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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明卿重新坐回软凳,脸色阴郁。侍女们心知她用膳时不喜边上有人,纷纷放下餐盘果盘,轻声细脚的退下。
“千岁,骊云公主到底想干什么,那云宫戏早朝时大理寺的男吏曾经提起过。似乎牵涉失踪案件。”顾岚山走进房里,提醒道。
“不管她想闹什么玄虚,本宫兵来将挡便是。”苏明卿叹口气,看向顾岚山:“一起用午膳?”
“不了,军中还有别事,几个刺头我今日要挑了。”顾岚山的目光落在那盘三月红上:“木偶人还能吃果子?”
苏明卿嗤了一声,从盘子里抓了把三月红走到他身旁递到人手心,顾岚山笑着接过捧入怀中,这才告辞离去。
苏明卿独自坐在偌大的花厅里,一时有些怔然,又有点无趣。
虽到了午膳时间,她却半点不饿,她的目光透过窗棂,廊檐成排的冰棱一滴滴往下落着水珠,这是在南疆少见的景色。
南边很少能见到雪,苏明卿记忆中只下过两场极小的细雪,每逢这个时节南边只有雨,潮湿的,阴冷的,还有像石子一样的碎冰。
只一年特别冷,那次下的也不知是雨还是冰,反正凝在一路,第二天起床推开窗户,外面的冰晶将花园镀成琼枝玉树,满目都是亮晶晶的琉璃叶。
“冻雨将官路全堵了,卿儿你就在家别出门,让你师兄带上铲子过来帮忙。”那时卓青来不及看一眼她喜滋滋献上的琉璃枝,匆匆召集了府兵一同出去铲雪挪树。
官道上,众人嘿哈着合力搬起一根又一根粗大的断枝,明明那么冷的天,她却看到卓青浑身上下连头顶都在丝丝冒着热气白烟,一双手背更是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像是在与那天地寒冷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汗珠沿着卓青刀削般的脸庞滑落,滴落在雪地上,瞬间消失无踪。
他手臂的肌肉线条隔着薄袄在冬日阳光下依旧格外分明,那是一种力与美的结合,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死鬼师父,既然当好人装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不一直装下去!
苏明卿闭了闭眼眸,再睁开时眼底残存的温柔已不见踪影。
她站起身绕到花厅一侧的景观石台后,从石台背面隐秘处取下一节竹筒拨开盖子,随后衣袖一展,原先藏在袖中的黑色小蛇便迅速钻进竹筒,和里面趴着的另一条白色小蛇汇合,两蛇即刻头颈相缠,亲密的吐着杏子。
继续挪开观景石上方的玉盖板,内里即刻传来窸窸窣窣爬行动物身体交缠的响动,石台内部竟还藏了个半人高的蛇巢。
苏明卿拈了些午膳留下的碎肉喂蛇,抓了只在观景台上方水池中惬意吐泡泡的青蛙扔进去,随后又鼓捣了一下养在石台后那些瓶瓶罐罐里的小玩意。
等把所有的小东西都伺候了一遍。她的目光落在那盘三月红上,算算日子,距离上次探望“皇太女”已有月余。
虽然“皇太女”与自己并不亲密,但没有“皇太女”,她苏明卿也不可能得到太上皇夫的青睐及拉拢。
炎国只有女子才能为帝的传统,让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先帝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撒下弥天大谎,将她与叶逸的男孩充做女儿,立为皇太女。
而今这谎言随着皇太女年纪越来越大,男性特征越来越明显,面临极大被戳破的风险。
这个秘密只有少数人知道,当年她的师父卓青恰好也是知情者之一。
卓青曾半开玩笑,向太上皇夫进言:“南疆有奇人能炼制奇药,令男变女。等微臣寻访到那奇人,届时便可为陛下便解了这隐忧,太女殿下从此名正言顺。”
那时卓青不过是看到太上皇夫因先帝自作主张烦闷而故意戏谑之言,没想到太上皇夫竟然当真。
虽然男变女一说确属无稽之谈,但只要太上皇夫一日还抱着这种希翼,那苏明卿自然要唱念做打,把这场骗局尽量延长下去。
只要等到她真正坐稳皇都,将兵权全都控制于掌心,那时,管他什么太上皇夫,又管什么皇太女,她苏明卿根本不在乎后世声名,一个不高兴连天都给它翻了又如何。
苏明卿想着,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冷笑,眼神也闪过一丝锐光。
可惜,卓青死早了,看不到她登基那日。
一想到那个人,苏明卿心底忍不住怒火奔涌,手掌直接攥成拳头狠狠砸了自己脑门两下。
为什么又想起他,不许想,不许想!
都烂成泥了还偏要整日从她脑子里跳出来,是想让她永世不得安生?
苏明卿的眸底燃烧着熊熊烈焰,如果眼神能杀人,如果她对面正好站了谁,她此刻已经将他千刀万剐。
恶狠狠的瞪着那盘三月红半晌,苏明卿最终走过去端起了那盘果子,随后回到书房打开通往淳谷的密道,只身走了进去。
在幽深狭窄的隧道走了约莫一炷香终于见到光亮,苏明卿刚从淳谷花园的假山后绕出,便看到近在咫尺的暖水温泉池水面上竟漂浮着一大团乌黑长发,还有两只修长白手正在一点点往下沉。
有人溺水!
苏明卿想也未想将果子一扔,直接三两步冲了过去噗通一下跳入泉池,一把薅住那人头发,将人脑袋整个提了起来。
噗————
叶泽嘴里呛出的水喷了苏明卿一脸,等他看清抓他头发把人当猪头那样提的是谁时,霎时愣住。
“你?”苏明卿已经认出了溺水的是“苏叶泽”,只是没想到这个小家伙竟清醒着,刚拎起来就睁开了眼,难道是.....故意的?
“太女殿下,您这是在干嘛,寻死吗?”苏明卿蹙眉,微垂下头凑近询问。
叶泽有些紧张,他们此时好像有些离得太近了,苏明卿说话时的热气都喷在他鼻尖。
明明是教训意味的质问,她的声音却偏偏带点儿南方的绵软,像是初春的小雨打在芭蕉叶上,有点湿漉慵懒的味道。
同时女人凤眼圆瞪,明明是隐含怒意,却因为离得太近,又被泉水湿透了大半个身子,原本那层属于摄政王的威仪也湿了大半,只剩下狼狈。
看在叶泽眼中,就是个大眼睛,白皮肤,睫毛长而卷翘,嘴唇饱满而粉嫩的辣妹, 正在严厉的审视他。
真糟糕,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内裤,布料还紧贴在屁股上。
叶泽的脸微微发红,心跳漏了几拍,想往水里缩,头皮一疼,整把头发还被她攥在手里,想要张嘴辩解,却突然又记起常嬷嬷说的话,在摄政王面前说话得夹子音。
身为一个大男人叶泽自然不愿夹,所以他干脆沉默以对,摇了摇头。
“下人呢,服侍殿下的人都死哪去了?”苏明卿突然也意识到现在的姿势尴尬,立刻松开揪着叶泽头发的那只手后退一步,厉喝道。
三名侍女听到院里的动静,迅速从内室冲了出来,有人手中抱着干衣,有人拿着熏香,一见苏明卿也在暖泉池里,面色沉凝,全都吓得跪倒在雪地。
“摄,摄政王千岁,您怎么?”
“本宫怎么突然出现在这?本宫再不来,太女殿下差点就溺死了!”
“啊?”
“啊什么啊,傻愣着干嘛,还不快伺候殿下出浴!”苏明卿大步涉水走到池畔,拖着浸满水沉重的棉衣艰难翻身上了台阶,恼怒道:“本宫也要即刻更衣!”
第十一章
叶泽换好衣裙缩在床榻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名侍女跪上床头,用毛巾小心翼翼包好他一头长发,又用热好的暖手炉垫在毛巾下来回移动熨烫。
这种贵族烘发的方法让叶泽很是享受,像猫儿一样眯起眼睛。
窗外传来常嬷嬷跟苏明卿的谈话声,苏明卿:“以后太女殿下的药浴中去掉樟脑,硫磺,阿魏这几位药,改用龙涎香,艾叶,麝香替代。”
常嬷嬷:“可是这方子早就给太上皇夫过目过,咱们私自换药的话,是否?”
“他的泡澡水太臭!”苏明卿一句话就让叶泽又惊又窘,他立刻低头拉开衣领在身上嗅了嗅,臭吗?一点也不臭呀,就是中药味浓了一点。
他这么爱干净的人,大冬天还坚持泡澡,她竟然嫌弃他臭?
常嬷嬷又问:“那药效会不会减弱?太女殿下这几月好不容易胸部软和了些。”
苏明卿不耐烦:“本宫说换就换!”
常嬷嬷:“是。”
没一会儿脚步声响起,有人走进了屋内,瞥到来人是苏明卿,叶泽立刻闭上眼睛装睡。帮他熨发的侍女忙放下手里的活,下床给苏明卿见礼,苏明卿挥挥手,侍女躬身退下。
房间只剩下叶泽跟她二人,女人每走近一步,叶泽的心跳就加快一分。
叶泽很快感受到床榻边一沉,是女人半坐上床沿,正侧身看他。
他能感受到苏明卿审视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身上明明裹了厚厚的被子,他却恨不得将脑袋也缩进去,不暴露一丝一毫的紧张情绪。
该死的作者,为什么要把这个反派女主的容貌塑造成他最喜欢的样子?作为一名程序员,叶泽全心全意塑造的第一个游戏项目的女主,分明就是苏明卿容貌的翻版。
叶泽喜欢带点辣味的甜妹,苏明卿偏偏就长在他审美点上,看起来又俏又辣。
以前远距离观察还不觉得什么,刚才温泉池中那突然凑近的一瞥,他真的心跳腿软有种血冲上头的感觉,同时,十分恨自己不争气。
他竟然觉得扑入水中一把将他揪出水面的女人那一刻很女神。
她可是要取你性命的坏女人!
叶泽,你一定是疯了,不想着怎么跟人斗智斗勇,第一反应竟是欣赏她的美?
“别装睡了。”身侧的苏明卿开口:“哪有人睡着时,眼皮抖的像筛子。”
叶泽无奈,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并且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装出一副受惊小鹿的模样。
“太女殿下还没回答本宫,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真的想寻短见?”
叶泽垂眸,继续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
叶泽不说话。他总不能跟苏明卿说自己泡澡时突然想到万一能从护城河逃出去,得先练好潜水技术,正在练憋气时碰巧被她看到了吧。
“哑巴了?”苏明卿不悦,她入京后忙的很,几次来看望“皇太女”,这少年都是一副不言不语半死不活的模样,明明正青春风华,怎么眼神总有种历经千帆的明悟跟沧桑,所作所为都过于识时务了些,哪有半点皇家傲气?
见眼前少年似乎打定主意不与她说话,苏明卿袖子一抖突然伸手向叶泽喉咙戳去。
“啊——”叶泽蓦然疼痛,刚张开嘴就感觉有个圆溜溜的东西被弹进了喉咙里,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咽下去。
“你,你刚给我吃了什么!”叶泽飞快从床上弹坐起捂着喉咙咳嗽半天,那女人竟还假装好心拍他的背,他气急败坏将人胳膊一推,目光惊疑的盯向她。
苏明卿也正瞪大眼睛盯着他,她心中震惊,刚才“苏叶泽”应激下突然开口,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磁性,就是早朝时她在昭阳殿听到的那个神秘声音。
可那个时候坐在大殿上的分明就是她检查过的木偶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幻听还能听到远在淳谷的“皇太女”声音?可这少年自她入京后就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苏明卿压抑住内心震动,淡然道:“本宫能给太女殿下吃什么?自然是哑药!”
叶泽闻言一愣,不明所以。
苏明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殿下每次见了本宫都像失了声的鹌鹑,本宫索性成全殿下,做个哑巴的好。”
叶泽脸上顿露出委屈表情:“千,千岁!”这时叶泽已经无奈的夹起嗓子,显然比刚才那一声情急下的质问温柔许多,乍一听,还真雌雄莫辨。
苏明卿:“太女殿下又不哑了?”
叶泽眼珠子转了转,他非常怀疑刚才苏明卿喂了自己一颗毒药,因此小心翼翼:“千岁,侄儿做错了什么吗?”
苏明卿眉棱一挑:“侄儿?”
叶泽反应过来,就算大家都知道他是男的,但明面上称谓必须以女字称呼,就算他自己也不例外。
“侄,侄......”叶泽嘴里含糊一下,侄女两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罢了。”苏明卿淡淡一笑,没想到眼前少年这么会套近乎,论年级她不过才大他九岁,她苏明卿还是寒门出身的赐姓臣子,“太女殿下”称呼中竟这般自谦,多少让苏明卿有些得意。
遂宽容道:“称呼无所谓,反正这间屋子此刻只有你我二人。”
叶泽松了口气,斯斯艾艾的咬着唇瓣,一双水灵灵的小狗眨啊眨的,伸手握住苏明卿搭在床沿的手臂摇了摇:“千岁,刚才您到底给我吃了什么,难道是因为今日小侄不小心溺水您生气了,给我下了什么泻药?”
苏明卿闻言嗤笑了一声,没想到这位殿下心眼挺细,这是生怕自己给他下毒,遂站起身命令道:“下床,陪本宫用过午膳后,殿下自然知晓了。”
眼见苏明卿转身出门吩咐侍女,叶泽无奈,只得磨磨唧唧起了身,在侍女们的伺候下穿戴整齐明黄色的太女常服,对镜梳了个漂亮的坠月髻,髻上插了一根七星伴月绿玉簪并四五只凤头钗衔红珊瑚珠金步摇,又披上织锦绣金凤凰双栖图的雪雕披肩,怀抱羊绒手炉,这才慢吞吞从卧室一步步挪出,来到小四合院的大厅。
大厅的门总是虚掩着,并左右两扇琉璃窗都用羊毛毡做了帘子,左侧是一个铺着羊绒毯的贵妃榻,长榻一左一右摆了两对半人高的青瓷玉净瓶,里面插了十来支红梅,幽香扑鼻。
大厅右手边用一扇两米长的锦绣江山双面织金绣屏风隔着,后头便是用膳的檀木圆桌,桌子正对面的窗户没有挂帘,正对着窗后的园景,可惜屋内西北角烧着碳炉子,房中热气一沁,只能看到雾蒙蒙一片白。
此刻桌面摆满几样常嬷嬷的拿手小菜,都放在铜炉上温着,苏明卿已然入座。见他来了,便将对面的檀木长椅一指。
叶泽上前入座,苏明卿挥挥手,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侍女立刻躬身退至门外,静静候着。
苏明卿夹了一筷子嫩莲片放入口中,边吃边点点头,又问他:“常嬷嬷的手艺太女殿下可还满意?”
叶泽在面对苏明卿时不知为何总有诡异的羞耻感,尤其是此刻还穿着女装。他不敢直视对面的女人,端起碗筷低声细语:“常嬷嬷做菜很好吃,小侄很受用。”
苏明卿一笑,也不再说话,随手给叶泽夹了个热腾腾的鸡腿。
本是极平常的动作,叶泽却有点受宠若惊。
自在业内小有名气后,工作越来越繁忙,他已经连续数年都在外卖跟泡面中度过,吃饭只是为了饱腹,下饭都靠吃播视频,既没有真人陪着吃,更不可能还有人给他夹菜。
哪怕苏明卿是个反派女主,这一刻,叶心底也有股暖流涌过。
为了掩饰莫名的感动他头垂的更低了,快速扒起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