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视线相触的,是对方充斥着万千感慨的怜惜眼神。
“自流落蓟北至今,已将近两载。对你自己狠心,想必不算什么难题了。”
乐嫣眨了眨眼,却又迟疑着点头。
是啊,对阿隼狠心,比对她自己狠心要难上千倍万倍不止。
但无论如何,她也只剩下这一个选择了。
两个时辰后的海晏楼席间,阿隼一人被灌了六七坛鹤觞酒,终于醉到不省人事。
“多谢大王爷助我等脱身。”十五娘子起身朝永康王遥遥一拜。
契丹大王爷只摆了摆手:“阿隼从小就是个桀骜难驯的倔脾气,而今阻挠了使团南归,合该责罚一番。”
话虽如此,其实永康王自己也心知肚明:三弟既将李家十六娘子视若瑰宝,放她离去,无异于从他身上剜肉拆骨。
可越是如此,这位小娘子就越是危险――她只会成为草原悍将的最大软肋。
甚至,是致命的弱点。
烂醉如泥的契丹三王爷被抬进了后院包厢中。
如有预感般,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却抓着乐嫣的手腕不放。
“阿隼,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十六娘子坐在榻边,伸手轻抚着少年情郎的俊俏眉眼。
“你算准了我不忍心害你受红线蛊的折磨,所以不敢一走了之。可我实在不能继续留在契丹,不能再置你于险境。”
“但你愿不愿意信我一回?”她哽咽着问出这一句,几乎用尽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去许下这样一个很难实现的诺言。
“月暂晦,星常明,终得共盈盈。乐嫣在此立誓,今生绝不负你。”
隼或许是信了。
他在熟睡中缓缓松开手,放任自己沉溺于爱人用呢喃细语编织出来的迷离美梦。
梦里星月相伴,他在夜空下亲吻自己心爱的小娘子,与她并肩共度余生,直至白首。
夜色褪尽,一道晨曦越窗而入,照在堂中的漆金铜胎暖炉上,亮得十分刺目。
隼衣不蔽体地躺在毡榻上,倏地惊醒,刚想抬起手遮挡日光,某种直觉忽然令他有点心慌。
“三王爷,您醒了?”睡在榻下的年轻女奴们纷纷起身,跪伏在契丹小王爷的面前,无一不是悉听尊便的柔顺姿态。
每个女奴都不着片缕。
他有片刻沉默,旋即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将衣物穿好。就在这一刻,隼很荒谬地理解了初次相遇之前,乐嫣独自面对追捕她的契丹兵士时,那种恐惧到极致的心情。
“滚!全部滚出去!”
随着隼的一声暴喝,门扉开启,天光大盛。他目眦欲裂地抬头,槛外立着两道窈窕身影,犹如花开并蒂。
与十五娘子的冷冷逼视大不相同,乐嫣只看了他一眼,就迅速转开脸。
“劳烦三王爷,到前厅一叙。”
她又不唤“阿隼”了。
千言万语都被那句“三王爷”堵回喉间,她来得太巧,仿佛任何解释在此刻皆为狡辩。又或者,她本就是为了让他哑口无言,才会在此刻出现。
“李乐嫣,你亲口说过绝不负我。”隼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面上笑意冷如寒霜,“可你现在,却联合旁人来算计我?”
乐嫣垂着眼,并不作答。
隼一时间悲愤交加,直接唤来了扈卫,厉声道:“把这些女奴押下去,全部投入水牢。”
场面立即变得极其混乱,女奴们的哭喊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十五娘子倚着门,抱臂冷哼:“三王爷不懂得洁身自好,愧对我家小十六,又何必与无辜女子置气?如此行事,无非是让小十六更加难堪而已。”
听到她的话,隼的脸色更加阴沉,却抬手制止了扈卫们:“慢着,将她们轰出去就行,水牢不必去了。”
这出闹剧终于作罢,十五娘子也“功成身退”,临走前以眼色暗示自家幺妹:势必要趁此机会,将解药拿到手。
乐嫣轻轻握住腕上细细红痕,沉静而坚定地朝她点了头。
这一切被隼尽收眼底,他自始至终紧盯着乐嫣,终究只看到了她柔弱美丽的外表之下,也隐藏着冷酷无情的另一面。
他的心上人,似乎有一颗怎么也捂不热的寒石之心。
而且唯独对他,最为残忍。
“那株能解红线蛊的独夜草,你藏在哪儿了?”
“我说过,不会再阻拦你回中原。”隼反问,声音低而沙哑,让人毛骨悚然,“你为何不走?”
“其实还有第二种方法可以解蛊。”乐嫣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是与他佩刀一致的金镶骨咄犀刀柄,“只需你我其中一人死去,即可。”
她将开了锋的刃面横在白皙颈侧,明晃晃如月映秋水。
第62章 十六娘子始终都未曾露面
永安王妃(拾叁)
那一瞬间,隼全身的血几乎凉透,连说话都隐隐颤抖:“李乐嫣!你想干什么?把刀放下!”
“乐嫣今生今世,绝不负阿隼。”
十六娘子紧握着匕首,一步一步走近,迎向爱人的通红双眸:“若违此誓,我便遭天诛地灭,永堕阿鼻,神佛难救。”
他凝视她面上那抹温柔至极的浅笑,不知不觉,眼中却滚烫如被灼伤。
“好……我答应你,解蛊。”
隼从怀中取出储酒的鸡冠壶,精巧机关一经触发,锤揲而成的壶盖面弹出暗格,里面正藏着一株紫叶绿纹的妖异药草。
“把刀给我。”他丢开小酒壶,将药草递向乐嫣,“我可不会言而无信。”
小娘子缓缓摇头:“不,你先解去自己身上的红线蛊。”
二人之间就隔着那漆金铜胎暖炉,炉中余烬未灭,仍有炙热星火,如彼此爱意。
隼攥着独夜草,默不作声地瞪了她许久,忽然低下头,大笑起来:“算了,十六娘子尽管动手。”
“等你死了,我立即带兵踏平洛阳城,再去阿鼻地狱里寻你。”
话未说完,隼已抬起手,将那株独夜草掷入炉火之中。
匕首应声而落,乐嫣没能抓住轻飘飘的药草,一颗心仿佛也随之坠入火中。她近乎莽撞地伸出手,铜炉灰烬里残余的高温一瞬便将白嫩五指烫伤,最后终于抢救出大半片绿纹紫叶。
叶片边缘仍被燎出一线火痕,乐嫣如忘却了钻心剧痛,直接将药草合在双掌中熄去火光。
她的所有举动已让隼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当然,更多的是心疼到无以复加。
“来人!立即取井水,还有冰!把医官也叫来!”隼扑过去单膝跪地,要牵起十六娘子的双手来查看伤势。她却不假思索地挣开,扬手便打了他一巴掌。
“李乐嫣!你的手不疼么?”三王爷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下,倒也没空去生气,只顾着抓住她的手,“让我看看――”
“疼,很疼。”小娘子的眼泪潸然落下。
但她随即就将残余的独夜草塞进口中嚼碎,趁着阿隼此时心神恍惚,紧搂他的后颈吻了上去。
入口的汁液气味如酒,辛辣又清凉,隐含一丝木樨香气。
隼很快反应过来,想推开乐嫣,又顾忌她手上烫伤,一时不慎反倒被这小娘子推倒在地上,压制得无法动弹。
原来,麻痹感已渐渐蔓延到他的四肢……这是独夜草解去红线蛊时产生的副作用。
隼的双手从乐嫣腰侧失力滑落,腕上细细红痕开始变浅,犹如那根红线骤然断裂。
*
长兴四年十一月二十日,秦王李从荣因谋反被处死。当时唐国主李嗣源病危,于次日派宦官孟汉琼到邺都召李从厚回京。
十一月二十六日,李嗣源去世,秘不发丧达六天之久。
十二月一日,在西宫发丧,李从厚即皇帝位,改长兴四年为应顺元年,却因懦弱无能又心胸狭隘而赐死王淑妃的心腹宫女司仪康氏、司衣王氏,并软禁王淑妃,就连寄养佛庵的幼澄小娘子也被召入宫中为人质。
潞王李从珂怒而起兵。
应顺元年四月三日,李从珂率军进入洛阳城。曹太后下诏废李从厚为鄂王,命李从珂为监国。六日,又立李从珂为帝,改应顺元年为清泰元年。
三年后,契丹兵马南下,后唐覆灭,辽国主耶律德光立石敬瑭为帝,国号晋,史称后晋,改元天福。
天福二年,有司请立皇后,石敬瑭以宗庙未立,没有同意。同年,李氏之子石重信为叛军张从宾所杀。
直至天福六年,永宁公主才被尊为皇后。
而永安王也等了整整十年,才将他的王妃再次带回契丹。
那日,李氏女眷的辎车匆匆离开妫州城时,暴雨如瓢泼。
红线蛊的反噬来得迅猛,即便有少量独夜草的药效相佐,乐嫣也觉着心口阵阵钝痛,几乎不能言语。
行至妫I二水合流处,雨势骤歇,海东青一声唳鸣如箭矢破空,甚至将十六娘子从昏睡中惊起。
“他来了。”乐嫣倚在车壁上,从十五娘子撩起半边布帘的窗口,窥见路旁那道春溪。
雨后的溪水不复清澈,急流奔泄,好比她乱糟糟的心绪。
偏在这时,她想起了《括地志》中的记载:“妫州有妫水,源出城中。耆旧传云即舜厘降二女于妫I之所。”
这属实是一种令人难堪的预兆。
先前在永康王府邸上,她们都曾见过那位甄娘子。就连布局做戏“威胁”阿隼的几名女奴都是她带过去的,只不过得知了来龙去脉之后,甄娘子却十分不解:“三王爷倾心于十六娘子,可谓如痴如狂。您便是留在契丹,又有何不可呢?”
她这话是当着李家姊妹几人的面直接问出来的,乐嫣莫名有些羞愧,无法作答。
如今,阿隼竟不折不挠,连夜追上来了。
一股更为沉重的烦闷压在心间,小娘子暗中掐住左臂,那圈未曾褪尽的红痕如此醒目,终于将她从“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典故中扯出来,重归难以面对的此时此刻。
辎车渐渐停下了。
尽管有赵延寿率领众兵士列队在前,也挡不住契丹三王爷远远掷来的话语:“你就要走了,却连一句话也不愿再与我说?”
乐嫣听得出,阿隼声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疲惫之意――草原上最年轻的战神,似乎已将他自己逼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她低头揪着衣襟,手指不自觉地轻颤。
十五娘子揉了揉额角,忍不住叹气。十四娘子左看看,右看看,嗫喏道:“要不,就让十六妹妹去见他最后一面?”
车厢中的另一人在此刻倏地起身,揭帘而出。她走到舆外,神色平静地向阿隼行了一礼:“永宁见过三王爷。山高水长,还望您莫再阻拦我等归家。”
“李三娘子?”
阿隼勒马立住,有瞬间失神,却想起了独卢金山的月亮与风雪,那些共衾而眠的夜晚,还有李乐嫣的每一滴眼泪。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甜蜜与苦涩搅在一处,是如此浓烈而令人毕生难忘的滋味。
“本王无意阻拦你们。我只是,只是想再看看她……”
那匹金鬃神骊也似能明白其主心意,嘶鸣了一声,缓缓前行,直到被唐军的长枪与马槊架住,才不得不止步。
双方正僵持之际,隼的扈卫官查剌带人赶上来了。
他们迅速冲到自家三王爷的旁边,查剌低声禀报了几句话后,三王爷的面上骤生怒色,持缰的双手紧攥成拳,手背上亦绷起青筋。
他又远远望了那辆辎车一眼,三娘子仍旧立在车上,以凛然不退的姿态。
而十六娘子至始至终,未曾露面。
第63章 永远不愿说出的肺腑之言
永安王妃(拾肆)
隼的眼神微微一黯,倒是未失那种势在必得的坚定。他抬手挥了挥,麾下众骑即刻调转马头,从中原使团的车队侧畔纷纷掠过,驰回妫州方向。
如一道金色流火破风而来,隼在车窗外勒马暂驻,三尺之隔,留给乐嫣一个承诺:“待到契丹安定之后,我一定会亲自去洛阳,请求唐国主应允我们的婚事。”
空中的那只玉爪海东青蓦地飞下来,恋恋不舍绕着辎车盘旋了好几圈,这才追着主人往回疾行。
“永康王遇刺,三王爷应是暂返妫州去援救长兄了。”三娘子回到车厢中,颇为感慨地拍了拍幺妹的肩膀,“真想不到,你俩竟已对彼此情根深种。”
乐嫣倏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神色已是十分急切:“那,阿隼他……他们会不会很危险?”
十五娘子瞥她一眼,有些许无奈。
“你大可放心,三日前我们便暗中将李胡派系的密谋告知耶律阮,他们早有准备,耶律阮这是在帮咱们支走耶律稍罢了。”
马蹄声远去之后,乐嫣才敢掀起布帘一角,偷偷去眺望阿隼的背影。
跟着他回去,甚至留在契丹的念头,其实一直都潜藏在她的心底,可终究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不能被任何人察觉,尤其是阿隼。
小娘子情窦初开,爱上了同样深爱着她的少年郎。
可她的爱人,亦是敌人。
*
李乐嫣原本以为,被掠去契丹的两年应该是一场噩梦,但她没想到,后来回忆起来,那两年竟可称之为一场美梦。
真正的噩梦是从她们阿爷的薨逝――不,或许是从当年在契丹捺钵照顾李家姊妹几人的妙哥遇害时开始的。
她的十三姊不曾到过契丹,半生皆如封号“兴平”二字,平安顺遂地嫁给洛阳城中最俊美的赵君侯,还是未能避开唐国末年这场乱世,亡于天福七年的幽州。
而后,赵延寿从幽州节度使晋升为燕王,辽国主下令赐婚,将王淑妃膝下的永安公主许配为燕王继室。
接旨之前,阿隼早已闯入仙妤院,要将乐嫣带走。
“母妃和弟弟都被扣押在宫里,我岂能弃她们不顾?”乐嫣自是不能一走了之,除非确保王淑妃和幼弟李从益安全无虞,“阿隼,我已家国尽毁,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亲人。”
“难道你要留下来,然后嫁给赵延寿?”隼一时气急,依旧如年少时那般口不择言。
“李乐嫣当然不会嫁给赵君侯,但‘永安公主’却又必须嫁给他。”
她的话音刚落,永乐公主坦然步入堂中,手中端着一个金盘,盘上置一玉碗。
“我记得小十六你有一把匕首,以金镶骨咄犀为柄――哦,也是三王爷送的吧?那正好,物尽其用。”她挑眉一笑,“独夜断红线,再加上留在三王爷血液里的雄蛊残骸,正是诱发雌蛊效力的药引。”
隼的两道剑眉拧得几乎打结:“有何用处?”“能让我家小十六在临近婚期时‘重病不起’。”
“什么!”
隼转身就把小公主扛到肩上,迈步往外走。“等等,阿隼!你先放我下来,那是假的,是‘偷天换日’之计而已!’
“到时候,我自会代替小十六嫁给赵君侯,了结这一段孽缘。”永乐公主――即当初的十五娘子,她同样等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