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芝荷透过车窗看到车后座放着一个蛋糕盒子,才想起来今天好像是他们在一起的九周年纪念日。
蒲芝荷没有回杭柳梅家,也没有去追祝甫,而是一路走出了西门,走过鼓楼和钟楼,然后在南门外的公园里逗留到晚饭时才回去。
祁绣春已经走了,小麦回来了。祖孙俩给她留了饭,是小麦做的菠菜面。蒲芝荷默默吃完回到房间,小麦敲门进来递给她一袋东西:“芝荷姐,这是祝甫哥下午送来的。”
里面是两条花色相同的围巾。
刚谈恋爱的时候祝甫问蒲芝荷为什么她从来不做一些小手工送给自己,比如围巾手套巧克力饼干,蒲芝荷没有当回事。在一起第一百天,祝甫嚷嚷着要过纪念日,在咖啡店里给她拿出来礼物,就是这条他自己织的围巾。当初他还给她炫耀,他全凭自学,刚开始的时候怎么都不对,重织了四次,到最后带着全宿舍的人一起给女朋友织围巾。
这条围巾后来爬山的时候勾坏了,蒲芝荷就没有再围过,祝甫把它要了回去说自己能补好,没想到他重新织了一条。
蒲芝荷把新的拿出来,虽然祝甫很努力找到了和上一条一样的棉线,但他自己也忘记上一条怎么制作出来的,那条围巾上的破洞依然在,新的也和以前的不一样了。
蒲芝荷始终觉得他们的分手是一场玩笑,她突然反应过来一切都是真的,祝甫确实努力过,但是他们没办法在一起了。
蒲芝荷躺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天都黑了,看看时间,十一点半。该睡觉的时候却没有了睡意,于是摸黑出去洗脸。阳台映进来花园的灯光,还能听见细碎的人声,蒲芝荷蹑手蹑脚地搬只小凳坐在阳台看楼下散步的人。
有人从后面递过来一瓶饮料,是小麦。
他说,这是冰的,你想喝可以喝,不想喝也可以敷。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她说,谢谢。接过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贴在眼眶上。
“你们是不是都知道我们分手了?”她问。
“嗯,今天下午我们都这么觉得。”小麦回答得很老实。
“真是奇怪,明明知道没什么好伤心的,却还这样没出息。我最后甚至觉得他有些可怜,好像亏欠了他。如果他是和一个正常的女生恋爱,大概不用经历这些折磨。”
小麦摇头,用他一贯又慢又稳的语气说:“可是追求你、和你在一起以及异国等你也都是他自己选择的。大家都是在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罢了。你不是也一样吗?”
“是吗?是吧。我们也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早知不合适,却拖到今天。”
“我们专业课讲过一位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他和妻子艾琳的感情非常好,但他们只结婚三年艾琳就离世了。费曼在她去世之后给她写过一封信,信里面说‘距离我上次给你写信已经过去很久,但我现在才意识到,我早就想给你写信,只是迟迟不愿提笔。’你看,即使是极端理智的科学家,感情也会走在行动的前面。人不是机器,你也不必一直反思自己。”
蒲芝荷把饮料拿下来,两眼无神:“可是我们那么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为什么今天还是会伤心。”
“费曼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故事,他的妻子去世后他表现得很平淡,直到有一天他路过一家商店看到橱窗里的裙子,觉得艾琳穿上一定会很好看,终于悲痛欲绝哭了出来。”
蒲芝荷盯着小麦的侧脸听他讲完故事说:“小麦,你真的很早熟。”
小麦笑了:“没有吧,就是一些课余故事。”
“不过我们俩这点破事实在不配和人家的浪漫爱情做类比。”蒲芝荷自嘲完就不说话了。小麦和她一样数楼下散步的人头,就这么静静陪她坐着。阳台窗户大开,她在视线被发丝扰乱的时候伸手梳理一把。小麦站起来想帮她关上窗户。
蒲芝荷制止他:“就让它开着吧,还能听听外面的声音。”
小麦转身走回屋里,过了一会拿了一样东西出来。他盘腿坐在地上,一手拨弦一手按弦,为蒲芝荷弹琴。
蒲芝荷很少听古琴曲,觉得这琴声又柴又涩,是古稀之后才适合的乐器。今天才明白,古琴是要边看边听的。弹琴的小麦和平时的小麦不同,他收敛了她熟悉的气息,坐在她旁边的变成了一个穿越百年而来的古人。
小麦沉肩坠肘,长臂游移徽位之间竟不显得局促,骨节分明的手在青色月光中变成一竿修竹,一琴一人天然造就。他弹琴的时候虫鸣人声都不存在了,一曲终了,一切又如常嘈杂。刚刚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他弹过一首曲子。
“这个曲子叫什么名字?”蒲芝荷问。
小麦回答:“《梅花三弄》,你觉得怎么样?”他两手按在琴上和她说话的时候,那个十九岁的小麦好像又回来了。
蒲芝荷点头,很好听,小麦,谢谢你。
没关系,小麦说。只要你喜欢,小麦想。
第三十四章 错位
小麦抱着琴把她送到卧室门口告别,休息吧明天见。
嗯,明天见。蒲芝荷关上门转身正面朝下趴在床上,一阖眼就睡着了。
一整个晚上都在做梦,她变成了敦煌画壁画的工匠,因为画出统领一家礼佛供养的模样被赏赐了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男人。这个男人是宫廷的乐师,不愿和她成婚也不愿留在敦煌,每天哭着想要回到繁华的都城。她实在受不了了,放他离开。告别时丈夫放下头发说,其实我是个女人,一直害怕被你识破,既然我们不再是夫妻,我也不瞒着你了。
她正要问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把头发一会扎起来一会放下来就能装男扮女,这样变身真的不会被认出来吗?一支箭射穿她的后背,是把他们当逃兵追来的人杀了她。
蒲芝荷被压在身子下的饮料瓶硌醒。睁眼已是日上三竿,她似睡还梦,仍因那一段阴差阳错而怅然。
思绪回到现实,她已经和祝甫分手了,果然到了今天那些该死的负罪感就没有了,她开始庆幸自己分手分得对。
客厅有人在走动,不知道是杭柳梅还是小麦。应该不是小麦,早上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出门,大概是小麦去上课了。
她拉开门出来,却见小麦在客厅地毯坐着看书,反而是杭柳梅不见人影。
见她出来,他抬头说:“你醒了?锅里有早饭。”
蒲芝荷的眼睛肿了,想要睁大颇有些费力,头发刚用鲨鱼夹胡乱一扎,不用看也知道很凌乱。她套着皱巴巴的睡衣睡裤就出来了,这样随意的形象不应该展示给普通朋友,比如小麦。
再想起昨天晚上两人在阳台上的对话,她也不能太迟钝了。蒲芝荷只能边快步往洗手间走边说,辛苦你了,我睡过头了。
等她关上洗手间的门,小麦才放松下来。
和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大家一向都是好整以暇迈出各自的房门。虽然不修边幅的是蒲芝荷,但是紧张的人却是他。小麦硬装着没察觉什么,和她故作平静问了一句话,然后就不好意思再看她了。
等蒲芝荷收拾好坐下,小麦已经把吃的在茶几上码好,弯腰给她倒现打的豆浆。
她和他盘腿坐在桌子的两边,边吃边问:“杭老师呢?”
“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今天要参加一个葬礼。”
蒲芝荷点点头,又问:“那你今天什么安排?”
小麦拿起手机:“我妈刚发消息找我一起看电影。”顿了一下,他补充:“你想一起吗?”
蒲芝荷摇头,我继续练笔吧,等她们回来我们又该接着画画了。我本来就差得远,还是得勤奋点。
有人在开锁,小麦立刻站起来向门口走,还没迈出两步,麦爸已经冲了进来。
难得见麦爸刮掉胡子,看着年轻了些,还戴了幅眼镜,蓝色衬衫短袖里套着白 T 恤。搭配没有问题,但这身衣服不像是他自己的,像是他偷穿儿子的。
“你妈是不是让你一起去看电影了?爸和你商量一下,你先把她推了,我本来找她单独去的,不知道怎么的她又叫上你了。”麦爸还不适应眼镜,边说边用食指推鼻梁上的架子。
小麦说:“那完了,你提前没和我通气,我都答应我妈了。”
麦爸抱着胳膊在客厅转圈:“怎么办怎么办,得想个法子。”
他注意到正吃豆腐脑的蒲芝荷,立刻拍掌说:“小蒲,你也去怎么样?你和小麦单独看个别的,除了我和你阿姨要去看的《山村老尸》,你们想看什么都可以。”
蒲芝荷答应过杭柳梅要助攻小麦父母,这下不去也得去了。她只好点点头,可以。
“好好,那就这么着,你们要看什么,不如现在就挑吧。”
蒲芝荷心想这人虽然上了年纪,但谈起恋爱来怎么都这么幼稚,难道还怕他们到时候真去了同一个厅吗。她笑着点了点头,配合地掏出手机和小麦一起看最近的影讯。
她划过合家欢喜剧和爆米花系列电影,在《芭比》的介绍页停了一会,转念想到小麦大概不会想看这些,就又点了出去。没想到小麦立刻对麦爸说,我们看《芭比》。
“《芭比》?《芭比》就《芭比》,那就这么定了啊。”
麦爸和他们约定电影院自助取票机见,说完就去接麦穗。
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小麦和蒲芝荷站在取票机前等了好一会,广播第四次提醒开始检票的时候麦爸终于和麦穗出现在扶梯口,像是一对在中老年相亲节目上刚牵手成功的嘉宾,都有点矜持却故作自然。
“你们都到了?是不是等很久了,咱们都赶紧进去吧。”麦穗和他们打招呼,扭头点了一下下巴,示意麦爸取票。
麦爸扫二维码刷刷打印四张,两张塞给儿子,两张留给自己,催促众人入场。听从服务员指示一对直走右拐三号厅,一对下楼左转九号厅。
麦爸和麦穗找到位置坐下,这是他特意翻出两人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旧票根,照着上面的座位号买的,不知道麦穗还记不记得。
“天呐,居然又是最后一排最中间。”
她还记得!麦爸的心开始擂鼓,附和道:“是,我专门挑的,难得有地方重映这部片子。”
“老电影还能这么火,这么大的厅都坐满了。”麦穗看着前面整排的年轻人,惊觉他们是全场最老的一对,看来时间过得确实太快了。
“现在年轻人都喜欢恐怖片,你看还有带小孩来的。你记不记得小麦五岁的时候咱们也带他去看电影,他哭着要抱,最后我哄着睡着了咱们才看完的。那次看的是什么电影来着?”
“《德州电锯杀人狂》,应该是把他吓着了,他后来都不爱看这些。”
“这一点可不太像咱俩。”
灯熄了,电影开始,一群玩玩偶的小女孩说着英语出现在银幕上。麦爸有点费解,直到巨型泳装女郎出现,他才反应过来,他们看的不是《山村老尸》,是儿子的《芭比》。
麦爸扭头看前妻,麦穗也正看着他。
“拿错票了,你在这等我,我去找小麦换回来。”
麦爸刚站起来就被麦穗拉住了手腕:“别去打扰人家了,就这么看吧,这电影挺有意思的。”
荧幕上正演到脸画得和唱戏一样的女人拿出两双鞋给女主选择,一双高跟鞋,另一双是平底系扣凉鞋,全场大笑起来,麦爸搞不明白笑点在哪,但是他坐回座位的时候,低头看见麦穗脚上穿的居然是电影一样的丑不拉叽的凉拖,再看她也在跟着笑,看来这电影还选对了?那就听她的坐下,只要她乐意看就行。
小麦也没找他,看来他们看《山村老尸》看得也很投入。
然而小麦和蒲芝荷很痛苦。
这个放映厅从一开始就不对劲,地方又小,还稀稀拉拉只坐了几个人。电影一开始两人就明白走岔了,却又都不愿打扰麦爸麦妈难得的约会。
小麦虽然套了件薄外套,但两条胳膊仍起了鸡皮疙瘩。他不懂为什么爸爸妈妈那么喜欢恐怖电影,小时候他偷翻他们的抽屉,被 DVD 碟片上的妖魔鬼怪吓得半死。还有一次夜里睡不着,抱着被子去找妈妈,谁知那两人正在偷偷看鬼片,小麦摸黑猛地推开他们的卧室门,三个人都尖叫起来。后来他不再看任何恐怖片。
今天身边坐着蒲芝荷,事关男人的面子,他不能太怂。小麦偷偷看她一眼,蒲芝荷面无表情看着银幕,他在心底暗道她胆子好大,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装得更放松些。
蒲芝荷抱起了胳膊,小麦猜她这是冷了。这个厅虽然小,冷气却开得很足。要是直接把外套脱下来批在她身上太油腻,她应该不会喜欢。小麦默默拉开拉链脱下衣服抱在怀里,把头靠过去小声问她:“我头顶没空调挺热的,你那边好像正对着冷气,要不要搭一下?”
“那我用一下吧,谢谢。”蒲芝荷接过还带着小麦体温的外套,如同捡回来半条命。刚才她太害怕了,偷偷摘掉了隐形眼镜,四百度的近视帮助她模糊了画面,但晃动的血色和惊悚的尖叫仍然吓人。小麦在她身旁好像看得很认真,他怎么一点也不害怕,她不好意思说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假装观影。
肚子咕噜噜地疼,该不会是早上吃错了东西吧,蒲芝荷用胳膊捂住腹部,把小麦的外套盖在身上。过了一会儿,又感到不妙,蒲芝荷站起身对小麦解释说自己有点不舒服去一下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小麦就在外面等着。
“没事吧?要是不舒服咱们就走吧?”他问。
“我没事,你要想看咱们可以接着看。”她观察到小麦的表情,话锋一转,“你是不是也不想看了?”
小麦挠头:“是,我一直都挺怕这种的。你也不想看?”
两人索性不回去了,另找一家甜品店坐下休息。
“想喝什么?”蒲芝荷边看菜单边问,“上次那个女孩送你奶茶,你说你不喜欢喝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小麦抬头认真回答,“我口味怪,我喜欢喝酸或者咸味的饮料。”
“我记起来了,咱们在教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喝什么?”
小麦一下子想起那天吸管扎在青梅上酸到他牙根的味道,回答说,喝的是青梅绿茶。
蒲芝荷遗憾地合上菜单:“但是这里没有,海盐冰茶行不行?”
“我都可以,听你的。”
蒲芝荷主动问他:“对了,你说杭老师去参加葬礼,她一个人去吗?”
“不是的,和祁奶奶一起,去送别的是她们在敦煌的老朋友。”
说实话小麦心里是有些放心不下奶奶的,毕竟上一次她送别宋疆的经历可不怎么好。直到这会儿奶奶也没联系过他,不知道她在葬礼上怎么样了。
第三十五章 秘密
杭柳梅和抱着暹罗猫的祁绣春并排坐在木椅上看面前人来人往。
今天她们追悼的老友杨庭树曾在考古组,和龚清涟老师同年进入研究所。龚老师走得更早,她后来去了香港,也是前些年才传来病故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