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奉行没有等捕快来的兴致,敛了神色,欲往酒楼走去。
只是一个人若是有心讹你,必然是能找到无数种理由的,即便那些理由听起来狗屁不通。
“你别走!”那人忽然喊道。
岐奉行知道他是叫自己别走,可他偏偏就要走。
“我让你别走!你这个小偷,就是你偷了我的钱!”他激动大喊,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脚还在装痛。
而这回岐奉行确实没再走了,顿足,转身看向那人,脸色与语气一样冷,“你说什么?”
那人被岐奉行的脸色吓得一阵青白,但戏已经开口唱了,就必须得唱完。那人梗着脖子,装得一脸委屈,呜咽着道:“各位父老乡亲、街坊邻居,就是他偷我的钱!他刚刚将我撞倒,还把我的钱也给拿了去。那钱是我娘的救命钱啊,不能丢,绝对不能丢!要是没了钱,我娘怎么办?我已经没了爹了,不能没有娘啊!”
他愈说愈激动,哭得不能自已。
岐奉行冷漠地看着他,有点想为这个无赖的演技鼓个掌了。而周围也已经有人在对他指指点点。半晌后,岐奉行面无表情道:“你说我偷了你的钱。我且问你,钱呢?另外,你觉得我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会偷你的钱吗?”
这话说得一点问题没有。此次出门,岐奉行确实没有多带盘缠。但他那身行头怎么看都不像是偷人钱包的。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他还特意去了趟“老天京布庄”换了一身华服。当然换这一身行装,可不是为了和无赖显摆的。
听了岐奉行的话,看热闹的一拨人也点了点头,赞同道:“这位公子仪表堂堂,怎么会偷你的钱?”
有人开始为岐奉行说话。
可即便看热闹的行人信了,但当差的捕快却是不信的。大娘已经把捕快们叫来,捕快也不等岐奉行解释,二话不说,将他关进了地牢。
岐奉行:“……”
无忧手里捧着蜜饯果子,还没来得及尝一口便也被带走了。
此事实在是莫名其妙。
地牢里,岐奉行想到这件事,再一次发出了冷笑。不过关就关吧,既来之则安之,况且他今天若是没有进这个监狱,也就遇不到“偷心贼”,那想知道一些事情或许就得多等一些时日。
岐奉行又看了眼那偷心贼,思绪深远——
寒崖的心上人究竟是不是在天京城内,尚不能完全确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天京城妖魔气深重这是事实。
不仅有作恶多端的妖魔,还有……岐奉行的目光看向了地牢里的其他囚犯。他们各个抱团蜷缩,不吵不闹,许是白天喊累了,困得紧。此时即便身体挨着冻,也能睡得着。
呼噜声此起彼伏。
岐奉行是没法睡着了,不过他多年修行,睡与不睡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殿下,给。”无忧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然后打了个冷颤。
岐奉行看了眼他手上提着的衣服,笑道:“有心了,但不必。”
无忧以为岐奉行嫌弃他的衣服,解释道:“殿下,衣服不臭,我有经常换洗。”
岐奉行蹙眉,道:“我并非嫌弃你的衣服,只是我确实不需要。而且我这老寒病并不是多添一件你的衣裳就能治愈的。”
“可是殿下你……”无忧还是担心岐奉行的身体。当年苍玄那杯酒也不知道下了什么东西,殿下喝下后,这一身老寒病似是深入骨髓,即便这千百年来殿下的修为渐深,却始终难以根除。
“不过说来,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长夜漫漫,总要打发时间,岐奉行没话找话。
无忧腼腆一笑,表情似在回忆,道:“殿下您还记得吗?当年我们渡‘随心’去五行桥时,那时你想找个地方坐一坐,我用衣服将灰尘掸掉,你说了句‘你那衣服脏的还不如不掸’……”
岐奉行想不太起来,他有说过吗?他说过的话可多了,他哪里能记得每一句,只是……“就这么一句话,你记了这么多年?”
无忧点了点头,虽然他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但是他确实因为岐奉行的这句话,后来非常注意整洁。
岐奉行见他承认,心里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情绪,他有时候确实喜欢开玩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想来,他当初的那句话伤了这小子的自尊了。
岐奉行有些自责,道:“如果有时候我的话让你觉得不适,你可以提出来。”
无忧一听,心说这我可不敢。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一点儿也没有不适。殿下待我比亲生父母都要好,无忧永远铭记在心。”
以往无忧说些拍马屁的话,岐奉行都是当听不见的,压根儿不吃这一套。只是今夜的他却是温柔了一次,声音低沉,缓缓道:“待你再好,也是应该的。”
有了殿下的这句话,再寒冷的夜,无忧的心也是暖和的。于是,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看来,今夜的梦都是又美又甜的,若不然他的嘴角怎么会一直挂着笑。
无忧睡着后,岐奉行盯着他那张脸怔怔出神。
不得不说,这小子的一通矫情,倒是让他又一次想到了在极乐城时的一件事,心里的怀疑变得渐渐明晰。
是夜,岐奉行等所有人睡着了后,神识离体。
*
“这醉音坊就是天京城最贵的青楼了!”东方照对岐奉行介绍道。
岐奉行点头,说了句玩笑话:“小王爷经常来?”
东方照道:“实不相瞒,岐公子,我确实经常来,但多是听听小曲。醉音坊虽是青楼,但里面有才艺的女子却也不少,特别是那花魁蝴蝶,弹得一手好琴,跳舞也是极好的,灵动、美丽,实在让人心悦。”
东方照说着说着,竟一脸陶醉。
岐奉行没有打搅他的幻想,一直等他自己反应过来。
“哎呀……失礼了。”东方照轻咳两声以掩饰尴尬。
岐奉行手中扇随意一摆,道:“小王爷乃性情中人,有一颗爱美之心,也喜风雅,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又怎么能算是失礼呢。”
东方照听了岐奉行一席话,心中大悦,连连道:“岐兄懂我。与岐兄结识,实乃小王之幸。”
岐奉行听他对自己的称呼都变了,心中暗道:“这傻小子。”
“小王爷言重了。此次来京,幸遇小王爷这样的贵人,才叫岐乐逢凶化吉,万分感谢。他日有用得着岐乐的地方,小王爷尽可告诉!”
岐奉行一番客套话说得东方照面色羞赧,道:“岐兄,你这才是言重了。本就是衙门里的捕快抓错了人,才叫岐兄受了牢狱之灾。若不是我也丢了东西到衙门报案,刚巧碰着你的案子在审判,我还不知道岐兄你被误抓了呢。不过说来,近些年天京城的冤假错案愈来愈多,抓错了再放出去,这样的事不知道干了多少。”
岐奉行:“……”
果真应了他的猜想,贪婪的人心和邪恶的妖魔说不清哪个更可怖。
“小王爷……”东方照身边的仆从低声提醒道。
东方照这才反应过来有些话是不能多说的,尴尬一笑,又问道:“对了,岐兄,与你一道的寄蝉姑娘呢。”东方照对那美若天仙的姑娘印象极为深刻,早早便想问那姑娘现在何处。
岐奉行听了此话,深深一叹,“寄蝉她……哎……”
岐奉行这一叹息叫东方照内心一凛,他着急问道:“怎么了岐兄?”
“不瞒小王爷,寄蝉姑娘与我走散了。”岐奉行睁眼说瞎话,他当然不能告诉东方照,是他把落冰丢到一个黑交易的巷口。岐奉行继续道:“出了老天京布庄后,我们一行便在天京城的街道闲逛。都是头一次来天京城,见此繁华不免心生惊奇,没想到却着了窃贼的道。一通乱之后,寄蝉姑娘便与我走散了。希望她现在没什么事。”
东方照一听,那可不得了。事情这般严重,他怎么还能带岐乐来逛青楼?当即道:“岐兄莫担心,我这就派人去寻寄蝉姑娘。寄蝉姑娘天资绝伦,不管到了这天京城何处,她那样的相貌绝不会被忽视,找起来应当也不是难事。”
东方照说着又唤道:“平叔,你现在就去,莫要再耽搁。”
那语气看得出来是真的又急又担心,岐奉行都有些不忍心了。对于东方照的好意,岐奉行心领了,奈何谎言已经说出去了,现在来逛青楼也确实离谱。
岐奉行顺着道:“小王爷真是心善,那就多谢了。”
东方照摆摆手道:“岐兄莫再与我客气。眼下,不如随我一同去王府等候消息?”
去什么王府,现在是去王府的时候吗。就在岐奉行正愁找不到借口推拒时,醉音坊门前传来一阵阵惊呼声——
“这世间竟有如此绝色美人!”
此话一出,岐奉行与东方照互相对视了眼,东方照率先道:“岐兄,里面的该不会是……”
岐奉行心道:“对,是他,就是他。”他面上端得一副紧迫,蹙着眉头道:“小王爷,咱们进去看看罢。”
“好!”东方照立马应道。
两人一同进去,果不其然。醉音坊的主舞台上,落冰正端坐中央,像是一个精致的瓷娃娃般接受着世人的溢美之词。
第二十七章 醉音坊(一) 千年妖藏匿青楼(1)
落冰看到岐奉行进来后,一双明眸难掩怒火,若不是自己的道法被岐奉行禁掉,那么此刻他的眼里必定射出数把刀子,将岐奉行浑身扎个遍,叫他声名俱损、痛彻心扉。
但眼下也只能想想了,做是做不到的,落冰气得“哼哼”了两声,他不是不能说话,可现在不能说话。一切当以大局为重,否则可就白白“牺牲”这么大了。
不过美人毕竟是美人,一嗔一怒,也引得台下人连连尖叫。
听着那些赞美声,落冰心生嫌恶,暗骂:“他娘的,全是一群蠢货!叫你们知道老子是只乌鸦,看你们还发不发癫!”
他越想越气,只是面上又不能露出过多糟糕的情绪,只好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内心狂骂。
岐奉行连打两个喷嚏,一是觉得有人在骂他,那人是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眼前众星捧月的“寄蝉姑娘”;二是被脂粉味熏的,醉音坊内处处浓香。而他又是从屋外到屋内,一时间还没习惯,鼻子不禁痒得厉害。
岐奉行只当看不见落冰眼里的怨愤,曲起食指,挠了挠鼻子,缓解那痒之后,又动作很轻地嗅了两下——
不对,这里除了脂粉味以外,似乎还有……妖气?
岐奉行有些诧异,看来这天京城果真妖气横生。又刻意嗅了两下,心里已有了一个猜测,醉音坊里应该藏了一只修行了千年的妖。并且此妖已能化为人形,难辨雌雄。道法暂不可测,但是能将妖气掩盖到近乎没有的状态,想必也是个狠角色。或许就隐身在这一众人群里。
虽说此次来天京城是为了寒崖的事,但倘若遇到为非作歹的妖,那也不能不管。
岐奉行左右看了两眼,人头攒动,一时难辨。
东方照见岐奉行东张西望,着急问道:“岐兄,这是怎么回事?寄蝉姑娘怎会在这里?”
岐奉行听见他的问话,这才收回目光,看向东方照,见他脸色担忧,于是道:“小王爷,此事我也尚不清楚。不如把这里的老板叫来问问?”
东方照一听此话,当即便把翠姨给叫了过来。
“哎呀小王爷,您有一阵子没来了吧?”翠姨手里挥着扇子身姿摇曳地走了过来。
岐奉行刚刚才得救的鼻子又遭了殃,被翠姨一身浓重的脂粉味熏得连打两个喷嚏。恍惚间,觉得翠姨身上的脂粉味闻起来有些熟悉。只不过因为翠姨靠得太近,岐奉行觉得他鼻息间的妖气都被盖了几分,不得已地略微往后退了两步。
翠姨以为岐奉行嫌弃她,看向岐奉行的眼光由一开始的惊艳变成了鄙夷。她可不是娇滴滴的温室花朵,谁若不给她好脸色看,她也不会惯着对方。
被翠姨点破自己是醉音坊的常客,东方照有些尴尬,假意咳嗽两声,语气不悦道:“莫要废话。翠姨,本王问你,这主台上的姑娘是怎么回事?何时来的,我怎么不知?”
翠姨一听东方照的话,心里暗暗想,难不成寄蝉是小王爷的红颜知己?若不是,那倒还好,若是了,可就有些难办了。不过翠姨到底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此刻面露疑惑,装得一副不知情况的模样,道:“小王爷,您说这话,恕草民愚钝没能理解。”
“你不用装模作样。”东方照也不跟她客气,直言问道:“台上姑娘是不是叫寄蝉?”
听东方照叫出了寄蝉的名字,翠姨内心没有那么淡定了,几经思索,道:“是的,确实是叫寄蝉。”
“既然是叫寄蝉,那就没错了。”东方照眉梢轻挑,掌心朝向岐奉行,道:“寄蝉姑娘,是我这位朋友的……”说此他突然顿住,只因他还真不清楚,寄蝉是岐乐的什么人。
岐奉行一直有在听他们讲话,当即便接着说道:“寄蝉,她是我的……师妹。”
“对,是他的师妹。”东方照其实挺怀疑他们是不是师兄妹,但是现在是来要人的,倘若他都搞不清两人的关系,那人定然是要不走的。东方照道:“岐乐与寄蝉姑娘刚到天京城不久,一个入了狱才被放出来,一个又到了你这里。翠姨,本王也不想耽搁你的生意,现在你将寄蝉姑娘放了,我们便离开。”
东方照左一个本王右一个本王,就是想拿权势压人。可翠姨既然能在天京城做了几十年的生意,又岂会被这两句话吓得就将人给放了。
近年来,醉音坊的生意愈发难做,现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她绝不会轻易让出去。好在翠姨事先做了准备,道:“小王爷,您贵为皇亲国戚,身份尊贵,我一介贱民,您说的话我当然得听。可这皇城下,我开门做生意的您也知道的,强买强卖的事儿我不会做。真要是做了,我这醉音坊还能开这么多年吗。”
东方照:“……”
好一句“您也知道的”,东方照确实知道,他来醉音坊已不记得有多少次,又怎么会不知道。翠姨一番又是恭维又是人情的话说得东方照面露窘迫,他看向岐乐,为难道:“岐兄……这……”
这你就不知如何应付了吗?岐奉行心下无语,小王爷的嘴皮子功夫竟还不如无忧。岐奉行递给了他一个宽心的眼神,看向翠姨道:“你好。在下岐乐,是寄蝉的师兄。”
翠姨不是看颜值做人的东方照,她看的是钱。谁若是拦着她赚钱,别说东方照了,西方照也不行。眼下见寄蝉冒出了一个师兄,尽管对方相貌俊秀,举止有礼,翠姨也依然心生厌恶,但她面上却是笑意盈盈。走近两步,手里的扇子轻轻朝岐奉行胸口一拍,娇嗔道:“哎呀岐公子,您客气了。但是,有一点我得跟您说明清楚,寄蝉可从没跟我说过她有个师兄。”
岐奉行:“……”
见自己的谎言被拆穿,岐奉行也不尴尬,心想:“落冰当然没说过,我事先都没与他说过此事,他怎么说?师兄妹什么的也是情急之下胡乱编造的。”面上淡然道:“许是她与我闹脾气呢。”说着笑望了一眼远在台上的落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