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衣配绿叶,倒也相得益彰。
这锅粥,每一道工序都是他亲力亲为。听她的吩咐,将荷叶撕成小片,放在石臼里捣成糊状。白米也同捣碎,再放锅里煮,会更快些。
“这莲叶粥,比之碧涧羹,更是碧波荡漾,不禁让人想到了东坡先生的玉糁羹。先生流放琼州,生活清苦,只能以山芋充饥。儿子用芋头和碎米煮了一道汤羹。先生尝后大为赞赏,即兴作诗一首,将这羹命名为‘玉糁羹’。”
“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奶更全新[2]。”崔明端接道,“臣诗才不如先生多矣,手艺亦不如郡主,倒辜负了这粥。”
萧鸣笙初来时,就想到了玉糁羹。不过,那时萧家没有山芋,只有红薯。
每每想到从前,萧鸣笙都不能心安理得享受当下的富贵。她展开手心,瞥了眼,那颗黑痣还是不在。
殊不知,她常有此动作,早教崔明端察觉。后者以为她是练箭的拉抻伤,也怕是被热油溅到。
他扶了她坐好,再去看锅里蒸的荷叶饭。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萧鸣笙心里念着那对鹿角,便问道:“上回大人送的麋鹿角……不知寻常人是怎么玩的?”
“咳……”
玩,那是当日他哄她的。实则它是用来入药的,雄鹿的角,归于肾经,能壮肾阳、强筋骨、益血脉……多是男子才有的病症。
若非她心事重重,当真像是在调戏人。
“或是,一对少了,玩不起来。夏至也快了,一候鹿角解。我记得书上说,鹿角朝前生,属阳。到了夏至日,阴气升腾而阳气开始衰弱,所以阳性的鹿角便开始脱落。而麋角朝后生,属阴,所以在冬至才脱落。想来,是要成双成对配着,才好。”
“诶……”
萧鸣笙惊呼,险些拍桌大笑三声,“崔大人,所言甚是。”
她收到的鹿角,似乎还真是不一样。原来是物种不同。早说嘛!崔大人这本词典真是用晚了。
原是随口哄人的话,谁知她这样郑重其事当了真,崔明端羞赧红了耳根,也只能将话编圆了,“等夏至日到了,臣再送对鹿角来。”
“好呀好呀……”萧鸣笙也学着阿草,连着说,开怀不已。
她能站起来再给崔大人做十二道大菜。
这顿来得晚的午食,主食是荷叶饭与荷叶粥,一碟子荷叶摊鸡蛋,炸的就有三样,一样是直接蘸了面糊炸的,另两样是塞了馅料的,有豆沙炸荷叶卷和鱼肉荷叶卷。
“你喜欢哪个?”
荷叶裹了面糊,只吃个面糊与调料味。尝鲜,也可。
荷叶卷剁碎,打上鸡蛋搅匀油煎,兼有蛋黄与荷叶的清爽。崔明端偏爱这道。
等尝了鱼肉馅的炸荷叶卷,又觉着另一道更佳。
“都好吃……”
“……”
好极了,崔大人不止雨露均沾,还会加个字了。
果真是一字千金呐!
*
这一顿,崔明端自然是又吃撑了。平日在家,总是克制吃八分饱。
等消食,小憩后,萧鸣笙将腌入味的小鱼放入炉子里,由着袁志掌握火候,伺候这个脾气的炉子,她再将荷叶点心做一遍。
“我想着,柴姐姐待我亲厚,她两个孩子也着实讨人疼爱,总不能明日又听说谁家小郎君小娘子吃了应季的莲叶,而荀大人在户部忙于公务,而我这个住池塘边上的姨娘无所事事,又不知趣……”
“郡主……”
崔明端低叹,她便笑道:“还有小公子的份呢,总不能厚此薄彼。劳大人多走两趟了,不能让孩子们落了颜面。”
第112章 灼八块
绪安正在荀家, 倒是省了崔明端再跑一趟。
他难得休沐多日,原是要往梅花坞去的,可派人去打听,崔兄又偷偷撇下自己去找郡主。
唉, 再伤心愤怒, 他也是个可怜的奶娃娃, 崔兄怎么比他还钟意郡主呀?
真叫人烦恼。
等那豆沙荷叶卷挤满口腔, 小团子再多的忧愁也叫浓香占满, “崔兄, 这个好吃……”
崔明端有意逗他,便道:“愚兄做的, 能不好吃吗?”
“咳……”
绪安苦着脸, 有苦也说不出, 反而是将崔明端逗乐了, 徐徐为他拍背,不禁想起远在梅花坞的人。
若她也在, 便圆满了。山野风光虽好,难免过于清静。
小辈们爱吃,柴氏都只吃了一个尝尝鲜。“马上就入夏了, 郡主身子还好么?”
“好——”
“我想着, 平阳外祖家念得紧,今年送他们去小住些日子, 我去陪郡主——”
“不可——”
比崔明端急的, 大有人在。比如荀二郎, 他正在帮小姑娘拈着荷叶卷, “孩子还小呢……”
“都五岁了,比小公子还大一岁呢。”
“那夫人不能陪在他们身边, 想来他们也不愿远行……”
“爹爹,我愿意去外祖母家。”怀中的小心肝即刻答道,就连是少言的小郎君也道:“舅舅说,要教我游水划船。”
平阳是鱼米之乡,水系发达,荀二郎当年去的时候,也是乐不思蜀。
只是,人是俗人,不能以己度人。荀二郎稍稍想象儿女去平阳,娇妻去梅花坞,自己每日苦哈哈从户部下值回来,这日子真是一点盼头也没有了。
“我们修哥儿才五岁,爹爹我在这年纪,就像小公子一样常常去找崔兄玩。不过他是皇子伴读,空暇不多。且看看小公子,他好不容易得了空,你们就去外祖家,独留他一人在京,这可是为友之道?”
“啊?”莫名被拉出来的绪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其实——”
“其实我知道小公子特别不舍得犬子,你且放心,今年他必留下陪你。”
……
等吃饱喝足出了荀家,院里头,是柴氏的娇嗔,“你都几岁的人呢?拦着我和孩子出门作甚?我可说好了,修哥儿随你姓不假,他也是我们平阳柴氏的金疙瘩……”
“我哪里是拦着了?夫人你冤枉我。正是我爱惜修哥儿,也晓得岳丈同有此心……乘船南下,是便捷了,可有些人不适应船上颠簸。就像是前儿才回的郑国公女眷,从渡口下,还靠着郡主无意赏的那碗橄榄才缓和不少……夫人你说我私心也罢,我就是做个恶人,也舍不得修哥儿和朝娘吃苦。”
柴氏原是抱怨不已,不想又叫人说迷糊了,还不如绪安看得明白。
此时此刻,小团子正瘫在崔明端怀中,“崔兄,你怎么不像荀大人一样……”
“什么一样?”
“他既怕孤单又黏人。”
“你啊,小孩子家……”
“小孩子怎么了?你们大人惯会哄小孩的,照本公子看,嫂嫂他们这几年都别想去平阳了。”
“咳咳……”
崔明端捏着他垂下的发辫,不由一笑。他倒也想像荀兄一样,痴缠佳人。
“等我休沐,便带你出城去玩一玩。”
大忙人难得做出允诺,谁知小团子心眼贼大,笑嘻嘻望着他,不置可否。
——本公子可没修哥儿这样好哄骗。
*
翌日,崔明端在转运司理账,听说瑞王府往宫里送了几只刚长成的嫩鸡,要给天子做灼八块吃。
“这……崔大人,你看,我们这账目,还做么?”
转运司衙门里,也不乏心志不坚的人。
毛恺中当即道:“都转运使,掌经度一路财赋,监察各地官吏。亲王,自然也在其中。纵是梅花坞渡口,崔大人也不曾推开,我等自然要向崔大人看齐,好好将瑞王府的账目查一查。”
众人齐齐看向崔明端:若说,当朝谁能与瑞亲王的恩宠比一比,谁能排崔明端前头去?
“承蒙诸位错爱。”崔明端并无异样,反倒说起闲话,“本官于美食之道一窍不通。这灼八块,我再怎么琢磨,也只是个菜名,不知诸位有什么高见?”
在场诸人能对公务口若悬河,但论起吃的,只怕还没只说“好吃”的崔大人懂得多。
这道灼八块,连同消息送到了梅花坞。
阿藤是去送弓箭的。郡主日复一日练习,原先送的几张小弓,已在小公子手里摆弄着。
“郡主姐姐,你看,我崔兄老这样把我当外人。知晓我得空,也不让我送弓箭过来,你说说他呀……”
阿藤听了直憋着笑。大人冤么?不冤的。
萧鸣笙也笑,接下弓箭,“小公子已然美矣。这样的美差,也得分给旁人,对否?”
“呜……”绪安就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子,好不可怜。
“再说了,这弓,贵重着呢……”萧鸣笙又打趣道,“连崔大人这样清正廉洁的人,都要跟我讨个食方。”
阿藤忙道不敢,“不过是城里的闲事,大人怕贵人养病无趣,听来一乐罢了。”
所谓灼八块,便是取嫩鸡一只,斩八块,滚油炮透,去油,加清酱一杯、酒半斤,煨熟便起,不用水,用武火[1]。
“酒半斤……量像是多了些,若是不爱酒的人,怕觉着不合口。”
她强忍住一句:当今圣上,能吃酒么?
能与不能,那是宫墙禁忌。崔明端知晓,阿藤多少也知。
萧鸣笙没再追问,照着常理推测。即便当皇子时喜爱,而今成了天子——面上,或是要收一收的。
“听这灼八块,我倒是想起了另一食方,听说也是位大人家的法子,不过酒的用量少了很多。阿草与我都在吃药,大人也在衙门里,或是这一道鸡,更合适些。”
取山坡上活蹦乱跳的童子鸡一只,用盐四钱、酱油一匙、老酒半茶杯、姜三大片,放砂锅内,隔水蒸烂,去骨,不用水[2]。
等鸡出锅时,萧鸣笙也去预备午食。今日包家的四叔从山上下来,送了一小筐笋,深山里,节气仿佛停滞了。
“阳春三月,春笋破土而来,最是鲜嫩……可惜你家大人忙,总是赶不上应季时。这笋,瞧着还嫩,里头约莫老了……”
“就像我崔兄,听我爹爹说,看着和他十七岁中探花时没甚区别,不过内里已是一个老郎君了,旁人在他这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
前半段,阿藤着急忙慌想给自家大人找补:别看大人二十五了,可玉面探花郎的面皮,能顶许多年的;后半段,嗯,小公子所言甚是,大人是该娶亲了,来日和郡主生育个孩子,如小公子这样玉雪可爱,那真真是再好不过。
“好呀,我原以为小公子站我这儿的,不想还是崔大人的小小说客呢……”
说罢,萧鸣笙将笋拿起:老郎君配老笋,正好。
春笋上下划一刀,剥掉外面比较老的外皮,再切成一口大小的笋段。香菇切丁,腊肠切片,少许五花肉切片。再备一点姜蒜末和蒜苗。
烧一锅水,加少许盐,把笋焯烫去除涩味,水再次沸腾时,捞出过凉水,口感会更脆嫩。
对几根老春笋,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中火热锅倒油,放入五花肉煸炒出油脂、再把腊肠翻炒一下,下入姜蒜末,烹点黄酒去腥增香,倒入香菇丁、春笋,用生抽、老抽、白糖调味上色,最后加入适量盐和蒜苗翻炒均匀,盛出备用。锅不用洗,用锅里剩下汤汁,把淘洗过的大米翻炒一下,做焖饭加水的量要比平时略少一点,剩下的,便交给火候和时间。
*
上次的笋干没吃成,这次是新鲜的,阿藤的食盒没打开,崔明端已然闻到了腊肠的香气。
说也奇怪,往日不常吃的菜肴,经她手烹制,总是格外有食欲。
“贵人说,这一道,名为蒋鸡。是一位蒋御史的家传法子。”
“蒋?”
能让人即刻想到的,便是与崔明端同窗的那位蒋贯轩,鹿宴的帖子,便是他送的。
家里正有一位叔父在御史台。
阿藤将那盘鸡放好,崔明端不由一笑,“罢了,再装回去,我入宫去面圣。”
于是乎,这一锅腊肠笋焖饭并蒋鸡,入了宫。也是赶巧了,天子正在用饭。
同在席位的,还有瑞亲王。
崔明端恭敬周到,任何人也挑不出一丝错来。
倒是瑞亲王,见了这玉面阎王,眼角往下一耷拉,随后才笑道:“久没见到崔大人了,今儿可巧了,我新得了个厨子,善烹灼八块,特带来给皇兄尝尝,大人公务繁忙,怎也得空前来,莫不是也听说了这厨子的美名?”
“王爷说笑了。臣得陛下错爱,兼任都转运使,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底下的人也不懂事,去梅花坞送了东西,又带回了一道稀罕的吃食,名为蒋鸡,臣觉着新奇有趣,不敢独享,这才入宫献与陛下。”
崔明端示意阿藤送上,交由总管王聪查看,“也幸好王爷在这儿,这一道蒋鸡与灼八块,用料相差无几,微臣先向王爷请罪。”
这回,瑞王的笑意更加勉强。他进献灼八块,不过是借着食物的由头,向皇兄表表忠心,忆忆昔日兄弟情谊,再陈情今朝有奸佞小人要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