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走到这家茶肆,他便知温僖为何要拉走月浮玉。
五人立在茶肆门前等了约莫一盏茶,月浮玉跟着温僖回来,低着头一言不发。
往日冷如冰山的脸,眼下更冷了几分。
艳阳高照,黑一白二却无端觉得有冷风吹过,抱着手问孟厌,“你有何事找我们??”
孟厌笑容可掬,“就上次那个闹腾的游魂,你们是在哪里拘走他的?”
“原是因为这事。走吧,我俩带你们过去,那处隐蔽,他尸身还在呢。”黑一白二乍然看到月浮玉,心慌慌。听孟厌说完,才知是要他们去找尸身。
当日,寄奴的游魂,由白二拘走。
她带着他们七绕八拐,最后停在一处宅子废弃的后院。
孟厌低头从一处狗洞望去,院中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其间杂草丛生。
白二为她指了指方向,“诺,他就在那边的井里。”
五人翻墙入内,找到白二指的那口井。
井口已有尸臭传来,孟厌憋了一口气,往下看了一眼便径直跳下去。温僖正撕衣衫蒙在口鼻处,见她纵身一跳,也跟着跳下去。
“真是他……”孟厌看着井底的那具尸身。
身量不高,身形瘦小,前胸后背都有血迹。应是被人一剑捅穿,撑着一口气跑到此处藏起来。
“他手里有东西。”温僖将他手中握紧的东西抽出,原是几张纸,瞧着像是从一本书中撕下的。
顾一歧接过一看,“是《三字经》,又不是《三字经》。”
众人问他何意,月浮玉掩住口鼻,与顾一歧一起看,“看起来是《三字经》的内容,实则完全歪曲了《三字经》的意思。”
譬如这句:人之初,性本恶,性相远,习相近。
与《三字经》中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的意思大相径庭。
“若有人真按照这些书中所写开蒙,可想而知,这人长大后会变成一个怎样的恶人。”月浮玉拿起其他几张纸看,悉数是从蒙书中撕下来的。无一例外,全是曲解蒙书之物。
五人拿着纸,爬出井,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孟厌望向井底,“好歹把他葬了吧……”
月浮玉找来附近的鬼差,几人合力将寄奴的尸体抬出。孟厌拉着温僖跑到太子府,“寄奴昨夜给我托梦,说他已死在别处,托我找你们把他安葬了。”
丰芫和太子府的妾室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吩咐侍卫跟他们去找寄奴的尸体。
有一个侍卫走到那处院子后,左顾右盼,“这里好像是太傅府的后面?”说罢,他热心为孟厌指了指位置,“那边那个大宅子,便是太傅府。”
另一个侍卫是京州人士,“就是太傅府后面的宅子,以前万阳侯的府邸。二十年前万阳侯造反被抓,这宅子被查封后荒废至今。”
四个侍卫将寄奴的尸身抬走送去义庄。
孟厌看他们走远,跑去与另外四人说:“这里挨着太傅府。”
从井底出来后,顾一歧陷入长久的沉默,久久盯着那张曲解的《三字经》看。
孟厌一回头,见他还立在原地,上前拉他,“你怎么了?”
“走,去找丰芫,我知道真相了。”
顾一歧丢下一句话,直接跑走。剩下四人面面相看,也跟着他一路跑。
太子府中,丰芫正在书房看书,顾一歧喘着气推门而入,递给她一张纸,“应观,帮我辨一辨字迹。”
丰芫接过纸一看,纸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是她祖父丰卿侯三十岁时自创的飞卿体,“这是祖父的字。”
结体端正、行笔瘦劲、顿折利落、飘逸清润,恰和飞卿二字。
顾一歧自嘲似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是我错了,他不是坏人……”
身后跟着的四人进房后,只听见丰芫那句“这是祖父的字”,之后顾一歧如疯了一般,一直重复一句话,“他不是坏人。”
月浮玉从丰芫手中拿过纸,“这字疏密自然,用笔洒脱,的确是可流芳百世的好字。可惜,字是好字,心却是坏的!”
“你们是何意?”
丰芫察觉出不对劲,拉扯着顾一歧的衣袖不停追问。
既查到了真相,就该还亡者清白。
寄奴说的没错,不管世人如何谤他毁他,陈留实实在在当得起“好人”二字。
真相太过残忍,崔子玉去找太子府的妾室,让她们陪着丰芫。
丰芫坐在房中,这个被顾一歧夸赞有治国之才的女子,隐约猜到了真相,悲戚地对着无人的窗外问为什么。
他们出门去找陈留眨言明已查清太子自尽的真相,万望他带他们入宫面见皇上说明真相。
与他们进宫之人,还有太傅丰卿侯。
无他,陈留辗讲排扇巳ジ中告知他,“太子之位将定,请太傅务必来宫中商议。”
太微殿,陈留王朝百年来所有帝王上朝治政、奉行大典之处。
如今,这座矗立百年的大殿中。当今天子陈留胜看着多出的五个面生之人,不解道:“斩,他们是何人?”
“父皇,大哥自尽一事有疑,儿臣请他们五位查案。他们今日回禀儿臣,说已查到大哥因何而死。”
陈留展蛟诘钅冢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那个逆子不是自己要死吗?怎会有疑?”
陈留胜仍在气恼陈留自尽。前几日,不过多说了他几句,他便服毒自尽,枉费自己从小悉心栽培他,还特意请来自己的夫子丰卿侯教他读书。
顾一歧站出来,“陛下,太子虽是自杀,但却是为了陈留王朝而死!”
陈留胜与丰卿侯乍然看到他,还以为有鬼。陈留崭厦解释,“父皇,他并非顾大人,而是顾大人的亲弟,长得相像罢了。”
“你是何意?”
陈留胜自诩最了解自己这个大儿子,读书不行,才能平平,空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头。
月浮玉:“因他死前知晓了自己无能的真相。为了陈留王朝的社稷安宁与百姓安康,他选择自尽,将太子之位让出,成全晋王。”
陈留是嫡长子,除了才能不足,并无其他不足之处。
虽然朝堂内外都不满他当太子,但若他一直占着太子之位,其他人拿他没有丝毫办法。
偏偏去年,会识文断字的寄奴来了。
一次偶然,陈留发现他的夫子,曾教授给他的知识和所有人俱不一样。
他并非生下来便是无能之辈,是他的夫子自小潜移默化将他教成一个无能的太子。
他曾经燃起过希望,想从头学起,寄奴买过的书便是佐证。
可惜,他已过而立之年。
若要推翻前三十年那位夫子为他打造的知识樊笼,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之事。
他失败了,寄奴想为他寻到证据,告知世人真相,却在偷到证据后被人发现,死在井底。
寄奴一死,他害怕此事再起波澜,平白害了其他人。所以选择自我了断,把太子之位让给更有才能的弟弟陈留铡
“陛下,太子殿下死于一个为人师者,多年来有意的错误教导,把他彻底教成一个废人。”
“怎么会……怎么会……”
坐在龙椅上的陈留胜如遭雷劈,怔怔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夫子,也是他为大儿子选定的夫子,丰卿侯。
从始至终,丰卿侯未发一言。
陈留詹恍糯让忌颇康姆崆浜罨崛绱舜醵荆“你们有什么证据?”
孟厌上前,把寄奴从太傅府偷来的几张纸交给他,“上面的字是丰太傅亲笔所写。”
陈留找徽耪趴垂去,直到再也忍不住怒气,快步走到丰卿侯身前,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你为何要如此对大哥?”
丰卿侯泰然自若,“殿下,老臣此举全是为了陛下和你。”
第35章 孔孟道(七)
陈留照鹁于丰卿侯的无耻。
龙椅之上的陈留胜捏着那几张纸,眸中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你为何要这么做?”
空无的大殿中,丰卿侯如孤松一般笔直地站着,“陛下,多年前,你曾对老臣说。比起太子,你更喜欢晋王。”
三十年前,尚是太子的陈留胜前后有了两个儿子。太子妃生的大儿子陈留,与郑侧妃生的小儿子陈留铡
三年后,陈留胜继位,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按照祖制,陈留胜在两个儿子三岁时,立了嫡长子陈留为太子,又从留郡请回自己当年的夫子丰卿侯当大儿子的夫子。
日夜盼大儿子如自己一般,得夫子教导,长成一个才能兼备的太子。
从陈留三岁开蒙到十五岁出宫,丰卿侯一日日在抱朴院,用邪门歪理恶意养废他。甚至出宫后,也未放过他。太子府的管事说:“从殿下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丰太傅隔日便会登门进书房教导殿下。”
“你真是一个疯子!”
陈留胜拍着桌子大怒,“民间爹娘多偏爱小儿子。朕当时所言,并非厌恶太子。”
比起太子,他更喜欢晋王。
是因为他知晓小儿子不会成为太子,除了宠爱,他再无法给晋王任何东西。可陈留胜没想到,当年一句无心之言,竟让大儿子因此送命。
孟厌走到丰卿侯身边。
前几回没细看此人,今日一看,果真一脸虚伪相,死到临头还妄想将错推给他人,“不是陛下更喜欢晋王,是你觉得晋王当皇帝对你更有利。”
进宫的路上,顾一歧总算想通丰卿侯为何甘愿冒着夷灭九族的风险,也要教废太子。
皇后出自陈留王朝第一世家大族,家族势力庞大,族中为官者数不胜数。而郑妃娘家只是陈郡的一个微末小官。
太子继位,丰卿侯及丰家无法掌控他。晋王则不同,势单力薄易操控,扶持晋王上位才可保丰家得到一人之下的无上权势。
嘴上满是忠君爱国,心中实际全是家族利益。
“你真的好狠,知晓丰芫有了身孕。为了斩草除根,转头便找杀手去杀自己的亲孙女。”
孟厌今日去看望受伤的妾室,无意间听她提起丰芫遇刺当日,丰卿侯知晓孙女有身孕后一脸不高兴,才让孟厌想通其中关键。
杀手不是想杀丰芫,而是想杀丰芫肚中那个不确定是男是女的胎儿。
为了丰家万代永昌,丰卿侯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孙女罢了,”丰卿侯被戳破心思,仍面无表情,冷冷告诉孟厌,“老夫有七个孙女,她们个个才貌双全,与陈留皇室结亲。若以丰芫一命换得丰家大权在握,她也算没白姓丰。”
真凶坦白,冤屈解开。
陈留的魂魄显现,就立在龙椅旁边。
孟厌轻声跟温僖道:“他们两父子长得还挺像。”
丰卿侯当场被抓,进了大狱,只等陈留胜彻查之后,便会问斩。
大殿中欢呼雀跃,为真凶伏法高兴。
谁都没注意,陈留赵诘弥真相的那一刻,从大殿中消失。
许久后,太监焦急来报,“陛下,晋王殿下自缢于冷宫。”
陈留盏幕持写Я艘徽胖剑上面写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之罪过,当以命偿还。”
人死魂现,陈留盏幕昶浅鱿衷诖蟮睿看到龙椅旁站着的陈留,两人相视而笑。
满殿,徒留陈留胜的哭声。他这一生,是成功的帝王,却是失败的父亲。
若他能多陪陪太子,与他一起看书,丰卿侯决无机会养废他。
他这一生,太过信任丰卿侯。
害了自己,又害了两个儿子。
“走吧,该回去了。”
陈留和陈留盏挠位旮在他们身后,走过太傅府时,府中一处院子火光冲天。
透过围观的人群,孟厌看到丰芫与太子府的二十位妾室领着太子府的侍卫,手持火把,正在烧几箱书。
那些害了陈留一生的毒书,随着大火燃起,荡然无存。
黄泉路上,孟厌替寄奴向陈留转告了那句话,“他说,不管世人如何谤你毁你,但他知你是好人。”
“这孩子,太倔了……”陈留无奈摇摇头,“我已帮他找好私塾,鼓励他参加今年的秋闱,可他非犟着要去找什么真相。”
奈何桥今日值守之人还是泰媪,语气尖酸刻薄,“咱们孟厌自去了查案司,可不得了。昨日大人在本官面前,指名点姓表扬你呢。”
孟厌躲在温僖身后,“下官能有今日之成就,全因泰媪大人教的好。”
两人虚与委蛇间,陈留拿起孟婆汤又放下,眼神诚恳看向他们,“我可以求你们一件事吗?”
他想知道丰芫怀的孩子是男是女。
如果可以,他想为孩子取一个名字再投胎转世。
未出世之人的生死簿,放在酆都大帝的书房。地府众仙皆知,但只有区区几人能进。
孟厌和崔子玉看向掌管轮回司的泰媪。
泰媪摊手,“别看我,本官进不去。”
“大人的中书令不是在此处吗?”温僖扯孟厌的衣袖,让她看月浮玉,“月大人代管地府,应该能进吧?”
顺着孟厌与温僖的眼神,奈何桥上的几人全看向月浮玉。
“月大人,你就进去看一眼吧。”
崔子玉和孟厌一左一右拉着月浮玉的衣袖,声声哀嚎。
月浮玉不堪其扰,拂袖离开,“烦死了。”
孟厌遥遥看了一眼他去的方向,“我们再等等,瞧着有戏!”
等月浮玉回来的间隙,陈留障虺铝羧道歉,“大哥,我无意害死你。”
陈留拍着他的肩膀,“二弟,我从未怪过你。丰卿侯利欲熏心,他刻意养废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丰家,你无需自责。”
远处出现月浮玉的身影,等走近了,他丢下一句“一男一女”,便闭嘴不肯说话。
孟厌:“料想应是双生子,你快取名字。”
陈留欣喜若狂,站在奈何桥上转圈圈,想了很久才道:“玉不琢不成器,一个琢一个玉,希望各位能帮我带话给应观。”
顾一歧拱手,“殿下,我明日会去人间告知应观。”
心愿已了,两人端起孟婆汤正要喝,陈留招ψ盼食铝羧:“大哥,若有来世,你还愿意做我哥哥吗?”
“大哥很愿意。”
话音方落,两人仰头喝下孟婆汤。
再对视时,记忆全无,并肩走向忘川河。
众人四散离开,崔子玉缠着孟厌,让她猜陈留沼氤铝羧下辈子是否还是兄弟。
月浮玉从两人身边路过,莫名其妙来了一句,“还是兄弟。”
酆都大帝难得回一次地府,刚到书房准备看看折子,便发现桌案上摆着未出世之人的生死簿。正疑惑谁如此大胆敢进他的书房翻生死簿,他最看重的中书令走进来,看见是他还微微惊了一下。
“大人,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