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高耸入天的枝杈如今皆长了几倍,以树心为中央向四周发散垂落,利剑一般牢牢扎于地面,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巨大的碧绿树笼,牢固严密,威慑众人。
第22章 反魂树
不知是不是反魂树的影响太大,花道在距离那里还有五六百米的地方骤然消散,黄英感觉自己被谁推了一把,身体一歪,她下意识去抓陈添,却抓了个空,等她重新站稳,已经重新回到地面。
远远地,她看到了那棵树,高耸入天,威严肃穆,而那树下,正是罗厉口中那些密密麻麻已然失去神智的“人”。
“对不起,可能受反魂树影响太大,不听使唤了。”陈添在她身后抱歉道。
黄英正被那棵树震撼着,听到陈添的话才回过神来,一扭头,却见陈添跌坐地上满脸是汗眉头紧锁,手则紧紧揪住衣领似乎极为痛苦,她忙俯身扶住人问道:“你怎么样?”
好一会儿,陈添才勉强站起来,轻咳一声,满不在乎地笑道:“没事,可能是这树太厉害了,我适应适应便好。”
黄英盯着他不说话。
陈添又慌里慌张地摆手道:“真的,黄大夫,我真没事。”
黄英低头从药箱拿出之前那个小瓶子,递给陈添,命令道:“喝完。”
“黄大夫,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陈添看到那瓶子瞬间收起了玩笑语调,严肃中带上了些凝重,“不要骗我。”
“离魂之毒,以人血喂之,可得三日之活;而至亲骨血,又可多续半月;若有至亲愿献其身,则毒此后不复发矣。”黄英平静地说着,将那瓶子又往陈添面前递了递。
陈添虽早有猜测,但听得此言,难免就红了眼圈,他咬着牙道:“三日之后我若死去,此恩又让我如何偿?”
黄英见他如此,倒有些莫名,她摇摇头道:“我没那么高尚,只是医者仁心,能救则救。我要你和我一起来反魂树这里也是这个缘故。古籍有云,树有灵心,可解百毒,说的便是这反魂树,只是不知怎么个解毒法,许多事情我也并没参透,只是有一丝希望我总得尝试,不然倒叫大家笑话。”
陈添没有接那瓶子,而是向前几步,敛神聚气,掌心向下一拍一收,无数根茎破土而生相互交缠,像两条轨道一般顺着路面延伸,一直到那反魂树下,将人群生生分隔开来,形成一个狭长的通道。
黄英吃惊地看着这条小路,不由得喝道:“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话还没说完,只见陈添身体往下一陷,小腿以下已然变成了弯弯曲曲的花根。
陈添惨然一笑,在黄英脊背一拍,将她推出去好几米远,说:“黄大夫不是有法子救我吗?快点,我可支撑不了多久。”
黄英见他如此,知道时间紧迫,不可再耽搁,秀眉一拧,几步过来,掐住陈添的下巴将那半瓶血灌进去,这才撂下一句话转头大步朝着树心走去:“别死了,还得报恩呢。”
“怎么这么暴力。”陈添嘟囔一句,借那口人血的力量,腾空跃身而上,运力释法,只见那根茎疯狂窜长,抵挡了“活死人”一波一波的进攻,直到黄英终于抵达反魂树下,他微微一笑跌落下去,那些根茎突然收束,与陈添一起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篱墙将黄英和那些“人”隔离开来。
在那篱墙靠近她身边的时候,黄英隐约听到一声“我信你”,便再无声响。
黄英垂着脸低低地说:“放心。”
黄英曾在师父一本破损的古书里看到,反魂树生于天地阴阳交界之处,知善恶,了世事,只是寻常人鲜少能真正理解它的妙处。此刻,她正立于树下,遮天蔽日,她用手去触反魂树的树皮,疙疙瘩瘩凹凸不平,像所有的老树一样透出沧桑和衰老。她有些焦灼和不安,之前她都是给他们希望的那个,可真正到了这里,她寻不到关窍。
她将脸贴在树干上喃喃道:“师父啊师父,请你告诉我。”
这句话刚说完,她突然想起师父那个卷轴里,除了治疗离魂散的方法外,还在注脚处密密麻麻写了一行字:“反魂魂离,原本一体,血浓于水,水浓于血。”
黄英心里一动,从药箱摸出一把小刀,心下一横在腕上一割,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砸在树干和树根上,触目惊心。她咬着牙用纱布包裹了伤口,忐忑不安地等待。大约过了五分钟,只见那树突然裂出一条大缝,随即整棵树像是蛇蜕皮一般,不一会儿,地上就已经厚厚一层“树皮”,连带着叶片树枝都焕然新生,和之前的模样截然不同。新生的枝叶越长越多,越来越长,柔软地以树为中心扎进地面,不多会儿便将聚在树下的一切,包括那些“人”通通包裹起来。
这奇异的一切并没使黄英感到恐慌,反而叫她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平静,连带原本那篱墙外机械一样的撞击声也停下了,安静极了。她感觉眼皮很重,便靠着篱墙沉沉睡去,梦中她看见了母亲,也看见了师父,他们对她微笑,一梦香甜。
不知道过了多久,黄英终于从梦中醒来,却见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她下意识要叫,一只手捂着了她的嘴,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别怕,死人而已。”
“陈添?”黄英转身,惊喜交加,“这是怎么回事?”
陈添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身体很轻,有谁让我回去,我想着,回去也好,便醒来了,醒来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事了。”
他说着又看看周围,叹口气道:“这些应该就是之前因为白石和陶文渊强行召唤反魂树而复活的祠堂新尸,如今也都可以安心上路再无折磨了。”
黄英沉吟片刻点点头:“我明白了。反魂树从来都没变过,它确实是逢凶化吉的祥瑞之树,只不过,为了防止恶人滥用,它在表层生出了一层保护壳,若是有人想要逆天长生,便会被那所谓的‘复生’之法反噬。而这些“活死人”之所以一直想到这里来,恐怕就是反魂树的恻隐之心引他们前来,以拯救苍生免遭苦难。”
“人心之恶,实难预测。”陈添仰头看看将他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树笼,又说:“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去,也不知道罗厉和江阅怎么样了。”
“快了。”黄英亦仰头看去,又用手指了指那枝杈,“你看,开花了。”
只见那树冠上噼里啪啦突然冒出许多血色的花苞来,然后一瞬间花开似锦,耀人眼帘,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又过了一刻钟,花落蒂收,只见地上的那些尸身纷纷化烟消散,每消失一具树上便多出一颗青色的果子,那果子形状各异,与那些亡者相像。直到最后一具尸身消失,之前密不透风的树枝砰砰砰地从地上拔出,一束束收回到树干里。反魂树一点一点枯萎,一点一点干瘪,最后终于只留下一个毫无特色的树墩子。
黄英和陈添用手挡住了眼睛,太阳真好,映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天亮了,他们看到了等在外面的同伴。
第23章 反魂树
江阅整整睡了十日。
这十日里,快活城风云变幻。据说是此事惹怒了远在天边的大总统,从前颇受庇佑的那个快活城大人物一时失势,罗列则因平息有功顺手接管了这块年久失整的中间区,一时间风头无两,已然是云城事实上的掌权者。
玄霜斋门外车马流水一般,各怀心思地纷纷到访,只是大名鼎鼎的幽明室室主始终没有露面,所有的场面活全部由圆滑世故的陈添接下。罗厉不是不敬佩罗列,但此事还有那样多的疑团,他无法像他那位兄长一样冷酷无情不受影响。
黄英检查后告诉他,江阅的身体未受任何损伤,一直这么睡着,或许是当时发生了什么后她的大脑产生的一种保护机制。
罗厉就等着。
直到第十天。
快到午饭时间的时候,江阅迷迷瞪瞪醒来,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她稍稍有些茫然,房间里有淡淡的烟味和茶香,她再一转头,罗厉正靠着窗垂首在看什么。江阅沉默了片刻,轻声唤道:“罗厉。”
罗厉闻声转头,见江阅睁着眼睛眨巴眨巴,他一笑,烟灰便簌簌落在地上。
江阅由不得眼眶一热,嘴里却仍旧一如既往地不饶人:“我是病人诶,你怎么还吸烟?”
“我只不过今天才吸了一根,怎么就叫你看到?”罗厉无奈掐了烟,走过去,拉开床边的软椅坐下,又用手去触了触江阅的额头,说:“倒是正常了,看来很快可以干活了。”
“喂!”江阅抗议。
罗厉这才正色了些,将江阅往起来扶了扶,又递给她一杯水,说:“你知道你睡了几天吗?”
江阅捧着水杯喝了一口,轻声道:“那我不知道,不过既然我回来了,说明你们已经解决了,不是吗?”
“陶文渊不见了。”罗厉看着江阅,又移开视线,自言自语似的道:“我猜你遇到了一些事情,如果你想说,大概会很有帮助,但是如果你不愿意,那没关系,反正……”
罗厉沉默了片刻,又说:“从某种意义上,确实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
在罗厉简略地将他们分开后发生的事情讲完后,江阅像是有些心思似的叹了口气,说:“我见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他们叫她主人。”
那天,江阅被那几个老妇人强行带走,像是检查牲口一般,从头到脚都细细被查看一遍,她几乎要气晕过去,只是自己实在挣脱不开,只能心中暗骂了千万遍。然后她被关在一个小房子待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她看到外面隐约亮起几支蜡烛,接着是几声极轻的谈话声,然后门嘭地被打开,她被拖出去放在了一个台子上。
那台子下方铺着一块巨大的黄布,上面写着奇奇怪怪的符号,黄布的四角皆点着高达一米的蜡烛,再一扭头,她几乎叫出声来——一个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的女孩与她并排而卧,只见那女孩与她年龄相仿,盯着她的眼中却透出贪婪和狰狞,叫她心惊肉跳。
“我当时害怕极了,我甚至开始怨恨你,怨恨陈添,怨恨云城的一切,我分明好好地生活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这儿,我想我的家人,我想我的家乡。”江阅说着语气有些激动,眼底也洇出了些湿意,罗厉沉默着去握她的手,她瑟缩了一下,又继续说起来:“我知道他们是想让那个女孩在我的身体里活下去,大概过了一刻钟,那个女人蒙着面纱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在她的示意下,有人刺破了我的手取了血,过了会儿,又有人强行掰开我的嘴,给我喂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像是草木的汁液,苦苦的,还有一丝甜腥味。”
江阅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黄英说,反魂树的还魂之法,需有人血做引才可见效。”罗厉温声道,“如果不想说,可以不说。”
江阅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内心有个什么在大喊,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奇怪得很,那声音不像是我自己,但她是谁,我也不知道。身体非常难受,像是谁要吸干我的骨髓一般,我拼命挣扎,拼命抗拒,我从来没听过自己那样的尖叫过……再然后,我听到了女孩的尖叫。”
“发生了什么?”
“那个女孩死了。”江阅抽回手抱住膝盖将脸埋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原因。”
罗厉沉沉地看着她,站起来用手臂揽住了她微微抖动的肩膀,他能感受到江阅的恐慌和无助:“反魂树为作善而生,牟利者因邪念而毁,这不是你的错。”
江阅摇摇头,又说:“那一瞬,我像个怪物,身体里仿佛有另一个我。”
罗厉拍拍她的脊背劝慰道:“都过去了,事情已经结束了。”
“所以——”江阅突然口气一变,握住罗厉的手腕往外一折,轻哼道:“你就要来吃我豆腐吗?”
罗厉往后一躲面目扭曲地甩着腕部痛心疾首:“江阅,你没有心吗!”
“老板,我好饿,给点饭吃嘛。”江阅装模作样地捧着肚子有气无力,“不然,谁来帮你干活呢?”
“饿死你算了!”罗厉骂骂咧咧往厨房走。
江阅的笑容在罗厉出去瞬间消失不见,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从门口出现,却是陈添。陈添并没理会她惊异的表情,而是直接了当地问:“后来呢?”
“你怎么知道?”江阅说完又叹口气,对他笑一笑,“你当然知道,不然你不会从一开始就叫我留在罗厉这里。”
陈添微微一笑,说:“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确定,只是有一种同类的熟悉感,后来知道你能听妖心,我便又确定了些。但我并不知道你深藏的妖力竟如此厉害,厉害到可以对抗惊精香,厉害到连罗厉也察觉不到。”
“你不要告诉他。”江阅摸了摸自己的手掌,表情有些复杂,“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场人界和妖界的大战,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好像有谁告诉我,我就是因为那场大战才会出现在这里……我会不会是个扫把星,专门带灾?”
“谁知道呢?”陈添耸耸肩,“反正和罗厉沾上关系,都没好下场。”
“那确实,在我这里,装病和偷懒都没好下场。”
陈添和江阅同时僵住,一回头,罗厉正幽幽地看着他们。
“啊?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你怎么偷听人讲话,万一我跟江大美女表白怎么办?”
“滚!”
“她美吗?”
“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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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有一封信送到罗府大帅案前,里面只有四个字:皆安。许瑶。
第24章 掏心兽
在云城待的第六个月,江阅又有了新的发现。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玄霜斋向右走十五米左右会买到最时新的鲜花,是个老婆婆自家种的。然后斜着到路对面,那家的野菜包子刚出第二锅,没有第一锅的生疏,也没有第三锅的腻味,味道刚刚好。买完包子回去,还可以逗逗邻居檐下鸟笼里的那只白鹦鹉,不知为何,每次看到它剪羽后的切口,江阅总会心生叹息,是再也飞不高飞不走的鸟儿了诶。
罗厉是从来不会早起的,江阅往往会在日头正高的时候,见到一个满脸怒气的鸡窝头老板——因为那会儿后巷裁缝铺的儿子一定会下学回家,他家的狗便会狂吠许久来表达自己的喜悦。
饭是一定没人做的,江阅不会,罗厉不愿,所以幽明室唯有他俩的那段时间,所有的餐皆由雨心亭送来,罗厉按月结算——他以前一直这样过。但那家的菜偏辣口,而江阅喜甜口,坚持过一段时间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开始自己开火。这让她在那条街引起过不少轰动,并一举成名,自然也少不了罗厉的嘲笑。
于是一直捱到黄英和陈添加入幽明室。
黄英在罗厉同意加薪后开始每天来玄霜斋待六个小时,除了工作外,其余的时间都在和江阅聊洋装聊发型,偶尔怼怼被她视若空气的两个男人。罗厉曾颇为不甘地评价她为“尸位素餐”,于是黄英不负所望地旷工几天,罗厉的“画卷”便都不安分起来,他只好又腆着脸请他这位师姐回来。
“画卷”也是江阅的新发现。
玄霜斋外厅放着的是罗厉不知从哪些地方搜罗来的字画,有名家的,也有高官的,平时无事可做的时候,这里的主业就会变成卖字出画,这当然不是所谓的“画卷”。“画卷”是收藏于后面罗厉办公室隔墙的一间密室里,每一副画都对应了一次遇妖,罗厉收妖后就会送入画中,卷内通往妖族的世界,那儿具体怎样,罗厉从没让江阅进去看过。江阅不知道为什么罗厉会这么不通情理,反魂树事件后她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有了隐约的怀疑,便对妖族的事情愈发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