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有痕在浦江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骄奢淫逸,光怪陆离,但这也是艺术品投资收藏的热土,没人知道下一场拍卖谁会成为最受瞩目的新星。
为了不教语言成为沟通障碍,交流产生信息不对称,工作之余有痕苦练口语听力,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每天只有晚上十点以后与未婚夫视频通话一歇歇,以解相思之苦。
难得有一个安闲无事的周末,有痕吃过早饭,打算出门到公园找个风景宜人的角落写生,然后搭观光巴士再转乘渡轮,做一个信马由缰的游客。
一切准备妥当,有痕背上斜挎包,拉开门。
走廊上,站着风尘仆仆的傅其默,正准备抬手敲门。
门内门外,四目相对。
有痕霎霎眼睛,然后发出短促惊喜的尖叫,一把抱住傅其默的颈项。
他扔下旅行包,双手环抱未婚妻,在门前忘情亲吻。
公寓内有邻居听见走廊里的响动,拉开门探出头来张望,看见年轻人抱在一处,会心一笑,退回屋中。
傅其默捡起地上的旅行包,任由未婚妻将他拉进门。
门在两人身后合拢。
写生、观光,统统被有痕抛在脑后。
“能在本城停留多久?”有痕裹着真丝被单,望着在半开放厨房忙碌的傅其默问。
他穿一件埃及棉衬衫,套一条牛仔裤,赤足在公寓的地板上走来走去。
长途飞行和小别一个月后的爱欲交缠,令他饥肠辘辘。
有痕的冰箱里并没有太多食材,傅其默在里头只找到鸡蛋牛奶黄油培根和一些水果,另外在碗橱里找到一袋还没开封的面粉。
他一边拆了面粉倒进碗里,磕一个鸡蛋进去,再倒入半杯牛奶,拿一把叉子快速搅拌,一边回头看一眼慵懒地半坐在床上的未婚妻。
“你想我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
有痕微微一愣。
他却并不多作解释,将蛋奶面糊倒进小铸铁锅,放进已经预热好的烤箱,又转头去处理水果。
有痕裹紧被单,下床,走向他,从背后贴紧他。
他微微后仰,回头亲吻她的头顶,然后反身投喂一块切好的芒果。
芒果清甜多汁,惹得有痕好奇,“在做什么?”
“可以喂饱我们两个人的点心。”
切好的水果堆叠在小碗里,他另拿了一个小奶锅熬糖浆。
糖浆在小锅内由小火慢熬咕嘟嘟冒着细泡,烤箱里蛋与奶和黄油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窗外午后阳光西斜,透过钩花窗帘,细碎地落在木质地板上,未婚夫在厨房中忙碌……这是有痕最美好的梦境里也不曾想过的景象。
烤箱“叮”一声发出时间到的提示,傅其默躬身打开烤箱,戴上手套取出在小铸铁锅内金黄蓬松如同皇冠的松饼,把切好的水果倒在松饼上头,舀起一大勺糖浆淋在上头,一边拿垫子托着小铸铁锅往沙发走,一边招呼有痕:
“先吃点东西。”
两个人挤在公寓的单人沙发上,他的手从她的肩头环过,拿餐叉侧面切下一块松饼,连同芒果和黑莓一道叉在叉子上,蘸足了糖浆,喂进她嘴里,自己再吃一口,高糖高热量的美食令人满足地叹息。
老公寓没装空调,只得四片扇叶的吊扇在头顶慢悠悠旋转,带出一丝风来。
可他们并不觉得热,懒洋洋偎在一处,不时亲吻。
“诗诗和老林一切可好?”有痕捉着未婚夫的手,描摹他的指掌。
梁如诗本打算飞来探望有痕,顺便购物,没想到机票都已买好,却因头晕恶心不得不紧急入院检查,医生告知她已怀孕的消息,并叮嘱她近期注意饮食与休息,现阶段暂时还是不要长途旅行比较妥当。
林遂韬喜不自禁,自此更是小心翼翼。
“林太因旅行计划告吹,心中颇多怨气,”傅其默微笑,“老林家中地位江河日下,卑微到尘埃。”
有痕想一想梁与林从前碰到一处便火星四溅的情形,坚称结婚是彼此利用,不由得笑出声来,也不晓得将来谁会先承认自己的心意。
“伯父伯母一切均好。”傅其默长手取过扔在床上的手机,“伯母将你的一幅江南即景拓成绣图,说想绣一幅女儿的作品,希望等你回家时,已经完工。”
有痕侧首吻一吻未婚夫手背,眼角带笑。
她和母亲,放下对彼此的成见,消解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隔阂,慢慢学会接受她们永远也无法亲昵如密友的母女关系的事实。
这样,就很好。
“黄小姐现在几乎天天都跑到我的工作室来,找小丁学装裱,顺便调戏橘总。”傅其默想起小丁和橘总对黄小姐避之不及的态度,有些好笑。
有痕“啊”一声,“黄菲去找小丁玩了?”
失去两个脚趾的黄菲显然不愿意再流连名媛交际圈,无事便跑来找有痕,有痕画画,她也有样学样,拿一支笔,铺上画纸,乱涂乱抹,无人理睬,也能自说自话。
“我从小学跳舞,虽然不专心,可我跳得极好,得过奖。”女孩子一边画画,一边嘀咕,也不管是否有人响应,“冒冒失失跟着登山社的学长跑一趟天山,结果失去两根脚趾,我才发现,原来除了跳舞,我并不擅长什么。”
她跟着有痕尝试了国画,缠着梁如诗又尝试过油画,现在她们一个出国培训,一个怀孕安胎,她就自来熟地跑去傅其默的工作室骚扰小丁,也是个心很大神经很粗的孩子了。
人生大抵如此,无法预知将会失去什么,同样也不能预料会获得什么,正因如此,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好好珍惜。
有痕握紧了傅其默的手。
他似有所觉,微微收拢搭在有痕肩膀上的手臂,温柔的吻落在她眼角的红痕。
老公寓的窗外不知从哪传来一管沙哑男声,深情浅唱:
You know it’s true
Everything I do
I do it for you
第56章 番外:爱过,就不要说抱歉
“阿婆!阿婆!”小小女童火车头似地冲进院子里,身后远远地跟着她的父母。“吾来窾侬啦!”
吴静殊自藤椅上坐正身体,招招手,将白净可爱的囡囡抱在怀里,“囡囡来啦!”
傅亦一笑眯眯地挥一挥手中卡纸,“阿婆你看我画的全家福!”
五岁的傅亦一皮肤雪白,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笑起来嘴角有两个酒窝,甜得令老太太招架不住。
老人家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认真戴好,仔细端详囡囡的画。
画纸是一张顶普通的 A4 纸,用糨糊贴在一张略大些的浅蓝色卡纸上,画上画着爸爸妈妈爷爷和——阿婆。
“全家福呀,怎么把阿婆也画上了?”吴静殊摸摸囡囡头顶。
“因为阿婆和囡囡是一家人啊!”傅亦一爬上藤椅,坐在吴静殊身边,伸出小胖手,指着画上看不清五官,只见一团色块的人物,“这是太公,这是阿婆,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这是猫猫!”
小女孩口齿清晰伶俐,把自己心目中的全家人报了一遍,竖起三根手指,“我这幅画得了三朵小红花!”
傅亦一有些得意。
吴静殊笑容温柔,摸一摸她的头顶。
有痕与傅其默拎着瓜果蔬菜走进院子里。
院中的白兰花正是一年中开得最盛的时候,微风拂过,花香阵阵。
“来便来罢,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吴静殊微嗔。
她两年前心脏做了一次小手术,植入一根支架,虽然表面看生活不受影响,但体力到底大不如前。再三考虑之后,她结束了嘉宝浦江分公司的专家聘用合同,正式退休。
从孙子傅其默处知道她的健康状况之后,傅骧曾提出请江循和她共几个还在浦江的老伙伴到别墅共同养老,别墅里长期配备有家庭医生,也有助理、司机、厨师照顾生活起居。
吴静殊思量再三,还是拒绝了傅骧的提议。
这提议不是不教她心动的,可是人生至此,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一脚去,没必要住在一处,教对方生受又一场死别。
她有多倔强,傅骧是领教过的,所以只好交代孙子孙媳,日常多往她这里走动,家里帮忙的钟点工也有傅家的电话,万一有什么要紧事随时可以找到人。
“囡囡说阿婆最爱吃青皮绿肉瓜和太公自己种的矮脚菠菜。”有痕微笑,把手里拎的菜篮子递给从屋里出来的钟点工。
老爷子这些年除了爱好收藏,便是痴迷种菜,别墅后头一片花园变菜园。
“你的画展筹备得怎样了?”吴静殊起身,抱起傅亦一往屋里走。
“隆美术馆提供场地,老林亲自策展,”傅其默上前伸手护住一老一小,“可谓本埠画坛年中盛事,开幕那天,您一定要来。”
数年来凡由林遂韬的隆美术馆策展推出的艺术家,几乎个个身价扶摇直上,成为艺术品投资市场的宠儿,其中最成功的当属留法归来的徐见微。
徐见微的作品如今动辄以千万元甚至上亿元成交,被称为浦江画坛金童,其商业价值已赶超他的著名油画家父亲。与法国籍妻子苏菲娅·马奇亦是鹣鲽情深,共同致力于中法艺术交流活动,成为文艺界宠儿。
吴静殊乐呵呵的,“好好,一定去!”
又问有痕,“请你妈妈了没?不然她又要吃醋。”
当年两师徒一起在街头被摄影师拍进镜头,在时尚街拍圈小火了一回,教安女士知道了,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时隔多年,有痕偶尔说起,吴静殊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她这一生,始终不希望因自己而破坏他人的感情,夫妻感情是,母女感情亦然。
有痕笑一笑,“确定要举办画展,第一个邀请的就是妈妈。”
安女士已能平心静气地看待女儿这辈子都不是一块学绣花的料,得知女儿将要举办个人画展,她替女儿感到由衷高兴。
她已将工作室交给年轻人管理,她只负责教授刺绣技艺和浦绣文化传承,一年当中有近半时间和丈夫陆広植到全国各地去搜集民间刺绣作品,打算在有生之年整理出一套完整的民族刺绣图谱,给刺绣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留存一份详实的图文记录。
至于凌珑——
利益驱使的野心,终究免不了落入商业为先的窠臼。
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丰厚的财力支撑,工作室场地的巨额租金和她许诺给跳槽至她工作室的绣师们的高额底薪,很快便将她的工作室拖进入不敷出的窘境。
浦绣本就不是能一蹴而就的技艺,作品也需要时间和技巧打磨,短期内无法产出大量精品力作,绣师们的名气又远不如安欣,凌珑浦绣工作室轰轰烈烈地办起来,撑不过两年就黯然收场。
有痕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凌珑的消息,还是自老友梁如诗处,她的交际圈里有人在电商平台买了一幅挂名安欣安女士出品的浦绣,知道她与安女士有渊源,想找她打听,这幅作品是否确实出自安女士之手。
梁如诗说,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那绝不是安女士的作品,“浮躁、小家败气,透着一股急功近利。想必是凌珑的手笔。”
有痕没想到曾经在她面前春风得意、比她与安女士更像母女的凌珑,有朝一日会沦落到打着母亲的旗号在网上卖伪作的地步。
“你可提醒一下阿姨,别教她坏了名声。”梁如诗对凌珑,真是一丝好感都欠奉。
毕竟安女士这几年一共才绣了两幅作品,市场上她的绣品更是一作难求。
都不必有痕提醒,安欣工作室已收到消息并着手搜集证据,务必要打击假冒伪劣商品,维护品牌形象质量。
凌珑就这样淡出了有痕的生活。
反而是堂弟陆皓,辞去教职,在德富应聘成功,从此凭借他一口流利的英语和在大学教书时累积的好口才,在拍卖公司里混得风生水起,倒教有痕颇为意外。
小叔叔、小婶婶过年吃饭时又有了属于他们的高光时刻,只是陆皓与凌珑的一段感情结束之后,始终单身,教两人意难平。
耳边传来女儿与吴先生的对话:
“阿婆,这幅画是我自己裱的,侬窾裱了好㕹?”
“让我仔细看看——”吴先生发自肺腑地称赞,“哦唷!裱了老赞的!”
“那我可以把它装框送给阿婆!”囡囡声音清脆,“虽然我们没拍过全家福,可是我会画好多张,这张给阿婆,我再画一张给太公,再画一张给爸爸妈妈!”
她攀住老太太的颈项,柔软的小手搭在老人松弛的皮肤上,轻轻道,“我以后每年都会画我们的全家福,所以,阿婆,你不要偷偷离开我们。”
吴静殊一怔。
她的确考虑过不再麻烦年轻人,悄悄搬进养老院去,不料小小傅亦一有颗天真敏感的心,先一步察觉她的去意。
吴静殊微笑,“好。”
人生至此,爱过,也被爱,足矣。
(全文完)
后记
在一年中最寒冷的一月,我坐在阳光铺洒却冷得人双脚麻木的电脑桌前,打下“全文完”三个字,内心不是不感慨的。
我很珍惜与“陆有痕”相处的这段时光,因为我能在她身上,看到我自己、我的老友、我的同学、乃至我自己的孩子的影子,看到一个想要获得家长肯定的孩子一路成长的矛盾与挣扎。
“陆有痕”身上那种认准了一个目标,即便不受认可,也一往无前的坚持打动了我。
幸运的是,“有痕”也好,我也罢,都有自己喜欢的事业,并坚持了下来,人生就是这么莫测且奇妙。
愿每一个读到此文的读者,都能与过去的自己握手,迎接未来。
最后,感谢 Terry Zhou、Lucia Shen 伉俪,为我提供大量拍卖行业知识,丰满了“陆有痕”的血肉,谢谢!
寒烈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