旷的舱内格外清晰:
“谢名,带泱泱下去,你亲手送到时搴手里。”
谢名双手握紧,抬眼看向霍宵。
他跟了霍宵十二年,看他一步步布局,一日日苦撑。
谢名艰难道:“四爷……”
“不用多说,”霍宵挥了挥手,背影清寂:
“去吧。”
“是,四爷。”谢名咬牙起身,轻而郑重地抱起祝肴往外走。
走了几步后,他听到身后霍宵微哑的声音:
“千影留给泱泱。”
“算是我送泱泱和时搴今日大婚的最后一件……贺礼。”
谢名抱着祝肴离开。
霍宵走到驾驶舱,往下看。
沈时搴快步走上前,接下祝肴。
他紧紧将祝肴抱在怀里,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她,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珍之重之。
霍宵眼睛酸涩。
时搴,还是和十二年前一样。
哪怕泱泱性格已被刻意压制,哪怕他已十二年没再见她。
缘分这东西,很奇妙。
也许他的大脑已将她忘记,可重逢时的心跳还一如当年。
沈时搴抱着祝肴上车的最后一秒,回头看了一眼。
叔侄两人目光对视。
隔了遥远的距离。
也隔了十二年之久……
十二年前,沈时搴在医院病床上仰头看他。
霍宵说:“我会在黑暗里执灯,替你们照亮前方的路。”
十二年后,沈时搴在机场跑道上远远凝视他。
霍宵喃喃自语:“时搴,我护她已久,从此,交给你了。”
沈时搴抱着祝肴上了车。
车队洋洋洒洒而去。
霍宵一直看着前方,直到看不见他们的尾灯。
霍心瑜和谢名陪在他的身边。
霍心瑜低声问谢名:“你不回到泱泱身边?”
谢名摇了摇头,“叶小姐有沈二少,有千影,有王亦,已经足够了。我今后,只守着四爷。”
杨教授上前,“四爷,那我……回去了?”
霍宵:“杨教授,请再给我一粒药。”
霍心瑜猛地看向霍宵。
“四爷,研究已经停了,那个药已经没有了。”杨教授不好意思道。
“当年你引以为傲的研究,一定会留一些。”霍宵转头,平静看着眼前的人:
“我只要最后一粒。”
被拆穿,杨教授尴尬地咳了咳。
-
榕城盛夏的雨,来得又狂又急。
众人换了另一架客机,在风雨里起航。
霍宵坐在窗边的座椅上,已阖眸入睡。
他姿态放松,脊背慵懒靠着,修长的双腿自然微张,手臂垂在腿上,衣袖微微被拉伸。
冷白的手腕上,那串佛珠也很安静,深邃沉暗的光芒像反射闪烁的晶莹剔透的泪光,缱绻又悲泣。
霍心瑜拿过一条薄毯,轻轻盖在弟弟的身上。
她站着,垂眸看着他。
他此时真的很放松,似乎在做着一个好梦。
肩膀上几千个日日夜夜压着的重担,终于在如今成年后放下。
十二年的路,他走了过来。
最开始的那年,他才十五岁……
嗯,她的弟弟可真了不起。
霍心瑜眼泪沉默地流了下来,嗯,她的弟弟真了不起。
但她从不想要这样了不起的弟弟。
霍宵只想要泱泱平安快乐。
可她也只想弟弟平安快乐。
今年夏季的榕城格外闷热,连夜晚几千英尺的高空,也压抑而沉闷。
霍心瑜擦干泪,也坐下看向窗外,看地面熟悉的榕城由大变小,再远远被抛到身后。
榕城。
是她和霍宵从小生活的地方。
但从十二年前,就已经成为一座困住霍宵的炼狱。
榕城遍地荆棘,严寒酷暑。
老四,今后你去的每一个地方,姐姐都希望那里花开不败、四季如春。
第217章 我来
清晨的霍宅很安静。
佣人们在各处打扫清洗,整理修剪,忙碌而有序。
云枫苑,阳光一层层往卧室里铺过来,柔和地笼罩着床上的人。
祝肴睫毛轻轻颤了颤,张开了眼睛。
“肴肴!”
吴意嘉兴奋惊喜的声音在祝肴的耳边炸响开,“肴肴,你可算醒了!”
“意嘉……”祝肴看清眼前的人,坐了起来,头还有点晕,“意嘉,帮我倒杯水,好渴。”
吴意嘉赶紧替祝肴递过来一杯水,碎碎念道:“二少和他爸霍总,还有宋野他们去了霍氏总部,我姐在陪沈总安排霍宅的一些事,所以才只有我一个人守着你。”
祝肴接了过来,一边听着,一边小口小口喝水。
喝了几口,才感觉嗓子舒服了些,混沌的大脑也清醒了过来。
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栋别墅前。
一醒来,就已经在云枫苑了。
不用细想也知道,一定是沈时搴将她接了回来。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对吴意嘉的话有了反应,猛地抬头看过去:“时搴去了霍氏,为什么?去找霍宵?”
昨晚的事,肯定让两个人撕破脸了。
祝肴担心出事,掀开被子就想起身,被吴意嘉一把按住。
吴意嘉赶紧道:“你才醒过来,别乱动啊!二少不是去找霍宵的,霍宵已经出国了……”
祝肴动作顿住。
吴意嘉:“霍老爷子、霍宵还有他姐姐霍心瑜,昨晚都出国了,说是身体不好,到国外修养一段时间再回来……”
所以霍宅和霍氏集团的事先交给了霍围,今天一早,沈时搴陪着霍围去了集团总部。
昨天祝肴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沈莹立马将所有新闻撤下,随后发布相关声明。
昨晚一切轰轰烈烈。
唯独祝肴一个人在昏睡中安然宁和。
祝肴听得微怔。
霍宵出国了?而且还有霍老爷子、霍心瑜……
祝肴想着昨晚的事,那些她听不懂的话和想不通的谜团,更让她觉得迷糊了。
但这些事,她并不在意。
她撑起身,进衣帽间,准备找衣服。
“肴肴,不是让你再休息会儿吗?你起来干嘛?”吴意嘉担心地跟在她身后念叨,“你赶紧……二少……”
吴意嘉尾音落下的瞬间,祝肴就察觉身后一道熟悉的热源靠了过来。
沈时搴从后拥着她,流畅好看的下颌,依赖地放到她的肩上,“沈太太,你终于醒了。”
昨晚经历了一遭惊心动魄的遭遇。
沈时搴的声音,在一瞬间就轻易抚平了她的焦躁。
祝肴在他怀里转过身,一双晶亮明澈的眼,静静地凝视着他:“对不起,昨晚又让你操心了。”
操心?
沈时搴散漫地挑了挑眉,心里有些酸涩。
昨晚看见“已火化”那几个字,他感觉自己死了一遭,血液和心脏一起停滞。
但这些没必要再和祝肴说,让她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