隼带着麾下的夷离毕院诸郎君离开妫州时,遭遇了一场预谋已久的伏击。
那天夜里,他们驻扎在七老图山的东南边,赛音河静静流淌,水中倒映着并不明晰的下弦月。
一队蒙面杀手从林间潜行而来,如毒蛇般扑向了篝火边的契丹兵士们,双方拼杀时溅落的鲜血很快洇湿了岸边沙土。
隼的背甲也被划开一道裂痕,险些伤及皮肉。但在场众人都已认出那个带着面具的杀手首领是谁了。
“完颜兀牯,你竟敢行刺三王爷?是打算用女真全族的性命来抵偿吗?”
对方却笑了,手中亮出一枚光华莹然的明珠,开口时语气阴冷:“三王爷可认得此物?”
隼的神情有一瞬狠戾,握刀之手绷起虬结青筋:“她在哪儿?”
“三王爷还想见到那位小娘子,就自己跟我们走一趟吧。”
余下的几名杀手掩护着女真族那位酋长往山中撤退。
明知这是有去无回的陷阱,面对属下们的焦急阻拦,阿隼依旧认为,自己别无选择。
“女真族骤然叛变,此中必有蹊跷!更何况李氏女眷皆在捺钵,又有谁能够从陛下的禁围中将人带走?”
两鬓微霜的萧惕隐仍挡在他面前,神色几乎是痛心疾首:“您从前以百兵抵御千敌之困,尚能谈笑自若,今日怎可如此莽撞行事?”
阿隼看向他,眸色猩红,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因为,我赌不起。”
下弦月隐没在浓雾般的云层之中,玉爪海东青振翅而起,尾羽上的金铃早在妫州城中就已被摘去。
它如今成了阿隼最忠实的伙伴,不再需要多余的桎梏。
而另一枚璀璨金铃被乐嫣系在手腕,细细红线衬着她玉白肤色,娇弱无力地搭在阿隼宽厚肩膀上时,是足以让人面红耳赤的一种对比。
作为交换,隼带走了乐嫣的手帕,她绣的小兔子有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绿眼睛。
这场分别只不过三十个昼夜,他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总会小心翼翼取出藏在心口处的手帕,亲吻那只憨态可掬的小兔。
思念像一张网,勒住心脏,让年轻的契丹王爷深陷于甜蜜与痛苦,却又欲罢不能。
“不必再劝我。”
他屈臂以袖擦去刃上血迹,用布条将金镶骨咄犀刀柄牢牢捆在掌中,头也不回地朝隼奴所指引的方向走去。
“没了她,我也活不成。”
李乐嫣从噩梦中惊醒时,忘掉了大半梦境内容,偏偏只记得一个浑身浴血的模糊背影。
驿站窗外的夜色深沉如墨,微风吹来,一阵透骨凉意。
她意兴阑珊地关上窗,心中的不安却越发强烈。
“阿隼,希望你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到捺钵,继续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王爷。”
经契丹主准许,她们姊妹几人已随唐国使团离开春捺钵南下,将要途经妫州。
阿隼送给她的那枚柯枝国明珠,却在赵氏父子抵达鸳鸯泺的第三天不翼而飞。
吕不古大公主听闻此事,当即下令彻查所有出入她们营帐之人的近日行踪。可谁也没想到,最后是妙哥留下一封遗书,服毒身亡。
“女真族完颜部的酋长兀牯,抓了妙哥的母亲胁迫她盗走宝珠。据说,那是他新得的渤海美人想要的唯一一件礼物,正巧被阿隼买走了。”
李氏女眷离去之前,吕不古特地来为她们践行,并提起妙哥畏罪自尽的原因。
乐嫣为此而伤心消沉,也没能想出留在春捺钵等阿隼回来的理由。
除了她以外,大块头查剌也一蹶不振。
他那支藏了许久都未能送出的金钗,最后随着妙哥的骨灰远赴故乡,也彻底断送这段来不及让她知晓的情愫。
然而,在悲痛的阴霾掩盖之下,十六娘子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阴谋意味。
长庚星浮现于天东时,查剌大喊大叫,敲开了驿站的大门。在他身后,不知第几匹名贵的骏马口吐白沫跌倒在地,很快力竭而死。
“十六娘子,您猜得没错!完颜兀牯得到的女人是宝檀华奴,二王爷的妾室!”
“糟了,他们定是要对阿隼不利。”
李乐嫣立刻提着裙摆冲向马厩,却在驿站门外被赵延寿拦住:“十六娘子,此乃契丹内乱,我等汉人不便插手。”
“此人,我非救不可。”乐嫣端坐在马背上,依然是一副柔软清丽的样貌,眼神却如冰雪般冷肃。
身经百战的上将军也被她的那一眼所慑,竟不知不觉退开了两步。
直到她和契丹将士们的身影远去,赵延寿才如梦初醒,连忙带兵追去。
赶了一整天的路,他们终于抵达妫州边境。
查剌派出的前哨虽已将消息送达,可到底还是迟了一步。诸人在山中密林里搜寻了半日,最后只拾到一片洁白如雪的鹰羽。
“隼奴就在附近,这是它留给我们的标记。”乐嫣将鹰羽紧握在手中,同时另一只手也接过了查剌奉上的弓箭。
十六娘子从未有一刻如此庆幸,阿隼曾经认真而专注地教会她骑射。
玉爪海东青循着金铃的熠熠闪光而现身,继而悄无声息地领着众人,往其主被困之处飞去。
原本矜贵高傲的契丹小王爷被女真人绑在树上,没有等来相看两相厌的耶律娄国,反倒等来了心心念念的小娘子。
他先是喜出望外,随即又觉骇然。
第60章 而洛阳的牡丹却正值盛期
永安王妃(拾壹)
大势已去,完颜兀牯更加愤恨,竟要杀了阿隼。
刀锋起而未落,箭矢从乐嫣和赵延寿手中的弓弦上飞速迸出,直直穿透了女真族酋长的手臂。
从头到尾,赵延寿的反应和动作都非常快,为乐嫣握弓拉弦而助力,再到功成身退,他甚至险之又险地躲过了隼的眼睛。
而那是李乐嫣生平第一次伤人,既为复仇,也为拯救。
查剌火速冲上前,一刀斩下了完颜兀牯的头颅,用他泼洒遍地的血来祭奠自己无辜枉死的心仪之人。
与此同时,阿隼挣开身上的麻绳,立即伸手捂住乐嫣的双眼,并趁机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李乐嫣,你怎么来了?”
当他看到站在树下的汉人将军,喜悦之情当即被涌上心头的怒火烧去大半。
“那些人又是来干什么的!”
*
晚来春雨如愁绪,笼罩着妫州城外的小小驿站。唐国使团护送李氏女眷来到此处,不得不停下暂作休整,等待不知去向的十六娘子与赵延寿等一干将士。
那位小娘子最后却是与契丹三王爷共乘一骑而来。
“好风吹绽牡丹花,半合儿揉损绛裙纱”。草原深处一场幕天席地的迷乱之后,是映叶多情,更是卧丛无力。
十六娘子藏在情郎怀中,满面艳色如霞,羞得抬不起头。
隼趁此机会,直接带着她纵马驰骋,直入妫州城中。待到十五娘子她们跟着赵延寿出来相迎的时候,那些契丹人已全无踪迹。
被抱下马时,乐嫣几乎站不稳,连说话都没甚气力:“阿隼,这……这是哪里?”
“我大哥的府邸。”隼低声答了一句,索性将她抱回自己先前居住的院子。不待乐嫣再问,侍从们鱼贯而入,为两人濯洗一路风尘。
当她走出浴堂时,隼已坐在弥勒榻上闭目养神。
“李乐嫣,你要回中原了。”他的语气低落,并非试探,带有近乎绝望的笃定。
小娘子低头捏紧了衣袖,不敢直视那双总是长久凝望着她的明亮眼眸。可她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像一阵寒风,终将吹灭他眼中星火。
“赵使君说,东川董氏与西川孟氏合谋叛乱,我阿爷旧伤复发,病得很重。”
“那我呢?”隼闭了闭眼,将声音放得更加轻缓,“你走了,我怎么办?”
“可是阿隼,我又能以哪种名义留下来?”乐嫣的唇边牵起微弱笑意,实则也心如刀割。
“是成为第二个高美人,或者第二个甄娘子?”
前者是阿隼生父东丹王的宠妃,后者是他长兄永康王的爱妾。她们皆为汉女,始终被契丹人视作皇室的奇耻大辱。
“李乐嫣,你至今还是不愿相信我说过的话。又或者因为,契丹没有一个让你心心念念的‘二十三郎’,所以你才非要回中原不可?”
草原上悍名远扬的少年霸主,此刻竟也不自觉红了眼眶:“既然如此,何不干脆让完颜兀牯把我杀了,你也无须进退两难――”
“妙哥死了。”
乐嫣缓缓走近,伸手拨开他额边散下的一缕鬈发。
“她是被人害死的,而且那个幕后黑手想杀的是你,阿隼。”她扑进他怀里,声音带上哽咽,平静得近乎木然的神色终于一点点破碎。
“我很怕,真的很怕……就算两年前被抓到瓦桥关的时候,我也未曾这样怕过。若是赶不及,你就会像妙哥一样,明明前晚还在同我说笑,可第二日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
“不会的,乐嫣。我方才,方才说的都是气话呀。”阿隼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心中的万般委屈与悲愤几乎已被她眼泪冲散大半,只好抬手紧紧抱住自己心爱的小娘子。
“其实你能来救我,我真的很开心。”
他想了想,忽然低头在乐嫣白嫩脸颊上啄了一口。
“十六娘子有动人美貌,又有英雄气概,隼自是死也不愿拱手让人。”
这句情话却令乐嫣整个人略微僵住。
阿隼的爱,正如岁除仪的那一炉烈火,大抵终是会灼伤她这只小小飞蛾。
“赵将军,妙哥到底是因何而死,您也心知肚明。”
得知乐嫣被契丹三王爷带走之后,十五娘子与赵延寿单独见了一面,所有少女情怀却被压抑在心底深处,姣好面容上所浮现的,唯有凛冽战意――
“契丹大乱将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十六被耶律稍留在这个火坑之中。”
“十五娘子果然聪慧过人。那女医官勒里辛,实为述律太后的心腹,也是真正的盗珠者。”
赵延寿迟疑了一下,才朝她走近两步,低声说下去:“据探子回禀,三王爷耶律稍被刺,只不过是契丹寿昌皇太弟耶律李胡派系‘声东击西’的阴谋,他们真正要杀的人……是永康王耶律阮。”
“他们难道不怕打草惊蛇了么?”
“耶律稍与耶律娄国素来不睦,他们又是借女真人之手暗中诱杀,永康王耶律阮生性宽厚,断然不会因此生疑。”
十五娘子转过头,眼中多出一丝胜券在握的笑意:“既然这样,我们索性就同那位永康王做个交易。”
*
次日醒来,乐嫣很快发现,自己手腕上多了一圈红线般的细痕,虽不痛不痒,却十分古怪。
她刚想唤醒阿隼,扭头却见他睡得酣然,而紧搂在她腰间的右手腕上,也有一圈完全相同的红痕。
十六娘子惴惴不安地盯着他腕上红痕,心跳因过度紧张而快了好几拍,忽听见阿隼的一声轻笑。
“柯枝明珠留不住你,那我只能试试六诏的红线蛊了。”
“红线蛊,又是何物?”乐嫣未曾听懂,已觉不妙。
隼转而伸手,与她十指相扣。那两道红痕并在一处,看起来既旖旎又诡异。
“中了这种蛊,就如同有无形的红线系住了你我。你身上的雌蛊离得太远,雄蛊便会让我遭受噬心之痛。”
乐嫣下意识摇了摇头,是完全难以置信的震惊神情:“阿隼,你疯了不成?为何要这样做?”
“于我而言,若你不在身边,有无此蛊,都是一样的痛苦。”
小王爷垂眸一笑,用最轻柔的声音说出最任性的话,带有孩子气般的残忍:“李乐嫣,你要回去中原也可以,我不会再阻拦了。”
“所以,你是用自己当‘人质’,来胁迫我。”十六娘子只觉喉间发紧,不知自己是该惊还是该怒,心中更一片酸涩。
她竭力平复了一下心绪,满眼恳切地问道:“阿隼,到底要怎样,才能解了此蛊?”
隼却不说话了,微微笑着起身,命仆从们入室侍奉。
随后,有执事郎君在廊下叩见:“启禀三王爷,大王爷今日将在海晏楼宴请中原使团,邀您与李家十六娘子一同出席。”
听闻三弟遇袭又安然返回,永康王十分欣喜,立即下令设宴,要款待救下阿隼的中原使团。
侍女为乐嫣梳发上妆时,她正凝望着窗外几株八棱海棠树,心神比雨后落花更加纷乱。
故此,那个久违的清亮声音响起之时,十六娘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愕然转头。
“乐嫣,晋阳故居的桃花将要开尽了,。”
第61章 她只会成为他的最大软肋
永安王妃(拾贰)
幼时,她们常到城外的天龙山避暑,三哥哥李从珂曾偷偷带她去探访山间千佛洞,最大的弥勒造像端坐漫山阁中,诸观音形容婀娜多姿,皆为盛唐流传至今的曼妙风韵。
那是李氏三百年前的荣光,是父兄们以毕生戎马去竭力复刻的万千种繁华。
“我来接你们回家。”一道高挑身影从屏风后走出,身上的契丹男子装束竟无半点违和之处。
“阿爷、祖母、王娘娘,还有二十三郎,可都在洛阳翘首以盼呢。”
见到她,乐嫣不可谓不惊喜,可随即看到了手腕上的细细红痕,顿时泄气。
“我,我还不能走……”
“这是为何?”
十六娘子心中无端有点窘迫,又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直接将手腕递给对方看:“须得解了这红线蛊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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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晏楼的一场宴席可谓宾主尽欢。
永康王命人搬来了十坛鹤觞酒,此酒有“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的盛名,曾醉倒前朝无数游侠儿。
若真饮尽这十坛,便是最善饮的契丹勇士们,也得醉上个三天两日。
十五娘子早在赴宴之前就先去见了自家小十六,以及那一位悄然而至的神秘来客。
乐嫣身中红线蛊的事情,自然也瞒不过她。
“那雄蛊发作起来,也是痛在他耶律稍身上,又不是痛在小十六身上,咱们为何走不得?”
“正因痛的人并非乐嫣,她才更加于心不忍。”来者抬手揉了揉额角,忍不住叹息,“三王爷,可真是好算计啊!”
“那便痛死他得了,也算自作自受。”小十五一时气急,几乎口不择言。
连累了姊妹们,十六娘子心中无比惭愧,但也只能小声说道:“还是得想办法解蛊才行。”
“我倒有个法子能拿到解药,但成败与否,就要看乐嫣你能不能狠心一回了。”
小娘子仰起脸,如窗外历尽风雨仍努力绽放的半树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细雨中。她轻声问道:“是对我自己狠心,还是……对他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