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姐也和我说过莫高窟老得不能再老了。这些都是它的年轮,树的年轮是从里向外一圈圈扩大,而莫高窟的年轮是从外向里一圈圈变小,等它长满就留不住它了。老姜,你也快成半个专家了。”
“我?我还差得远。还有很多事情我们都没研究明白……我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你看我,净和你东拉西扯这些废话,你都画了这么多年了,我真是班门弄斧……”老姜说着尴尬地把手插进裤兜里左右踱步。
“没事,我觉得你们都说得挺好的,绣春姐也经常和我讲这些,”杭柳梅看老姜目不转睛地盯着于阗国王的形象,突然问他,“你现在是不是也开始喜欢这些壁画了?”
“待得久了心情也就变了,莫高窟的画和外面确实不一样。尤其是上次你给我讲过那幅连环画以后,我发现这里的壁画都经得住细看。比如这个人头顶的华盖是被两个飞天抬起来的,好像很少见。”
杭柳梅静静听他讲完,歪着脑袋认可:“老姜,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你看得很对。龚老师说当时的于阗国流行毗沙门信仰,也就是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天王。于阗国王宣称自己是毗沙门天王转世,所以画上就是飞天童子给他举华盖,吉祥天女在他脚下。这幅画可被考古组拿来研究当时的民间宗教了。”
“果然我刚才不该卖弄,你们懂得的事情要高深多了。”
杭柳梅被他恭维得不好意思,低头看着自己沾了灰土的裤脚谦虚说:“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而已。”
“嗯,那个好用吗?”
杭柳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发夹,点头道:“对了,这个谢谢你。”
“我——”老姜刚开口,外面冲进来一个小伙子叫他,老姜,又有人把羊赶到石窟这边了,我们说不通,你和我去看看吧!边说边把老姜拽了出去,老姜脚下不由自己和他向外走,头还拧着看向杭柳梅。
杭柳梅目送他离开,洞窟一片寂静,地上重叠的脚印证明他曾亦步亦趋地和她讨论过同一铺壁画。
午饭后杭柳梅没有回宿舍休息,而是往 61 窟走去。61 窟与 98 窟一样,也是五代时期曹氏归义军家族所开凿。看了一早上天子像,她打算再对照回鹘夫人和于阗公主等一众女供养人的形象感受一下画风。
还没走到莫高窟下,她就看到一群白花花的玩意儿在石窟周围——是羊群。那里还堆着所里刚采买的树苗,就等着这两天栽种,羊却在啃树苗上的嫩芽,还有几只正往石窟里走。
杭柳梅最怕的就是它们蹭坏低处的壁画,她跑过去,找不到羊倌的身影,就折了根细树枝抽打着羊群把它们向外赶。一只地包天小土狗蹿出来冲着她大叫,它个头不大,却来势汹汹,呲着下排的两个小獠牙威胁杭柳梅,然而跳起来也才将将够到杭柳梅的膝盖。
杭柳梅不搭理它,拽着尾巴把羊从石窟里拉出来。狗叫声惊动了树荫下打盹的羊倌,他把草帽往树坑里一扔,叉着腰走向杭柳梅,嘴里大喊着方言。
“哎哎哎!谁让你动我的羊,你把它后腿扯坏了怎么办?”
“老乡,你们放羊要看着点,它们都钻进石窟了我才上手的,这里面都是国宝。你把它们带到外面吃草,我肯定不打扰你。”
“什么国宝,你们这群人成天就是鬼吓人,我在这放羊多少年 ,以前还有人进去做饭吃饭睡觉,也没见有人管,就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羊是畜生,它要往哪走人能管得住?”
“你管不住你的羊,那我就替你管。石窟不能进去,树苗也不准吃,这是我们好不容易买来的。”
“我不管你这了那了,你再动我的羊,你看我愿意不愿意。”说完他就耍无赖堵在杭柳梅前面。
杭柳梅脸涨得通红也不退让,她不再和他讲理,侧着身子继续去捉羊,那羊倌一看也急了,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小杭,小心羊后腿蹬你!老乡,怎么又是你,把羊赶出去吧,这边真的不能放羊!”是老姜。他遍寻杭柳梅不见,猜想她应该是回到石窟加班了,刚走过来就看到这一幕。
老姜站到杭柳梅面前想把她挡在身后,没想到她又从侧边蹿出来,一边整理自己被扯乱的袖子,一边平静地说:“咱们刚动手都不对,犯不上为了几只羊生气,你看不如你把它赶走,我那新买了葡萄干,我现在就拿来算是感谢你的,行吗老乡?”
对面的半老男人觉得被一个小丫头片子下了面子,脸上挂不住,沉下脸抡圆了胳膊一挥:“我才不要,少在那装的跟啥么样似的,你今天伤了我的羊我和你没完……”
他虽然是在和杭柳梅吵架,眼睛却瞟着老姜,话说得硬气,但脚已经向两人相反的方向挪动,头仍然固执地看着他们,完全没注意到前方摞成堆的树苗被羊拱得乱七八糟,有一只甚至攀爬上去,眼看三五根树苗倒下来向老羊倌砸去。
老姜大声说“小心看路!”冲上去把他推到一边,他一下子懵了,以为老姜这是要打架,扬起牧羊的鞭子打过来,老姜怕误伤到杭柳梅,冲到前面挨了一下。
没想到杭柳梅不害怕,鞭子落在他们面前的地上,杭柳梅赶紧用脚踩住,羊倌在那头一使劲,鞭子被抻直了,差点把杭柳梅拽倒。老姜劝她松脚,她置若罔闻,俯身抓起鞭子和羊倌好声好气地解释:“你先别激动,刚刚他是在救你!”
对面哪还听得进去。“救你奶奶的救!”他骂骂咧咧使劲一抽,杭柳梅被带得向前扑倒,老姜伸手拉住她,但她已经一脚踩在了狗尾巴上,土狗尖叫一声,跳起来扭头往杭柳梅的小腿上咬了一口。
杭柳梅登时就疼得倒在地上抱住了腿,老姜顾不上和他缠斗,蹲在地上扶着杭柳梅紧张地问:“咬到你了?严重吗,是不是走不成路了,你别怕,我带你去检查伤口!”
杭柳梅皱紧眉头脸色发白对老姜说:“我怎么感觉咬到骨头了?我站不起来,这条腿使不上力,完了,快,快去叫人,我要见所长,我要见村长,送我去医院。”
“好!好好!你等着我,我这就去!”老姜刚想松开杭柳梅,又觉得不行:“我不能走!”说完抬头对羊倌厉声说:“你的狗闯下祸,你总能帮我们去找人过来吧,你看把她都咬成什么样了。”
羊倌看老姜急红了眼睛,再看杭柳梅疼得咬牙根,终于开始慌了:“你们这就是吓唬人咧!谁没被狗咬过,这狗这么点牙口,哪有那么严重!我不管了,我还要放羊呢,我走呀我!”说完就急急忙忙跑开了。
“你这人!”老姜头顶都要开始冒烟了,把杭柳梅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撑着她站起来,半蹲下让她倒在自己背上。
“老姜老姜,不用背我,真的不用,我要掉下去了。”
“小杭,委屈你一下,我先把你背会宿舍,今天下午就借车送你去县医院,你别怕!”老姜把她在背上一颠好把她背高点别出溜下去。
然后他就和踩着两个风火轮一样向小院狂奔,杭柳梅的两条腿被他的胳膊紧紧箍在腰上,想跳都跳不下去,她拍着老姜的肩膀说:“老姜,好了,我没事了,到这就可以了。”
“不行!你别乱动了!马上就到了!”
“我腿没事!”
“啊?”老姜终于停住脚步,但还是没有放开杭柳梅,“真的假的,你不要不好意思,受伤了的话一定得治,不然你以后怎么久站画画?”
杭柳梅胳膊向下探着拉起一段裤腿:“它刚咬的是我的裤子,腿没事,你看。行了吧,先放我下来吧。”
老姜将信将疑地弯腰,杭柳梅跳下他的背。老姜问,你再看看,真的没有伤口吗?
杭柳梅低头仔细检查一番,让他放心:“隔着裤子没咬到什么,就是微微破了点皮,连血都没流。”说完看老姜一脑门亮晶晶的汗珠,她反问他:“我刚不是给你使眼色了吗,装受伤把他吓走就行,我以为你看懂了所以演那么像。”
老姜用袖口抹了一把脸,苦笑着说:“是吗,我没有注意到,太粗心了我。”
杭柳梅和他一样反手捋了一把头发,感觉头上有点不一样,向后面一摸才发现发夹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两个人向回走,在半路捡到已经变形的发夹。
老姜给她道歉,对不起小杭,大概是刚被我踩到了。
杭柳梅笑着看他一眼:“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爱背黑锅呀,你的鞋底有那么硬吗,我看应该是刚才羊群从这里走过,羊蹄子踏坏的。”
老姜看她还在惋惜地盯着发夹,安慰她道:“没关系,等下次我们那再有人去北京,我再拜托他给你带一个。”
“这么贵重啊,千里迢迢从北京带回来,你别再破费了,在这里哪用得上这么好的东西,我也不能总是白收……”杭柳梅越说声音越小,适时地转到另一个话题:“今天吓唬了那个放羊的,他后面应该不敢再过来了,咱们也算干了一件大事。”
第三十七章 浅醉
杭柳梅没事还是爱翻她那几本古诗集,多亏外婆当年追到路口送到她手里,如今翻得书页都卷了边,也好,这样才趁手。
晚上她又歪在床上枕着一条胳膊看书。绣春姐逗她:“这么暗看那么小的字,小心把眼睛看坏了。幸亏咱们这土窝窝不长花,不然你这林黛玉读完了诗就该去葬花了。”两人说笑一阵,绣春姐嫌屋里闷,抱着孩子出去数星星。
杭柳梅翻到下一页——“金风玉露初凉夜,秋草窗前。浅醉闲眠,一枕江风梦不圆。”
是晏几道的《采桑子》。以前觉得这几句很美,但今天怎么读着这么肉麻,她把书倒扣在绣春姐的枕头上,翻身从桌子上抽出来另一本。
“竹坞无尘水槛清,现实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这不正是林黛玉念过的那一句。杭柳梅心想,林黛玉说自己不喜欢李商隐的诗,怎么还记得这么偏僻的一句,看来明明就是喜欢。
这几句太阴郁,和此地此景不映衬,再读下去真成绣春姐说的林黛玉了。杭柳梅哗哗地翻着书,微风逗得发丝在眼前晃动,好奇老姜现在在做什么。
老姜刚从外面洗完澡回到屋里,今天跑了一身臭汗,特地把头发好好搓了搓。他拿过旧毛巾搭在脖子上,穿着老头背心把换下来的衣服扔盆里端出去洗。
迎面遇上几个同事打招呼:“哟,姜杉,你也太爱干净了吧,他们说那边有野兔窝,里面一窝小兔子,走,一起去看看?”
“今天穿的白衬衫,不赶快洗就黄了,我不去了,你们玩。”老姜笑着说,
“那好吧——哎老姜你倒是提醒我了,一会回来得把衣服收了,挂好几天了。”
“没事儿,我晾的时候帮你取了就行,顺手的事,就这么定了,走吧走吧。”老姜这人就是这样,经常是别人都没开口他就追在后面把忙帮了。他兜里还装着那只坏掉的发夹,下午从杭柳梅那要来的,一直想找工具帮她修修试试。
之前有老师傅告诫他小心人善被人欺。老姜笑得阳光灿烂,说我这个头也没什么人能欺负。他人虽然瘦却也结实,捏紧拳头胳膊上净是肌肉。曾经有人在背后酸他假热情、好显摆,老姜知道了也不辩解,后来那人发高烧烧得直翻白眼,还是老姜和另外两个小伙子合力把那二百来斤的大胖子抬到牛车上连夜送到医院去。
他从小胆子就大,遇见杭柳梅以后反而知道什么叫害怕。第一次见面,他害怕吓着她;回到所里找不到人,他害怕弄丢她;看她和人家吵架,他害怕她挨打;看她被狗咬,他害怕她受伤。
但是最让他后怕的就是杭柳梅向他求婚——他怕自己答应之后杭柳梅反悔。
那已经是他们认识很久以后,但老姜永远记得那一天,杭柳梅突然和他说“你要是能留下的话,咱们就结婚吧。”
谈婚论嫁的当下两人都表现得很自然,好像这事早就商量过,只是戳破窗户纸挑明而已。当晚回去才感觉有些不一样,夜越深,感觉就越强烈,就那么一句话,他们就要结为夫妻了。
答应和杭柳梅结婚之后,夜里老姜在床上翻来复去,都快不敢相信这事是真的。他拍了一下额头,怪自己怎么只会吹小曲,人家女孩都把话说完了,他就跟个傻子似的说了句“好”。杭柳梅会不会觉得他很冷漠?会不会觉得他很怠慢?
老姜着急地下床翻箱倒柜把能找到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挑出一只新钢笔、一块旧手表和一对银耳环,耳环一只是向下半开的花苞,一只是小叶子。他进城总想看看能给杭柳梅带点什么,她却总是什么都不要,上次他看到这耳环别致,买回来一直没能送给她。这下终于有机会了。
老姜对自己的弥补方案勉强满意,回到床上仍然激动,最后一夜未眠。
杭柳梅也睡不着,她支起身子看绣春姐眼睛紧闭着,就再次躺下,不知道怎么和绣春姐讲这件事,要是直说绣春姐大概会觉得她发癫。
“你翻腾什么呢?还不睡啊?”绣春姐睁眼问她。
“绣春姐,我和你说件事,一件很重大的事,你别太惊讶。”杭柳梅趴在床上,脸凑近了祁绣春。
“嗯,怎么了?你和老姜好上了?”
杭柳梅点了点头。
“这有什么的,早看出来了。怎么了?还没完?老姜和你提亲了?”
“是,也不是吧。”
“是也不是?那还能怎么着?你对他提亲啊。“祁绣春胡乱说句玩笑话,没想到杭柳梅还是点头,她惊道:”可以啊你,老姜要给你当上门女婿?”
“那没有,就是我提的结婚,他答应了。”
“你们俩这样的真是难得。”
你们俩这样的真是难得,这句话绣春姐在他们婚礼上又说了一遍。
他们的婚礼与太多人和事缠绕在一起,久别重逢的外婆和父母、即将到北京求学的姐姐姐夫、下定决心离开敦煌的绣春姐……明明都是喜事,怎么有些难过。
送走所有人,杭柳梅和老姜开始正式过日子。结婚前没怎么手拉手约会过,结婚后反而喜欢爬到莫高窟周边的矮坡上依偎着聊天,说一些没什么含义的傻话,也说家人朋友,但说得最多的是工作。
杭柳梅给他讲壁画里的故事,那些佛国给世人留下的奇异想象;老姜给她讲壁画保护,告诉她五几年的时候来过外国专家,用神秘试剂帮我们修复过壁画,只可惜他们不肯透露配方,但所里这些年也摸索出一些门道。
不聊天的时候,老姜就给杭柳梅表演乐器。老姜会的很多,埙、笛子、箫和二胡都能来上一两手。有天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只葫芦丝,随便研究了两天就能吹成调。
杭柳梅托着腮听老姜吹埙。他本来皮肤就黑,头发眉毛偏又浓密,配上高鼻梁,有那么几次被不熟的人问他是不是少数民族。他的眉弓也高,微微有些眉压眼,侧面看是一段曲折的山路,陷下去的地方是两潭湖水。神色里流露出一些纯真无辜,因此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接着就是嘴唇和下巴,他们常被人说有点夫妻相,下半张脸长得像。
老姜平时乐观得一股孩子气,拿起乐器反倒一脸严肃,难怪别人以为他是少数民族,他确实像一个在旷野里策马狂奔的人。吹完一曲,老姜转过头邀功似的冲着杭柳梅笑:“刚那段还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