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在密县的乡下,一般是男方先摆结婚酒,女方再摆回门酒,能在结婚这天陪同女方的,一般都是自家亲戚。
江兰兰这一天不算吃酒,只是作为新娘子的陪同人员,等回门酒的时候她才要上礼吃席。
但她也没有空手去,谭佳佳到底是前几年跟她关系十分好的同学,她又是被谭大伯郑重邀请过来了,早先就准备好了一块足以做一身衣服裤子的蓝色碎花布,另外还拎了好几包嗦螺。
这个礼以她的身份来说挺重的了,所以早上一到谭家,她就受到了极大的欢迎。
谭佳佳她嫂子给她泡了茶,又塞了糖果,然后才带她去谭佳佳的屋子。
“佳佳,你同学来啦!”谭嫂子是个利落人,嗓门大得出奇。
谭佳佳满脸惊喜:“我爹跟我说的时候我都不相信呢,没想到你真的来啦!”
她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马上就上前搂着江兰兰让她在床上坐下。
大人们见着两个姑娘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走在一起聊天,也不在这里讨嫌,纷纷笑着出去了。
谭佳佳见亲戚长辈都出去了,小声问江兰兰:“我爹说你没读书了,在镇上集市上摆摊呢,咋回事啊,我还以为你会一路读到大学呢!”
她倒是没有坏心思,心里想什么,就直接问出来了,这要是别人心思敏感一点的,心里指定不舒服。
不过江兰兰一点都没有,她知道谭佳佳就是这样的人,也是在关心她,于是有点无奈地解释道:“跟不上课,我到了高中成绩就不行了,我家里不让读。”
“哎,你明明初中的时候成绩挺好的啊,那会儿我经常垫底,你经常得班上第一嘞!”谭佳佳说起这个就想笑,她回忆道,“那时候我俩还开玩笑说,大家都是第一,一个正数一个倒数,十分平衡,哈哈哈!”
江兰兰从记忆中搜索出这一段,也开怀地笑了起来。
谭佳佳转了转眼睛,悄悄问:“你知道我对象是谁不?”
第31章 酥烂蹄膀
“啊!是他啊!”等谭佳佳说完答案, 江兰兰惊讶得简直要跳起来,“你俩以前可是王不见王,竟然、竟然要结婚了!”
谭佳佳的对象是她们读初中时隔壁班一个男同学, 叫付小峰,跟她们还是小学同学,小时候可讨厌了, 经常吸溜着鼻涕抓虫子吓谭佳佳,每次谭佳佳都要拿着扫把追着付小峰打。
这两人在学校里一直水火不容的, 没有想到竟然初中毕业没几年就走在一起了。
“你也不敢相信吧, 哈哈, 说实话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他长大了, 人就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我也说不好,总之你等下见到了就知道了, 嘿嘿。”谭佳佳脸微微红起来。
江兰兰倒不是对付小峰跟谭佳佳两人结婚有太多的不可置信,这时候的青年男女结婚都是跟本地人,多多少少不是同过学就是同过校。
但是, 她分明记得,在“书”中, 谭佳佳的老公不是付小峰啊!
江兰兰笑得有点干, 谭佳佳低着头没有发现,兀自跟她分享两人是怎么走在一起的历程。
“他跟我说, 他一个亲戚明年要带他去省城工地上扎钢筋嘞,那活儿赚钱!他也想努力多赚点, 在村里重新起一个房子,他家兄弟太多了, 挤在一起日子不好过。”谭佳佳眼睛亮亮的,显然很为付小峰的上进而高兴。
在乡下很多人的观念里,不怕后生穷,就怕后生懒、没有上进心,天天躺在家里耗日子。付小峰显然就是个懂事且勤奋上进的后生,谭佳佳她爹娘还挺满意的。
“扎钢筋是挺赚钱的,扎钢筋……”江兰兰话还没说完,不由得愣住了。
她想起来了!当初她出来之后,就听村里的人提过前两年,邻村一个后生跟着亲戚去工地上扎钢筋,结果不知道怎么的,从高处坠落下来,脑袋直接被扎穿了。
那后生家里兄弟多,爹娘讨了一笔赔偿款之后就回来了,他媳妇刚生娃不久,被婆家赶了出来,不久后就改嫁了。
对了,谭佳佳那会儿就是改嫁的,她看见的是人家后头那个男人!
想到这里,江兰兰已经有八九分确认了,她看着谭佳佳这个老同学,眼里生出丝怜爱之情。
“哎呀你这么看着我干啥,跟我娘似的!她是舍不得我嫁人,你呢?”谭佳佳一抬头,就看到江兰兰在看她,打趣道。
江兰兰笑:“我也舍不得你嫁人嘛!”
“别闹,我又没嫁得很远,说起来,付小峰他们家离你们家还近些哩,以后你来找我玩!”谭佳佳热情地说道。
她其实也没有什么朋友,人一旦没有读书了,圈子就只剩下家里这一亩三分地了,江兰兰读了高中,还愿意这么早就来她家里陪她出嫁,她就觉得,这个朋友她不能丢,要一直处下去。
江兰兰郑重地答应下来,并在心里想着要怎样才能劝得动付小峰不要去扎钢筋。
当然,这个事情还早着,人家也说了是年后的事情,不着急。
乡下人结婚时很热闹的,江兰兰陪着谭佳佳打扮好,跟着一起去了男方家里,晚上又跟着谭家人一起回来。
谭家嫂子两夫妻一直将她从到江家的院子门口才走,言语间十分客气,要她两天后去吃回门酒。
江兰兰爽快地应了,目送小夫妻俩离开,才转身回了家。
今天不算累,谭家把她当客人,一路上都颇有照顾,谭佳佳跟付小峰更是给她塞了满口袋的糖果,热情得不得了。
回家后,江兰兰先将糖果放了一部分到她爹娘屋子,另一份则丢进自己的屋子,然后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去厨房了。
厨房里只有何秀英一个人正在剪螺尾,见着闺女回来,笑着问今天的见闻,问新娘子好不好看,又问新郎官那边怎么样。
江兰兰一一给她娘分享,还塞了一颗糖果到她娘嘴里,母女俩高高兴兴地,连剪螺尾这种枯燥的事情也干得津津有味。
接下来的几天,江兰兰去其他集市上卖嗦螺,生意不算差,但赵建军两口子的存在还是影响了她的摊子,好几次都卖到傍晚才卖完。
中途去吃了谭佳佳的回门酒,席间付小峰的爹娘不知道为什么小小地闹了一通,不过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江兰兰被安排在屋里的桌子,全程观看了付小峰爹娘的胡搅蛮缠,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咂舌,果然嫁人是真的不仅要挑男人,还要挑男人的家里。
谭佳佳的公婆在亲家家里就这副作态,以后她的日子可能不会很好过。
吃了饭要走的时候,谭大伯还给江兰兰硬塞了一块蹄膀,不要还不行,人家非得给,江兰兰只要接了。
谭家的人是真客气,这些时日她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也不由得很有些羡慕谭佳佳过去在娘家的日子,一定很轻松、很快乐吧。
蹄膀拿回家,就连一向嘴
里对别人家嘴里没好话的刘桂花也扎扎实实地夸了一句谭家不小气。
江兰兰懒得理她奶,她也不想这蹄膀到她奶手里被糟蹋了,决定自己下厨做。
这年头乡下人家家里很少有高压锅的,蹄膀不能快速压得软烂,只能焯水去掉血水后慢慢炖煮。
大料是一定要放的,桂皮八角激香,但并不长久地煮,加入水后,除了盐和少量葱姜,放几颗红枣半根当归,其余的东西一概不需要放,就这么一直炖,炖到皮肉都软烂得筷子轻轻一戳就能戳进去。
光是这样,厨房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就已经把江家众人给香迷糊了。
隔壁李大婶子扒拉在篱笆墙上勾着脖子看,没有人理她,她下去后就用不轻不重地声音说道:“哎呀这有的人家现在赚了钱可真不得了了,天天吃肉,顿顿吃肉,也不嫌齁得慌!这要是过去,简直就是投机倒把!地主阶级!资本主义!”
她没啥文化,但很擅长将特殊时期听过的词汇放口里念叨。总而言之,酸味十足。
厨房里,江兰兰正在炒酱料,辣椒葱花加酱油炒熟,连汤带汁浇上大碗中的蹄膀,霸道浓郁的香味彻底朝着所有人袭来。
剩下的莴笋切了丝,没有炒,江兰兰直接焯了水,熟了之后将剩下的酱料汤汁浇入莴笋中,做了个凉拌。
江家这一顿吃得格外安静,原因无他,实在是蹄膀太好吃了,大家都是人精,知道自己嘴巴多说一句话,就要少吃一口口,一个个的埋头扒饭、夹菜,硬生生将氛围营造得颇为紧张起来。
蹄膀炖得十分软烂,那颤巍巍的皮几乎是一入到口中就融化了,咸香的滋味在口腔中爆开,混合着饱满的脂肪,让这个年代刚脱离温饱的人彻底被俘获。
蹄膀的瘦肉是最不好做的,没炖烂,则咬不动,炖太烂了,则又发柴,而江兰兰将火候掌握得十分好,一口咬下去,不仅不塞牙缝,还十分软和。
不仅仅是江家其他人,就是江兰兰自己,也对本次的饭菜十分满意,她头也不抬的连着吃了两碗饭,吃完了后才惊觉,她已经是家里吃得最少的人了。
再瞧碗里,连凉拌莴笋丝的汤汁都已经被她爹倒到饭碗里用力拌饭吃了。
一顿当饭吃得众人肚子浑圆,摊在椅子上不想动弹。
等何秀英去将碗洗完了,灶台收拾干净了,其他人才勉力站起来,该干啥干啥去了。
刘桂香向来是个爱招摇的性子,她连嘴都不擦,就顶着油亮亮的嘴巴四处晃悠,逢人就夸自家今天晚上吃的大蹄膀是多么美味、多么诱人。
看着村里人羡慕的眼光,她觉得舒坦极了。
谁能像她江家一样吃得这么好?还这么好吃的?没有了!
江兰兰不知道她奶已经在外头将她下厨的手艺给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吃完晚饭收拾了一下,她就迫不及待地上床睡觉了。
连着摆了这么多天摊,又在谭佳佳结婚的事情上忙前忙后,她确实是累了,明天没有集要赶,不用剪螺尾也不用早起炒螺摆摊,她想好好睡上一觉。
然而这一晚上也并没有睡多好。
随着春天远去,夏天逐渐到来,乡下最扰人清梦的蚊子也就多了起来。
大半夜的,江兰兰先是被蚊子狠狠咬了好几口,烦躁得在脸上、胳膊上抓来抓去,紧接着蚊子煽动翅膀的“嗡嗡”声又络绎不绝,扰得她极为郁闷地猛地坐起来,点了煤油灯开始抓蚊子。
蚊子这东西,在黑暗中咬你吵你没商量,你一点上灯准备正式跟它们干仗吧,它们又一下就精明极了,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让你找都找不到。
江兰兰拍了一会儿,郁卒得简直想跳起来。最终也没有办法,起身去院子里压了一盆凉水进屋,痒了就用帕子沾湿了擦了擦,比用力抓了留下印子要好。
然而等她复又睡去,外头又吵了起来。
她翻来覆去好几下,却听见静谧安宁的村子里,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出来一声尖叫。
“啊!送我去医院!我要死了!送我去医院!求你们了!救救我!”
女人的声音尖利而仓惶,浓浓的恐惧感席卷到每一个被吵醒的人的耳中,几乎是一瞬间,整个小岭村的人都起来了。
第32章 难产争端
小岭村二队, 一群人围在了林家的院子里。
“秀春婶子,你叫你家大壮送大壮媳妇去医院吧,这生不出来, 求神拜佛也没有用啊。”有人听着屋子里凄厉的叫骂声,忍不住劝道。
“你懂什么?女人家生个孩子咋就要去医院了?我家阿萍怀孕的时候我就伺候得好好的,要生了我又赶紧请了接生婆过来, 我就没有对不起她的,咋就要去医院了?咱乡下哪个女人要去医院生孩子了?”李秀春站在院子里, 对屋里的叫声充耳不闻。
她男人早些年就死了, 家里是她当家, 平素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嘴巴子自然利索得很。
“你家这情况, 刚刚人接生婆不也说了, 难产!你知道什么是难产不?产不好,要死人的!”又有个女人说道。
当他们不知道林家的情况呢, 什么伺候得好好的,前阵子插秧,她家阿萍还挺着个大肚子下地拔秧嘞!一天天的净吃些南瓜冬瓜的, 这也叫伺候得好?
李秀春被这么多人看着,火气蹭蹭的就上来了:“你们说得好听, 你们出钱啊?反正我家里穷, 能请接生婆就不错了,还送医院, 我老林家可没有这么金贵的人!祖上八辈子都没进过什么医院!”
她固执地将所有人的劝说都反驳了一遍,又恼火这群人听着叫喊声就都来看热闹, 女人家生孩子也一点都不知道避嫌,嘀嘀咕咕了好一通。
她儿子林大壮在边上期期艾艾的, 想求她娘同意送他媳妇去医院,又眉耸眼拉的不敢。
一时之间,院子里的声音变小了,反衬得屋子里女人的叫喊声越发清晰起来。
“林大壮,我要死了,送我去医院!”
“啊啊啊送我去医院,我不要你们出钱,我亲爹娘出!送我去医院,求求你们了!”
“林大壮你个窝囊废,这个时候还这么废物,我命没了你就没老婆了!”
女人的叫声时而高亢凄厉,时而虚弱着哀求,院子里围着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人默默祈祷林家媳妇一定要顺利,别真闹出人命了,也有人商量了一阵,准备继续劝说秀春婶子,好歹先把人接去医院看看,不然真的怕出事。也有人暗戳戳地看热闹,打心底里赞同李秀春的话,觉得女人生孩子哪有去医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