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人！”无忧答应。
岐奉行披上大氅，冰晶白雪落于玄色氅衣上极其显目，他蹙眉看了片刻，回首凝望半空，一轮寒月高挂，影影绰绰。
雪下得更大了。
陆陆续续有旅客出来，在雪下翩迁起舞，好不快活。
岐奉行伸手接过一片雪花，化于掌心后，他招了招统领，眉眼颇为严肃，道：“我知道这些日子城内比较混乱。但是，绝不应该有凡人小孩能进来！方才那女童你去查查怎么回事，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城管统领惶恐应声：“是，城主。”又道：“城主，那小女孩会不会是……妖魔变化呢？”
岐奉行睨他一眼，道：“我会分不清是人还是妖魔？”
统领：“……”
娘哎，他果真是忙糊涂了！忙道：“属下知错，属下这就去查！”
柳权来极乐城也就一段时日，听到这里尚且迷惑，还是无忧给他解释：“柳公子，极乐城毕竟是六界共用娱乐场所，妖魔鬼怪诸多，不乏心性恶毒之徒。因此，咱们城主大人规定，无论六界，只要是孩童，皆不可踏入极乐城！一来，于孩童来说影响不好；二来，也恐伤了他们！”
“原来是这样，”柳权点点头，道：“无忧兄弟，你懂得真多，多谢告知！”
无忧：“嘿嘿，好说好说。”
这时，柳权像是想起什么，又问：“对了，落冰公子呢？怎么没见着他？”
“呃……”无忧噎了一下，脸瞬间耷拉下来，叹道：“这个说来就话长，边走边聊。”
“……”
谈话声渐行渐远。
岐奉行这边也到了“特别想赢”赌坊门口。老庄到底精明，为了不让旁人进来，竟在门口挂着木牌，上面写着：“为迎城主回城，本店今夜休息！”
不是，这两者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岐奉行失笑着摇摇头，瞬移楼上雅间。
第一百零六章 极乐城（下） 雪飘人间话神明（3）
“特别想赢”赌坊作为极乐城内最受欢迎的赌坊，除了庄家为人处世八面玲珑以外，还有一点，就是能满足不同赌客对环境的要求。有的赌客喜欢热闹哄哄跟着大家一起豪赌；而有的赌客则喜欢寻上一地安静约堵。
岐奉行现下所在的雅间，便是后者。他敲了敲门，两声后，门从里面打开。门口无人，岐奉行踏足进去，只见屋内端坐一位身着一袭蓝白交织锦袍，气质风姿卓绝，清雅出尘的公子。
那人见岐奉行进来，微笑回首，语气亲切：“来了啊。”
岐奉行朝他点头，也算给了个礼数：“见过上神。”
元初莞尔：“客气了。来，坐。”
“好。”岐奉行坐至他对面。
面前木桌上摆放了一套茶具，还有一个黑木赌盅和两枚骰子。
元初将手中茶壶放低，沿着茶杯壁缓慢倒水，一边泡茶一边道：“人间忽然就下雪了。你刚从魔界回来，我听说那边也在下雪？”
岐奉行挑了挑眉：“是啊。上神倒挺清楚。”
元初笑道：“元启他被你气得够呛，一点儿瞒不住话，都跟我说了。”他递了一杯茶水过去，“来，喝点，暖暖身子。”
岐奉行接过，将茶水置于鼻尖，轻闻茶香，突然道：“喝了这杯茶，我那老寒症能根治吗？”
元初饮茶的手顿住，轻抬眼眸，声音温润又带着些清凉：“还没好全吗，赫连儿不是帮你寻了个药方？”
岐奉行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上神。”
元初笑了笑，道：“奉行，我想你误会了一点。你那老寒症与我无关。我猜，应当是苍玄干的，他在给你喝的那杯酒下了药，你饮下后，记忆有了突破口，但也有了个副作用：畏寒。”
“是吗？”岐奉行神情淡淡，似信非信，饮下杯中茶水，道：“好罢，既是苍玄做了，那就算了。”
元初：“……”
这话听着就有些不公了。好像换成是他做的，就得跟他闹了。元初失笑摇头，换了个话题，道：“说来，你这极乐城当真不错。还记得天元九千一百年，腊月十五那天，我第一次来此地，便挺喜欢。之后，每隔一百年，便来上一次，愈发欢喜。也难怪这么多年，你这小地方越来越好。”
小地方？
也就只有当今天庭第一上神会说极乐城是个小地方了！
岐奉行眼眸微冷，道：“我也觉得我这里挺好的，只要付得起二百两船票，除了孩童以外，谁都能来。比那高不可攀的九霄云庭要舒坦多了。”
元初当然听得出岐奉行在阴阳他，眉心微凝，须臾，又笑了笑道：“我听说你前阵子在这家赌坊一连赢了三场？”
岐奉行看他，声音微冷：“对，这第一场赢得那个人不还是你让她来的吗？”
元初似乎并不意外岐奉行会提到这件事，只是不想多提，阿宣阿妹那些人哪里能有岐奉行入得了他眼，轻点了一下头，算是承认了这件事，转而道：“亏得你能想到那个办法拔出元启的剑。他回去同我说了这件事，将你狠狠骂了一顿，又气呼呼地夸了你一顿。”
岐奉行自认这些年性情稳定多了，但此刻仍旧有些不耐烦，道：“所以，这次你要和我赌咯？”他看了看一旁的黑木赌盅和两枚骰子，睫毛微颤，赌盅瞬移至木桌中央。
元初见此也收下茶具，笑眯眯道：“可以吗？上回我赌这玩意还是你成为魔王那天。以前和你在人界时，路过一家赌坊，你进去玩，我在一旁看，你邀请我……”
岐奉行没那个工夫听他絮絮叨叨，忽然道：“等等，上神。虽然打断别人说话有些没礼数，但不好意思，请你弄清楚一件事。他是他，我是我，是他和你，不是我和你！”
被人打断一段还算美好的回忆确实很煞风景，元初回神，重新将自己如玉的温润戴在脸上，淡淡说道：“没有他，哪来的你。”
岐奉行可听不得这话，一枚骰子在他五指骨节上下来回滚了几遍，嬉笑道：“你看不惯，可以随时收回我。”
元初低声说道：“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岐奉行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又玩起了另一枚骰子，样子极其散漫，他知道像元初这种人和他师父一样，最见不得别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因此故意气他：“不过，你若是说你不敢收回，我倒还相信。”
“……”元初噎了片刻，旋即失笑，“好一个牙尖嘴利。罢了，不说这些了，不如来说说咱们的赌注？”
岐奉行放下把玩的骰子，道：“行。来者是客，上神先。”
元初也不与他客气，说明来意：“我赢了，你回仙界。”
“……”
啧，还真是直接。
岐奉行眸光微凛，往身后椅背靠了靠，目光停在面前那张温润的脸上，低低笑了两声，道：“你还真是执着。让我回仙界，成仙再成神，然后像你们一样，享受着掌控众生决定他们生死这种事？我可没兴趣。”
元初也不恼，只说：“这就是我的赌注。你敢赌吗？”
笑话。
有何不敢。
岐奉行拿过赌盅，道：“那我赢了，你就把这个修复好。”他将“召忆”拿出，道：“这么一件好法宝，损坏属实可惜。”
元初见他拿出召忆，神色松动，半晌才道：“我以为你会让我放过魔界。不过一件法宝，何至于？”
岐奉行道：“这你就别管了，我乐意。”
元初淡笑：“好，我答应。现在可以说说怎么赌了。”
岐奉行道：“就赌猜大、猜小吧，你不是有经验吗。赌别的，显得我欺负你。两枚骰子，一局定输赢！怎样？”
元初道：“可以。”
寒风袭过，吹进一片雪花。
赌盅自行晃动起来。
这是此间雅间的另一特别之处，两人约赌，为保公平，双方都不摇晃赌盅，由赌盅自己来。一直到赌盅停下之时，赌客再猜大、小。若是双方猜的是同一答案，便算给先说出来的那位。若是就连时间都一样，赌盅会再摇晃一局，直到能分出谁输谁赢。
此时，面前的赌盅仍在摇晃，似乎永远停不下来。
岐奉行轻抬眼眸，忽然发现自己置身一片似火枫林，他踩着满地碎红来到一棵树下。树下还站着一人，那人一袭白衣，面容温润，眉眼略显忧郁。
岐奉行看了那人片刻，知道他是被元初拉到一则幻境里了。能在极乐城将他带到幻境，能做到的恐怕也只有元初了，真不愧是六界第一上神。
岐奉行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元初也不看他，拈叶一笑，轻声道：“还记得这里吗？”
岐奉行略头疼，他不是一句话喜欢重复多遍的人，并且他根本就不是人皇，又怎会记得人皇曾经的事情，压着声音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元初缓缓看向他，微笑着将枫叶捻碎，声音温柔，却彻骨的寒：“我想怎样，很简单。我要你回仙界。然后，成神。你该属于神界。”
“不可能。”岐奉行回得很快：“我属于哪里不是由你来决定。”
“是吗？”元初看起来依旧不恼，只是话里寒意却是不减，“奉行，其实你很像我……”
“能别自作多情吗。”岐奉行有些无奈。他知道元初将他拉到这个幻境里来就是为了找回昔年的人皇。换句话说，此时的元初根本不是在和他对话，而是在和当年的人皇对话！
“是我自作多情吗？”元初笑了笑，现在无论岐奉行对他是什么态度，他好像都能忍受，道：“不过奉行，你先听我说。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你想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而我也想。你是最适合与我并肩的那个人！”
岐奉行冷笑道：“所以我说你别自作多情呢。我从来没想过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我只是想有个能喝酒能唱歌跳舞能逍遥快活能不被骚扰的窝儿。创造新世界？真是笑话。你所谓的创造新世界，不过还是为了加固你上神的权威。”
“你其实早就明白，其他五界对于‘神，生来是神’这点已诸多不满，你知道长久下去，矛盾冲突越来越多，迟早会有人挑战神界的地位！”
元初皱眉，看着岐奉行的眉眼，渐觉陌生。
人皇，不会这么跟他说话。
岐奉行发现他的话有作用了，继续胡扯八道，怎么气元初怎么来：“所以你从仙界下手。想利用人皇的神识，也就是我，实现第一个由仙入神！如果我成功了，那么便打破了传统的成神之道。如此，不仅能让五界众生继续敬畏天神，也能打消他们心中那些不平。可我偏偏不识抬举，让你失望，堕了魔。”
“你其实最恨魔，但知道我堕魔了也无可奈何。于是你便想方设法让我成为魔王，换作别的魔成神或许会影响神界的名声，但如果是我这个本来就有可能成神的前仙门子弟，那么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你处心积虑想让我成神，说得好听是欣赏，其实只是你的自私。你知道世间规律不可能永远不变，如果要保留神界至高无上的地位，就得做出让步。最终，只要神界还是六界之首，为六界所敬仰，对于你来说就足够。”
“只是元初，你还不懂吗？不管是当年的人皇，还是我，我们从来都不想成神，我们只是想做自己。所以，停止吧。停止你无尽的掌控欲和森严的等级观！”
元初怒吼：“闭嘴！”
岐奉行：“……”
怒了，怒了！
果真怒了。
“闭嘴，我让你闭嘴！”元初还在怒吼，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疯狂大喊：“人皇，你背叛了我，你有什么资格来质疑我？让你成神，不好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成神！千万年来，只有你有这个机会！为何你还不愿意？来，和我一起！和我一起！”
看着面前逐渐扭曲的脸，岐奉行无奈一叹，便是上神，也终究难化心魔。他拂开伸过来的那只手，随之也打开了枫林幻境。
赌盅已经停下。
岐奉行淡淡道了一字：“大！”
说完披氅而去。
***
无忧听到这里，问道：“大人，所以你赢了元初上神？”
岐奉行睨他一眼，废话，不赢他会出现在这里吗，早被带回仙界了！呵呵道：“强龙难压地头蛇。我的地盘，我还能输啊？”
无忧没想到大人会给他这样一个回复，怎么听起来好像胜之不武的样子，噘着嘴道：“好吧。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岐奉行看他。
无忧打了下自己的嘴，连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岐奉行直直看他。
无忧急中生智，忽然问了一个困惑他多日的问题，道：“大人，您的那把扇子呢？好多天没见到了！送……送谁了吗？”
岐奉行哪里不知道他故意转移话题，也不再为难他，凉凉道：“扇子没了。”
无忧：“没了？！！”
“嗯。”岐奉行道：“那扇子其实是为了让我养的那条黑龙有个地方待着，现在黑龙留在無间殿，扇子也就没了。”
岐奉行一番轻言淡语，无忧却是听得差点心碎，如此万中无一、幻变奇物的稀世法宝，就……就这么没了？但想想大人那么做应当是为保护魔界，便是心碎，那也就碎着吧。
岐奉行见他如此心疼自己那把玄扇，笑道：“没事的。法宝没了，可以再炼。”
“那您养的灵兽呢？”无忧道，那灵兽总不是想炼就能炼的吧。
岐奉行却没心没肺道：“它又没死。只是换了个地方住。”
无忧：“……”
好歹跟着您那么多年啊！
大人能把他那么能干的灵兽想丢就丢，那他这个什么也干不了的，不就随时一脚踢开的事？无忧臆想至此，不免生出凄楚之意。
岐奉行受不了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了笑，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旋即揪着他的衣襟，跃至乌篷船上。
无忧甩甩头，回神道：“大人，我这个脑子就是爱发散，您就让让我吧。”
岐奉行：“？”
还真好意思说。
无忧吐了吐舌，赶紧转移话题，道：“对了，大人，我们这是去哪儿？”
岐奉行眺望河面，道：“如今极乐城旅客来往众多，那几只乌篷船远不够用，船夫也忙得不可开交，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得去招点人来。”
“招人？”无忧点点头，确实得招一些人，不过极乐城招不到吗，怎么还要出去招，不解道：“去哪儿招呀？极乐城里那么多人不可以吗？”
岐奉行瞥他一眼，道：“你以为随便一个人都能在阴阳河上渡船吗？”
无忧撇了撇嘴，他本来是这么以为的，但听大人的意思，应该不是这样。而岐奉行也不打算多说了，只道：“去了那地，你就知道了。”
这一去，竟还真来到一个熟悉之地。
果然是他知道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