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萧鸣笙才在汤泉里泡暖和,便听到嬷嬷问安的声,同样是惊讶的,“大人怎么回来了?”
“嗯,都下去领赏吧。”
他回得急,气息稍有不匀。
嬷嬷们相互看了一眼,不禁老脸一红,都齐声退下了。崔大人年方二十五了,确实是该着急了。
还在汤泉里的人,更是急。嬷嬷们将衣裳放着了吗?崔大人回来作甚?
她竖起耳朵,听了又听,可外间静悄悄的,就连前院宾客的声都传不进来。
好半晌,她才出声道:“阿草?”
可惜,阿草也不在。回应的是,便是某人含笑的声,“我在。”
“……”
——你在,就更不方便了。
萧鸣笙将整个身子都泡在浴汤里,大气也不敢出。崔明端回来有些时候了,也怕她在里头出了什么意外,便试探性喊道:“郡主?”
同样没等到回应,他便唤着她的闺名,再慢慢朝里走去,可入眼,便是袅袅白烟与满目的红。
因他在梅花坞种下照殿红,父亲下山后还特意与他谈心一回,说往后家里用什么颜色,务必要先仔细留意她的喜好。
汤泉上浮着的,是今年春晒好的红梅,还有内侍省贡来的早梅。
崔明端只觉方才的酒,喝得急,这会儿酒气上涌,脑子昏昏沉沉。
萧鸣笙亦如惊弓之鸟,可透过氤氲水汽看到某人将要滴出血的面颊,忽而又笑了。
崔家六郎是端方君子,纵是拜过堂了,此刻仍是背着身站着。
可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儿郎,站得艰难,也不出去。
身后是美人出浴的动静,水声泠泠,嗓子发哑他也得提醒一声:“小心些。”
“嗯哼……”
萧鸣笙抓起木架上放着的柔软浴巾,将自个儿裹了起来。“这儿怎么会有汤泉呢?”
“天子不是为郡主添了食邑万户么?”
崔明端尚且还能从混沌的思绪里找出正事来回,“郡主节俭是好,但是臣问过御医,说是秋冬寒凉,若能要汤泉泡一泡,气血能顺畅些。”
确实是比她在梅花坞泡在浴桶里要好一些。
或是他过于守礼,或是浴房的水汽蒸腾,以至于脑壳里也进了水。
萧鸣笙握着棉帕的边缘,脱口道:“你,不洗么?”
“……”
“啊——不是……我是说……”
“臣,多谢郡主赐浴。”
“咳咳……”
他老是要在这时候与她论君臣。
此时此刻,萧鸣笙的面颊远胜冬月红梅。
崔明端却不着急脱衣,缓缓吐纳后,便转身而来,踏的每一步,仿佛是横贯在二人之间无形的山峦。
“你——”
萧鸣笙心里便揣着林间小鹿,生怕被饿狼给扑了。
也到了这会儿,她才瞧清楚,也不知几时他已将身上的喜服换了,外衫是淡青色。
“郡主这样怕我——”
他先是弯了腰,等着她理亏心虚时,便将这一声天籁揽入怀中。
“我,怕你作甚?六郎!”
或是为了壮一下气势,萧鸣笙便如道长一样喊了他。
下一瞬,便叫人捞了去。
这一年来,他抱小团子的次数越发多了,且当是练手了。这会儿,他动作娴无比,又是往日成竹在胸的模样,“我在外头洗过了……不过,你若是不放心,我再洗一回。”
“嗯哼……”
不放心什么?
这路还没修好,崔大人便要开着小破车了么?
萧鸣笙故作镇定答:“上回没看着何郎傅粉,美人出浴,总能见的吧?”
“嗯,见的。”
他是何等的福气!
或是待嫁前,他有意穿着陵安少府的官服去诱她,佳人的手已自发抚上了鹭鸶的位置。
这身素衫没有昂首的鹭鸶,空裹着他同样狂躁的心。
“快戌时了……”
“怎么?”
他不答,只是与她额头相抵,一手抚着她的青丝。嬷嬷为她扎得仔细,并未浸湿。崔明端便也安心去哄她,“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嗯哼?”
“该歇着了。”
没等她再答,带着些许酒气的唇便覆了上来。秋冬少雨,好似没自己的特色。不像春雨绵绵,夏日狂暴……
时而密集,时而舒缓。
她从躲避,到沉迷,以至于伸手想去捕捉雨丝的脚步。
“鸣笙——”
崔明端喟叹一声,再伏她身上喘息。再进一步,便如春日他在木兰树时,扶着枝干,伸手便摘了一朵,抚着莹润的花瓣,再触碰稚嫩的蕊,上头还挂着点点夜露。
一心追寻的风雅事,饮木兰坠露,终是得偿所愿。
于赏花人,是风雅事。他不能做个辣手摧花的人,便放缓了动作,生怕惊了花儿,再絮絮哄道:“郡主要是受不住,臣便停下——”
怀中玉人总要推开他,崔明端怕极了,将人搂着,倒不急着再进一步,只是将赏花的风雅事做尽。
一路坦途,又光滑如玉,上苍当真偏爱她。
一念方过,他的脑子嗡的一声。
——荣安郡主腹部受过重伤,纵是养好了,恐难生育。
他霎时冷汗涔涔,奈何她反应更快,眼里情意褪去,抬腿便给了他一脚,瓮声瓮气道:“我数次告诉过大人……”
她说过什么?
崔明端一时不察,便被踹在榻下。
声响之大,连外头守着的嬷嬷都惊动了。最先叩门的,还是阿草。
她也是在崔三爷的示意下问的,“郡主,你——想吃点热汤面么?”
崔三爷焦急踱步,本是该直接将六郎唤出来,可这样恐怕让那孩子不自在,“罢了罢了,我回去待客,要是六郎出来了,你让他来找我。”
“好的将军。”
“好丫头,要不你也跟着我回去吃几杯酒。我再同你说个要紧事?”
“是大哥的事么?”
“算是。”
“那算了,我要给郡主守夜。我明日再找将军成么?”
“哈哈……也成。我让阿藤给你送些吃的来。”
崔三爷又大笑着走了,感慨天底下又多了个傻小子。
而屋里头,崔明端还坐着没起身。隔着半边的床幔,萧鸣笙裹着被子,有理也变没理了,略略不自然问道:“你,摔着了?”
崔明端缓缓摇头。得亏他自幼脑子不笨,读书过目不忘。关于她的事,也全记着。
——六郎,萧将军的女儿……我替你看过,是个明媚活泼的丫头,配你这么一个小古板,还是你捡便宜了。
——六郎,明日我便要去眠山修道,往后你也不必来。有一件事,你需得记得,未得萧家女允准,婚前婚后你都不得纳妾……你若是纳了,便也不再是我的儿。她是将门之女,纵是天下人负她,你也不能。
自西北大战后,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他也知她性子刚烈,绝非寻常闺阁之女。
只是,二人初见,不在那片辽阔的草原,而是长满芦苇的水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1]。
这是秦人的歌,反复吟咏,一唱三叹,可不像极了他苦苦追觅佳人的狼狈模样?
他还道父亲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她是明媚的女子不假,只是将刚烈藏于水下。他也以为六年过去了,她与父亲一样,在山中养病,参透了老子所说的道,“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2]。
——这样大的雨,大人何须亲自冒雨前来,我又不是西北的羊,不会被雷惊着。
吉安府的贪腐案后,他冒雨出城去找她,便是这样一句话,原是这般意思。
原是这缘故,她心中有情意,也将自己推离了。
想明白了,他便故技重施,压着嗓子道:“似乎,是伤到了。”
“阿草——”
还没喊齐全,说伤到的人急速起身,也来不及阻止。
阿草已经应了,“郡主你要吃汤面吗?”
“先将汤煨着吧。”崔明端无法,只能理了理衣襟,不甚放心朝外喊道,“阿草,入夜凉,你先随阿藤去吃点东西。”
才送了东西过来的阿藤,又马不停蹄将人哄走了。
他不知自家大人的追妻之路漫漫。
衣衫已经跌脏了,崔明端作势便脱了下来,隔着半透的床幔,灯影朦胧,萧鸣笙瞥了一眼,再梗着脖子不去看他。
可换了衣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底子都教人换了。眼下,像个浪荡子一般,衣衫不整便要上榻。
萧鸣笙作势要踢他,足尖便叫人握着了。
“是臣愚钝,你确实说过……西北的羊。”
他话音悠长,萧鸣笙心虚,决断的话才要出口,脚背便是一热。
“崔六郎!”
“是,我在。”
“我——”
“嘘……”
某人重整旗鼓,再度上榻,话音不无幽怨,“方才是我糊涂了,也闹过一回。动静再大些,明日城里便有小人编排臣年纪大了……”
什么年纪大了?只怕会说她如狼似虎。
萧鸣笙真是要被他羞死,再度裹了被子不与他说话。
可崔明端是谁?他是端方君子,也是惜花爱花之人。春日赏的木兰花事,今夜尽做了来。
“如你所见,我自幼便在京中,也不知你在家中……岳母是如何唤你的?”
他气息强大,总不让她逃。萧鸣笙只能答道:“鸣笙……她也这样叫我。”
“鸣笙……”
一样的名。或是面容也相似。还有她数次收握的右手。他怜爱亲了亲上头的痣,他与她一道在灶前烧过火。那时他误以为是灶里喷出的灰。
原是如此。
可即便不知,崔明端也知胸膛里头的心为何跳动,“鸣笙,我说的话,你可也记得?”
“嗯?”
“唉,想来是忘了,臣知道了——”
“诶?”
于是乎,崔明端便身体力行让她长长记性。萧鸣笙吃痛,挠着他背,含着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唉……”
这样惹人怜爱,叫他如何忍得住?
他亦是吃痛,一手抚着她的眉眼,一手便揉着软软的肚皮,含笑去哄她:“合卺酒,也是苦的。我们也一道饮下了,不是么?往后,总也要同甘苦的。总不能今儿才大婚,郡主明日就上了折子说要休夫……那我这陵安少府也不做了,就日日在府里陪你玩。”
“玩什么?”
“玩——可玩的。”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