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角落的姜杌听到这句,嗤笑一声,“酆都大帝老眼昏花,竟准你升官。”
孟厌瞪他一眼,继续炫耀,“我托鬼差找城隍打听过了,七品官每月二十两俸禄呢。若干得好,年底的别岁宴奖励去天庭。”
城隍还说,自月浮玉上任,地府所有官员的俸禄大涨。
如今虽苦了些累了些,总归做官有了点盼头。
孟厌从未去过天庭,一直心向往之,“听说天庭有几位上仙,俊美无俦,尚未婚配。”
姜杌的手捏得越来越紧,咔咔作响声近在耳边。崔子玉发觉不对,默默挪到边上。
“不过,我听泰媪大人说,天庭的上仙不食人间烟火。”孟厌连声道可惜,不舍地咬了一口馒头,“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地府不错。”
等姜杌放下手后,崔子玉才敢开口,“这位王小姐到底什么来头?”
孟厌:“我听鬼差说,她自小通星象,精历算。她爹官运亨通,全靠她。”
两辆马车一路疾驰,终于赶在月浮玉设计捉拿慕容简的前夜,回到宰相府。
几人迟迟未归,月浮玉昨日又找到几个鬼差。结果一问才知,跟着孟厌的两个鬼差,人虽勤勉,但抠门还不识路。
“算了,大事要紧。”月浮玉叹口气,挥手赶走两个鬼差,“念你们并无坏心,先回去吧。”
两个鬼差彻底安心,勾肩搭背,开心跑走。
“你随我来。”月浮玉指指王筝,回身吩咐其他几人,“明日有大事要做,你们今日早些安寝。”
孟厌点头应好,忙不迭回房沐浴。
路上遇到顾一歧,喊住她,关切问道:“你怎去了那么久?”
孟厌简单解释几句,转而夸起自己,“顾一歧,我运气特别好。一路上,只碰到一个妖怪。”
正说着,姜杌从两人中间大步走过。眼帘微低,眸中寒冷如冰,“走开,别挡道。”
顾一歧侧身让他,等他走远,无语道:“他又发什么疯?”
孟厌哼哼唧唧,“我贪了他的三锭金子没还,记仇呗。”
“孟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整日乱买新袍,万一花光了银子,我只能走回大邺城。”
嘴上说着不还,孟厌一回房便跑去找姜杌。她不日便是七品官,万万不能被有心人抓住一丁点的错处。
万一痛失官位,得不偿失。
到了门口,她门也未敲,直接推门而入,扔下金子便走,“姜杌,还你的金子。”
姜杌仍穿着那件染血的白袍,站在窗前,久久未动。
孟厌走至门口,小声骂了一句,“拈酸吃醋的小气鬼。”
咣当。
房门关上,姜杌慢慢转身,拿起其中一锭金子握在手中。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笑意一闪而逝。
极短,极浅。
翌日一早,天似漏了般,暴雨如万马奔腾。
秦延惨死的城门口,今日又聚集了半城百姓。从城楼上望去,一个个油纸伞下,是一张张愤怒至极的脸。
无他,大将军慕容简言天怒未消,逼迫元象帝下旨处死秦延的儿子秦浮玉。
有年逾六旬的百姓凄声为秦浮玉求情,“大将军,秦公子一寸赤心,从未做下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老夫愿意替他受今日的天怒神罚。”
慕容简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冷笑一声,“秦家以草人祭天,惹仙人生气,降下神罚。这等泼天怒气,岂是你的死,能消解之事?”
城墙上,早已垂下一截绳圈。
午时一到,秦浮玉被几个兵卒带上城楼。他神色平静,在绳圈套上脖颈前,他弯腰道谢,“诸位,死无所惧。惟愿以浮玉之死,平息风波。”
哭声起伏,百姓们不忍看他受刑,纷纷背过身去。
“行刑。”
慕容简大掌一挥,便要处死秦浮玉。
“慕容大将军,可否与小女子赌一把天意?”
一把红色油纸伞停在人群中,伞挪开,露出一张女子的脸,“王筝赌这雨,午时三刻便会停。”
慕容简没见过王筝,只听过她的名字,知她是太史令最宠的女儿。
一说起赌局,慕容简来了兴趣,轻蔑的瞥了一眼王筝,“好啊,若你输了,便与秦家罪人一起受刑。”
王筝微微点头,撑着伞站在下面,静静等待午时三刻的到来。
城楼上下约千人,从午时等到午时三刻。
雨未停,反而越下越大。慕容简失了耐心,指着王筝,“你输了。”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午时三刻已到”,纷扬的骤雨忽地停下,只有几点未尽的雨点,从遥不可及的天上滴落。
“雨停了。”
王筝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慕容简。
之后,她转身对百姓道:“世上并无天罚。荧惑守心,只是荧惑星偶尔与心宿二星相遇之象。虽无规律可寻,但这事时有发生。”
有人反驳,“自天现荧惑守心,暴雨倾盆注,这难道不是天罚?”
王筝掏出一卷竹简,“连日暴雨,与天象无关。我翻阅了典籍中关于碧阳城下雨的记载,发现每隔五十年,碧阳城便会自九月始,频繁下雨。”
几位佝偻着背的老者,沉吟道:“王小姐说的在理,老夫十余岁时,碧阳城下了整整半年的雨,比之今日的还要大。可那一年,天上并无出现任何天象。”
暴雨与天象无关,又何来的天罚,需要活人祭天?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不断。慕容简自知诡计败露,大声对着兵卒吼道:“行刑!”
可惜,兵卒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慕容难从人群中杀出,持剑领兵直奔城楼,“陛下有令,捉拿逆贼慕容简。”
兵卒们闻声而动,抽出佩剑朝慕容简冲来。
慕容简恍然大悟,疾呼藏在箭楼中的慕容进与自己的牙兵登楼,“慕容进,快!”
吼叫了半晌,左摇右晃的慕容进出现在他身后。
慕容简腹背受敌,不忘回身大骂他,“大难临头,你竟还敢喝酒?”
可真等他看清身后之人,他惊恐地叫起来,“鬼……”
这一声之后,慕容进重重向后倒下。
慕容难带着牙兵上楼,找到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慕容简,口中喃喃自语,“鬼啊。”
跟在慕容难身后的月浮玉眉心一跳,暗道不好,急忙跑去查看慕容进。
那张脸失了所有皮肉,只剩两颗浑浊的眼珠子挂在上面。一扒开裹身的银甲,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传来,其上遍布蛆虫。
短短七日,再见慕容进,他竟已腐烂至此。
孟厌冲上楼,惊骇万分,“他……上城楼前,不是这样的。”
今日慕容简与慕容进一起登上城楼,所有人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月浮玉细细查看慕容进的尸身。这事,一看便知是妖怪所为。他怀疑姜杌,但姜杌昨夜才归,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慕容简被带走,慕容难回宫复命。
勾魂的黑白无常出现,带走慕容进的魂魄。月浮玉追上二人,“他今日才死?”
黑白无常一时有些纳闷,“月大人,下官依令拘魂。他今日魂魄现,便是死于今日。”
顾一歧:“你忘了吗?生死簿上写的清清楚楚,慕容进死于今日,慕容简死于三日后。”
“我不是此意。”月浮玉陷入迷茫,“我的意思是,为何他明明今日才死,可尸身却像死了很久。”
黑白无常凑近一看,“月大人,他被人吸干了所有阳气。故魂未散,身已败。”
月浮玉:“你们可知是何人做的?”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此地吸食阳气修炼的妖怪,唯艳鬼一族。”
月浮玉听完两人所言,忍着恶心蹲下身,在慕容进身上翻找起来。
孟厌被尸臭味熏到角落,余光瞥见姜杌在偷笑,她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我天性爱笑,不行吗?”
第64章 浮生变(一)
“月大人,要追查此事吗?”
顾一歧看了一眼尸身,白骨已现,人应是在半月前便死了。可奇怪的是,几日前,甚至方才,他们都听见或亲眼看见慕容进在所有人面前说话走动。
月浮玉起身,斟酌良久后方道:“这事没法管。”
明面上,慕容进似乎死于妖怪吸食阳气。但生死簿上,慕容进确实会在今日寿终。
一个本该死在今日的人,按照生死簿上所记的时辰,死在了今日。
并未早死,亦未晚死。
地府该如何管?
孟厌闲来无事,与姜杌谈起慕容进,“奇怪,我们那日遇见他时,他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凶神恶煞的眼神,像是要活吞了她。
姜杌背着手,淡淡瞥她一眼,“他反正注定会死,何需管他因何而死。”
慕容简伏法,慕容进的尸骸被捕役带走。因两位星君闹出的这件人间惨案,自此宣告结束。
由月浮玉领头,几人踱步离开。
孟厌环顾一圈,发觉有一处不对劲,“诶,秦延好似没显魂。”
走在最前面的月浮玉听见这一句,猛然回头。
几声呼喊过后,满城的勾魂使齐聚城楼,皆说未发现秦延的魂魄。
孟厌心里一阵发凉,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难道他并非死于火刑,而是自尽?”
月浮玉道不对,“当日有不少百姓围观,他曾在火中挣扎,直至火焰吞噬他。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会死于自尽?”
姜杌:“你这话不对。”
“为何不对?”
“若他在被火烧死前,咬舌自尽,该算作被杀还是自尽?”
月浮玉恍然大悟,“他或许真的死于自尽,此案还未完。”
自杀者未现魂,便是有冤屈。
这案子,看来还得继续查下去。
孟厌一听有案子,一个箭步跳到月浮玉面前,谄媚道:“月大人,下官愿意接下此案。”
月浮玉:“这案子本就是你的。”
孟厌眨眨眼,伸出两根手指与他比划,“秦延被杀案,秦延自尽案,不该是两件案子吗?”
月浮玉语气冷淡,“同一个人,算一件案子。”
“呀,小孟婆,案子一件接一件。”姜杌从孟厌身边路过,嘴角微微含笑,轻描淡写又一句讥讽,“孟厌,你年底估摸着得升个五品官吧~”
孟厌吃了一个闷亏,不敢反驳月浮玉,只好拿姜杌撒气。
一路上,姜杌不时挨上一掌,闷哼几声。宰相府近在眼前,在身边人最后一掌挥过来时,他握住那双手。指尖微微发颤,试探着插进她的指缝,再屈指死死扣住。
十指交错缠绕,手心相贴。
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在起初片刻的挣扎后,不再动作,任由他用尾指轻轻摩挲。
进门之前,孟厌缓缓收回自己的手。
前厅,秦浮玉一看几人,纳闷问道:“几位……今日不是要离开吗?”昨夜商议完今日的大事后,月浮玉曾说,他们一行,今日便要离开碧阳城。
他与诸位叔伯挽留许久,可看月浮玉去意已决,也便随他去了。
月浮玉:“秦相死因有疑,我们还得查下去。”
秦浮玉眉头皱起,愣在原地,“家父死于火刑,难道有假?”
“此事说来话长。”孟厌听两人闲谈许久,迟迟不进入正题,赶忙开口,“秦公子,秦相死前可有异常之处?”
“唉。”
秦浮玉惨然一笑,满目心酸,“不瞒几位说,其实我与家父并不亲近。”
“为何?”
“家父要辅佐陛下,自然顾不上我。”
秦浮玉自七岁起,便被秦延送给弟弟一家照看。
一开始,秦延尚有精力,偶尔会陪他看书练字。关于月相的一切,全是他十三岁前,秦延亲口所说。
他十三岁生辰之后不久,先帝病重,太子一直未定。
秦延更属意先帝的长子,顺王月弗之,每日殚精竭虑教导月弗之。
自此,再顾不上他这个亲儿子。
他不怪父亲将他丢给旁人,只是偶尔有些讨厌月弗之。
他的父亲因月弗之,丢下他。最后还因月弗之,死得不明不白。
眼眶中有几滴热泪涌出,秦浮玉抬手擦干眼泪,“家父死前,白日要入宫教导陛下,晚间会与几位叔伯,在山中木屋商议弹劾慕容简之事。我还是在行刑当日,跟着围观的百姓,才见到他最后一面。”
弹劾,并非易事。
稍有不慎,便是诛灭九族之罪。
他明白,他的父亲不想他趟这摊浑水。可他仍在父亲死后,坚定地上山,坚定地走进山中木屋。
“奖廉惩贪,扶正抑邪;民惟邦本,本固邦宁。”[1]
如蜉蝣之朝生而暮死。
他也愿意,为这八字,为百年前月相的遗憾,碎首糜躯。
孟厌听完他所说,唏嘘感慨。
百年前,月浮玉无意收留的几人。百年后,依然念着他这份恩情,世世代代为他守着月氏江山。
尽管月氏昏帝抹灭了月浮玉在世间的所有痕迹,尽管这江山早已摇摇欲坠。
秦浮玉叹息一声,“若论家父死前到底有何奇怪之处,陛下应最为清楚。”
月浮玉快速问道:“你可否送我们入宫面圣?”
秦浮玉点头,转头吩咐管事准备马车,“陛下御赐的令牌还在。”
如今月氏的天子元象帝月弗之,正好二十来岁的年纪,英眉秀目,生得貌如良玉。端详细看,其相貌与月浮玉,尚有几分相似之处。
月弗之听闻秦浮玉入宫,急忙从寝殿赶来正清殿。
一见到月浮玉,他的眸中闪过片刻的诧异。等秦浮玉说明来意,他忽地顿了一下,呆愣地看向空无的殿外:“夫子死前,身中剧毒。”
“怎会?”
秦浮玉跌坐在地,喃喃自语,“爹为何不与我说……”
月弗之:“夫子怕你担心,更不想你卷入此事。”
秦延自知不是一个好父亲,为了儿子的安危,他瞒下所有,惟愿秦浮玉能活下去。
月浮玉:“秦延是故意引慕容简烧死他,是不是?”
月弗之侧身看向他,慢慢点头,“对。夫子自知命不久矣,那日天象现后,他便找到朕,说他已想到一个好法子扳倒慕容简。”
可惜,直至看到慕容简递上来的折子。月弗之才知晓秦延口中的那个好法子,居然是以命换命,以酷刑激起滔天民怨。
他想阻止,但秦延去意已决,甚至劝他,“陛下,臣活日已不多。这条命,若能换得慕容简伏法,换得江山安宁,百姓安乐,也不枉来这世间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