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铭一向不喜他与弟子们有过多接触,而且大家都厌恶他,在背后唾弃他是个没用的病秧子,这些他一直都知道。
所以他不懂花怀舟为何愿意在自己身上花这么多时间和心思,还一副乐此不疲的模样。
他可以拥有这样的师兄吗?
小叶肆慢慢开口,尽管面容平静,嗓音却无法脱离这个年纪的稚气,奶声奶气的,尝试着喊了一声。
“……师兄。”
“乖!”总算得到小师弟的认可,花怀舟不由大笑起来,揉着小叶肆软乎乎的头发,“我们阿肆真可爱。”
时值寒冬,一场大雪停后,天气转晴,日光明媚,把人照得全身都暖洋洋的。
从此,叶肆的生命中便有了一位师兄。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眼小叶肆就到了十岁,个子蹿得飞快。
花怀舟也到了弱冠之年,岛外的委托事务越来越繁忙,但他都会抽空去找小师弟。
有一次,花怀舟回岛晚了,没能赶上一起过中秋,到了婵娟岛,却见小叶肆一个人缩在床上打颤。
“阿肆,你怎么了!”花怀舟骤然变了脸色,满目焦灼,紧张地问:“哪儿不舒服?”
“无碍,旧疾罢了,父亲已给我看过。”小叶肆没精打采地摇摇头,攥紧身上厚厚的被子。
以为是小孩要面子,花怀舟了然一笑,心疼地摸摸小叶肆憔悴瘦削的脸。
“好,我们阿肆是个小男子汉。”
顿了顿,他又柔声道:“不过你若实在疼得难受,不想告诉别人的话,可以告诉师兄。师兄和其他人不一样。”
小叶肆眨了眨黑葡萄似的晶莹眼睛,弱弱问:“如何不一样?”
“更加亲近,就如同家人那般吧。”花怀舟略一思索,对小叶肆展颜笑道:“师兄没有了家人,你是我师弟,那就是我弟弟。”
他的嗓音温和醇厚,好比春光冬阳,炯亮的双眸里似燃烧着灼灼火焰,永远那么热诚朝气。
家人……弟弟……
小叶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独自忍受着锥心之痛,单薄的身体依旧冰凉,干涸的心田却泛起了一圈圈暖意。
花怀舟静静陪着小师弟坐了许久,小叶肆忽而扭过头,“师兄,今天不讲故事吗?”
“不了,不吵你睡觉。”花怀舟垂着柔润的眸子,和蔼笑道。
这些年他经常有事没事就拉着小叶肆给自己当听众和树洞,讲述在岛外的各种历险遭遇。
小叶肆细声说:“不会吵。”
花怀舟神色欣喜,眉心的朱砂痣都鲜艳了几分,“原来你是喜欢听的!”
“……嗯。”小叶肆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那之前的灯笼喜不喜欢?”
“兔子玩偶喜不喜欢?”
“师兄喜不喜欢?”
花怀舟一个劲地逗他,只觉得眼前的小师弟乖巧可爱,讨人喜欢得很。
小叶肆讷讷听着,脸蛋粉扑扑的,抿着小嘴不说话了。
“师兄我啊,最喜欢咱阿肆了。”花怀舟开怀而笑,灿烂的笑意从唇边溢满了整张脸。
“……”小叶肆黑眸睁得圆鼓鼓。
打小被训练出来的冷漠坚忍,在花怀舟这里逐渐崩塌瓦解,彻底放下了心防。
“师兄,我好难受……”
相处五年来,他第一次向师兄撒娇,怯软软道:“你可以……抱抱我吗?”
花怀舟二话不说就把小叶肆搂起来,摸到他冷冰冰的手脚时,惊愕道:“怎么这么凉?”
小叶肆犹如一只被冻坏的可怜小猫,瑟缩在花怀舟宽厚的怀里,贪婪地汲取着温暖。
这位少年师兄,是他黯淡阴寂的童年里,唯一的一抹暖色。
然而,有一天……
叶肆想让这该死的梦停下!
他不要再回忆经历一遍。
可却身不由己,梦境继续着,终究来到注定命运的那一刻。
即使过了许多年,即使在虚朦的梦中,当初的所有细节,他仍记得一清二楚。
“宗主,您在做什么?”
“他还是个孩子……”
“师兄……师兄……!!!”
记得那些声嘶力吼的呐喊。
记得那双永不瞑目的眼睛。
直至今日,仍深深洞穿灵魂。
*
月圆过后,叶肆房前的守卫终于撤掉了,泠轻雨等了三天,才得以自由出入。
进屋关上门,泠轻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瞥向床上熟睡之人。
叶肆的脸色白得吓人,长眉深锁,两瓣毫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动,似乎伤得比当初在棠城时还要重。
泠轻雨的心好像被一只铁手生生揪紧,安静地坐到床边,就这样看着对方发呆。
“师兄……我好难受……”
叶肆梦呓着,慌乱中抓住了一个人的手。
第一次见病娇反派示弱,泠轻雨愣了愣,看来这位师弟还是挺依赖花怀舟的。
泠轻雨本想挣开叶肆握错了的手,但叶肆缠得死紧,仿佛溺水之人在拽着救命稻草,一时竟有些不忍心松开。
没安定多久,随着一声低沉的惊呼,叶肆骇然睁开了眼睛。
“师兄!”
他额头上全是涔涔冷汗,大口喘着气,脸色明明极差,双颊却泛起异常的绯红。
这是做噩梦了吗……
“叶肆。”泠轻雨轻轻喊他。
叶肆的眼神空洞而茫然,直直望着床顶,好似仍沉浸在梦中,听不到泠轻雨的声音。
缓了许久,他才渐渐回神,扭头发现身旁正坐着一个女孩,两人还牵着手。
“你把我当成花师兄了。”对上叶肆清醒的黑眸,泠轻雨起身,“我去喊他来……”
叶肆出言制止,“不必,师兄为我疗伤已大耗灵力,勿再劳烦他了。”
“哦。”泠轻雨又重新坐回来。
醒来后,叶肆不仅没觉得身体有所恢复,反而觉得更加疲累,当下亦睡意全无。
“你来做什么?无事便出去吧。”说罢他就背过了身,不想被泠轻雨瞧见自己现在这副脆弱无用的模样。
“我来是有话要问你。”泠轻雨瞅着叶肆的后脑勺,语气认真,“叶肆,你是如何对付天劫的?为何司空宗主说你被魔族抓走了?”
叶肆却不愿多说,敷衍道:“碧华宗已解释得很清楚。”
“可那分明不是事实!你就不能告诉我实情吗?”泠轻雨扯了扯叶肆的被子。
“结果已经如你所愿,过程怎样……咳咳……何须在意。”叶肆说着,咳嗽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看着颤抖的被子,泠轻雨知道某人在逞强,于是把手腕伸到了他面前,“你吸我的血吧。”
虽然她非常渴盼扶尘山摆脱天劫,但没想到叶肆会因此承受如此严重的伤。
沉默了一阵子,叶肆才将脸转向泠轻雨,黑眸幽深,投去了不解的眼神。
泠轻雨抿抿嘴巴,“怕你痛死。”
“我若是熬不过去,那你便不用与我成亲,岂非更好?”叶肆睫毛轻颤,动了动苍白的唇,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答应我的事,你做到了。”泠轻雨注视着叶肆,话里充满坚定,“那么答应你的事,我也会做到。”
安静片刻,她又轻声道:“不管怎样,我希望你活着。”
叶肆心弦一震,僵硬地别过了脸,从泠轻雨的角度,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全然不知那双萎靡无神的黑眸里,亮起了一团微弱的火光。
见叶肆一直没有动静,泠轻雨又自我献祭似的把手往他那边凑了凑。
“你到底要不要喝?”
这么磨叽。
该不会还要喂吧……
就在泠轻雨纠结要不要割破一个小口时,叶肆忽然撑起身,扑到她身前,咬上了她的脖子。
这种被吸血的感觉,泠轻雨不陌生,但也不算熟悉。
房间里太清静,她能听到叶肆吮吸血液的声音,鲜血流动的声音,以及叶肆喉结滑动,慢慢吞咽的声音。
身上的少年发着高烧,身体滚烫,炽热的鼻息不断喷在脖颈皮肤上,酥酥麻麻的,让泠轻雨浑身不自在。
她不适地扭了扭,立刻被叶肆搂得更紧,好像怕人溜走似的,手牢牢箍实她的腰。
“我不会跑,你别把我吸干就行。”泠轻雨无奈地鼓鼓腮帮子,只好任由大火炉抱着。
本以为叶肆会吸很久,却比想象中要克制许多,没一会儿就把人放开了。
“够了?”泠轻雨意外道:“这么快。”
叶肆舔了舔唇角残留的鲜血,因吸血而变得殷红的双瞳渐渐淡回墨黑,“留着下次。”
“噢。”泠轻雨摸摸脖子。
他们如今因为天劫的交易而绑定在了一起,可以说她以后就是叶肆的长期血包。
“但你还是少些受伤吧。”
叶肆闭了闭好不容易平复的黑眸,偏头躲开泠轻雨的视线,将畸形的手藏到被子下。
方才他默默掰断了自己的手指骨节,利用疼痛提醒自己,才强行压下魔族血脉中暴虐的兽性。
面前的少女眼瞳清澈纯净,宛如日光下的海洋,闪闪发亮,温暖包容。他明明不喜光,厌恶水,却总会忍不住靠近。
可兽就是兽,再怎么披着人皮伪装,终究不能生存于光明和大海中。
一旦沉沦,唯有溺亡。
第74章 换亲
叶肆来到司空铭落脚的居所。
司空铭正在窗边煮茶,淡青的茶水咕咕噜噜冒着气泡,浓郁的茶味四散飘溢,满屋幽香。
见有人到访,他只轻轻扫了一眼,闲适不改,继续摆弄着茶具。
叶肆没有落座,不远不近地站着。司空铭爱好茶道,每一个步骤都极为讲究,过程中不喜被人打扰。
在喜好这方面,他完全不像司空铭,既无甚兴趣爱好,也从不附庸风雅。
待司空铭慢条斯理地泡好一壶茶,并浅酌一杯后,叶肆才缓缓开口。
“父亲,碧华宗与灵犀谷的婚事,我想更换新娘,与泠轻雨成亲。”
司空铭放下手中茶盏,舒展的眉宇骤然蹙起,神色透出一丝凛肃。他没有出声,等着叶肆说下去。
“泠轻雨的至阳体质比凌紫黛纯粹,她的血更契合我。”叶肆解释道。
“过来。”司空铭手指轻敲着锦缎桌面。
叶肆走到司空铭身前。
司空铭悠然而坐,释放出一缕雄浑灵力。叶肆受灵力影响,双腿立即软下,跪落于地。
看着面前矮了一截的身躯,司空铭这才把眼神投到少年身上。随后,他双指并拢,往叶肆的脖子命脉处一探。
“难怪你此次恢复得比平常快,原来是那个小丫头的造化。”司空铭了然道。
叶肆单手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后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不过你想换,人家姑娘可愿意?”
“碧华宗为扶尘派化解了天劫,泠轻雨因此对碧华宗感恩戴德,答应了原定的婚事。”
“噢。”司空铭的目光幽深而犀利,“可有在她面前泄露魔相?”
“我皆是趁其不省人事时强行吸血,泠轻雨修为低微,并未有所察觉。”
停顿了一会,叶肆又补充道:“而且她性子软弱温吞,易于控制,我会看管好她,决不会让她发现。”
“年纪到了,男女之事亦是寻常。成亲之后,你们便是夫妻,泄欲、修炼、取元,你想对她做何事都行。”
司空铭一脸语重心长,手捏住叶肆的肩膀,眯起的双眼里滑过警告之意,“只要不暴露你那丑恶的魔相。”
叶肆低低垂眸不言。
“但情爱之事绝非你能涉足,你最好别怀有那种心思,惦记着人家姑娘。”司空铭话音一转,挂在嘴边的惯性笑容瞬间敛走。
新娘是找来给他滋养阳元的,而不是来给他谈情说爱的。
“……”叶肆缓缓眨了眨长睫,眼波晕开一抹懵懂与苦涩。
“若是想了不该想的,做了不该做的,会有什么后果,这些年来想必你也深有体会,就好自为之吧。”
司空铭嗓音朗朗地说着,搭在叶肆肩上的手尽管没有使力,已给人千钧之重的威压。
过往的记忆不受控地涌入脑海,叶肆呼吸颤乱,默默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中都不知疼。
半晌,他昂起头,黑眸像被冰水浸泡过般,冷酷又淡漠。
“泠轻雨的体质与我互补,能助我调理身体续命,是当下最佳的新娘人选。我对她,仅有这一个想法。”
司空铭凝眉打量着叶肆。
对方从小到大都对他的安排说一不二,也从来不在意自己的新娘人选,今日却如此反常。
不仅跑来提出更换新娘,还欲盖弥彰地想要撇清与泠轻雨的关系。
在他眼里,所谓的新娘不过一介炉鼎,是谁根本不重要。泠轻雨也好,凌紫黛也罢,被选中只是因为她们天生适合。
话说那个叫泠轻雨的小丫头,他曾见过几回,虽仍不甚了解,但自从她在试炼大会出现以后,修真界便意外之事频出,这其中的蹊跷还不得而知。
不管叶肆有何目的,让泠轻雨来碧华宗,也正好可以在眼皮子底下慢慢琢磨这个特别的小姑娘。
“那此事便随你。”司空铭金口一开,应允了叶肆的请求。
叶肆躬了躬僵硬的身体,“谢父亲。”
司空铭颔首,又斟了一杯热茶,一边细细品尝,一边思忖事情。
“有了至阳体质相助,那么炼化的频率就可加快了。如今魔族作乱,苍生涂炭,降魔之力还远远不够。”
于是他吩咐叶肆,“今年中秋开始,除了十五,以后每月的初一,也去一趟天池。”
叶肆眼神麻木,乖乖应道:“是。”
*
玉见峰的另一边,泠轻雨正愁眉不展,望着天空发愣。
踌躇了半天,她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众人面前,“掌门,芸生仙君,展姐姐,绮绮,我有事情想和你们说。”
见泠轻雨神色庄重,突然如此正经,齐思鸿停下了手中折扇,“何事?”
然而话还没听到,就先看到泠轻雨的脸红了一片。白绮绮以为她是急出来*的,好奇催问:“轻雨轻雨,怎么了呀?”
泠轻雨一咬牙,大声宣布:“我……我想和叶肆成亲。”
其实她不是在纠结,毕竟都是约定好的交易,她只是觉得太过害臊,讲不出口。
闻言,扶尘派等人大惊。
“……”
“……”
“……”
白绮绮最先打破沉默,满眼不可置信,“轻雨,我是不是听错了,为什么你要和叶肆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