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厌看着孤零零在此的姜杌,“我能守着他疗伤吗?”
“随你。”
孟厌就势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看姜杌被一层又一层的冰雪覆盖。
冰山之上,寒风刺进骨髓。
孟厌试着用手揉搓手臂取暖,身侧的姜无雪冷冷发话,“你在此也是添乱,不如回房,安静等上三日。”
“我哪里添乱了?”
“万一你冻死在此处,妖主伤好了,还得费心殉情。”
孟厌捏紧拳头,“我是神仙,不怕冷!”
话虽如此,在乱雪扑面的一瞬,孟厌默默挪动身子,往外面又走了走。
姜有梅极是上道,立马回房找来一件狐裘,上蹿下跳为孟厌披上,“孟姐姐,这是九尾狐一族的狐裘,你快穿上。”
姜无雪看不惯姜有梅的谄媚样,冷哼一声便要回房。
身后的孟厌忽地叫住他,“反正你也无事做,不如下山帮我买点吃的吧。今日冷,适合吃暖锅。对了,再买几盘猪蹄,我爱吃。”
姜无雪:“不去。”
姜有梅:“好啊,姜无雪,你平日欺负我就算了,连孟姐姐也欺负!”
孟厌:“就是,就是。”
架不住这二人一句又一句的嘲讽,姜无雪不堪其扰,直接化形消失。
姜有梅见他离开,忙喜笑颜开跑到孟厌身边,“他去山下了。”
两人守着姜杌,等了约一个时辰,消失的姜无雪出现,手上拎着不少吃食。
姜有梅早已将房中的桌椅搬到山上,与孟厌两人坐在桌前围炉饮茶。不时端着茶杯,走过去看看姜杌。
暖锅摆上,无奈山上风大,火死活燃不起来。
姜无雪摸着下巴思考,片刻后打了个响指,“妖主房中有一个法宝叫不熄之火,我去拿。”
“行,你快去。”
不熄之火取来,暖锅总算沸腾起来。
孟厌招呼两人坐下,“不瞒你们说,我生前便想开个食肆。”
姜有梅乐呵呵搭腔,“我在大邺城有很多三界好友。孟姐姐,若你要开食肆,我让他们日日去捧场。”
一听此言,孟厌顿时乐开了花,“呀,没想到有梅与我一样,也是喜爱交友之人。不如这样,我请你做掌柜,你帮我打理食肆,如何?”
姜有梅迟疑地问出口,“我做掌柜,那你做什么?”
他每回下山,见到那些掌柜们,个个忙上忙下,费力不讨好。
做掌柜,好像并不是什么好事。
孟厌啃着猪蹄,说话含糊不清,“我得做官,我会花钱请十个八个伙计让你管,你每日只需收收银子便好。放心,我不是懒惰之人,但凡得空,定会去食肆帮忙。”
听着像是好事?
姜有梅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默默夹菜的姜无雪,“那姜无雪做什么?”
孟厌随口应他,“你是食肆的掌柜,你想让他做什么,他便得做什么。放心,万事有我和姜杌为你撑腰。”
“行!”
姜有梅一口答应下来,乐呵呵吃着菜,时不时捂嘴偷笑。
“蠢妖。”
姜杌有意识时,诡异地闻到了一股香味。
三千年来,在冰山上疗伤无数次,他还是头回闻到肉香。他努力睁开眼,循着香味看去。不远处的平地上,依稀有三个人影。
朦胧间,他听见其中一个女子轻声在问,“他每回受伤,都要如此疗伤吗?”
另有一人淡漠应着,“嗯。”
女子的语气中隐隐带了哭腔,“这里真冷,他不会被冻死吧……”
“应该,死不了。”
“哦。”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丝毫未曾注意不远处的姜杌已慢慢睁眼,起身打坐。
等孟厌吃饱喝足,打算去瞧他一眼时,才发现姜杌的面色已红润不少。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却猝不及防撞进他睁开的眸子中,“别碰,冷。”
“你何时醒的,怎不喊我?”
“方才。”
孟厌搬来一把椅子,坐到他身边,兴致勃勃与他说起成亲后的打算,“姜杌,我想过了,我俩这日子费钱,万不能坐吃山空。我打算在山下开一家食肆,专卖猪蹄,你觉得如何?”
姜杌全身冷得发颤,面上却笑得开怀,“这主意不错。有梅与城中所有妖怪相熟,人脉极广。你不必请伙计,大可让有梅找花妖帮忙。山下花妖一族,约有两百人,每人帮一日,便能省下大半年的银子。”
孟厌面色尴尬,偷偷瞄了一眼姜有梅的方向,“有梅又要做掌柜又要做伙计,万一他撒手不管,怎么办?”
姜杌:“他极好骗。你在他面前,多夸夸无雪,他自会上当。”
孟厌了然:“姜杌,你真有法子!”
聊了许久,在下一阵疼痛来临之前,姜杌开口将孟厌赶走,“你快回房。你在此,我的心静不下来。”
“哼,你这坏妖,受伤还胡思乱想!”
“食色性也,君子好色不淫。”
孟厌走了,走出百步,又转身藏在石头下。
远处的姜杌在她走后,蜷缩在角落,大口喘着粗气。
他好似很疼,双手插入雪中,试图抓住一件物件,好缓解一阵阵从全身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疼痛。
孟厌一手捂眼一手捂嘴,不敢看不敢说话,生怕他听见,更疼更难受。姜无雪漠然地站在她的身后,“走吧,等妖主疼过这一阵,迟早会发现你。”
“嗯。”
两人慢腾腾下山,姜有梅站在南宫扶竹的尸身旁边,“孟姐姐,好像是他杀了你。”
如今的孟厌认不出南宫扶竹,便问道:“他是谁?”
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到雪中,姜有梅抿着唇,“怪我,妖主让我盯着他。我贪玩,去了山下,他定是趁我不在,杀了你……”
孟厌:“他为何杀我?我与他有仇吗?”
姜无雪蹲下身,捧起雪盖住南宫扶竹,“他想死,估摸着想杀了你,逼妖主杀了他吧。”
“真是奇怪的人。”
姜有梅兀自懊悔,哭声震天。
姜无雪生怕他吵到姜杌,回身捂住他的嘴,警告道:“再哭,我杀了你。”
“姜无雪,你真是讨厌!”
姜有梅抹着泪跑了,说要去闭门思过,等姜杌伤好,他再负荆请罪。
孟厌陪着姜无雪往南宫扶竹身上堆雪花,“姜杌没有动手,他怎么自个死了?”
面前之人,便是杀害她的真凶。
孟厌堆雪花时,偶尔会故意将雪花揉成雪团砸到他身上泄恨报仇。
对于她的小心思,姜无雪只淡淡看了一眼,“我猜是藏魂珠一起吸走了他的魂魄。他还有十年阳寿,不该死在这里。只要这具身子能保住,等他的魂魄归位,他便能活。”
“难得见你对一个人这么上心。”
“他是我收的第一个弟子。”
起初,南宫扶竹找到他,说要与他学一些剑术,下山后行侠仗义。
他见他眼神灼灼,便应了。
那把杀死孟厌的剑,便是他第一日教导南宫扶竹时所送。只是没想到,他这个弟子,学剑术是假,杀人才是真。
孟厌从雪中摸到那把剑,剑身上刻着“无雪”二字。
她大概懂了姜无雪的沉默,“你们不必自责。他既然打定主意要杀我,总会寻到法子的。”
“我瞧他像是富贵公子,怎会想到寻死?”
“他失了所有生机。”
“倒是怪可怜的。”可怜不过一瞬,孟厌转头揉了一个大雪团砸到南宫扶竹身上,“讨厌鬼,害我失忆。”
“走吧,我要回去修炼剑术了。”
“好啊,我打他,你心痛上了。”
孟厌一个雪团砸过去,姜无雪赶忙化形飞走。
后面的两日,孟厌每日装作不知,笑容满面上山看姜杌疗伤。
等他痛起来时,便借口有事溜走。
如此过到了第四日一早,她睡得迷迷糊糊,唇上突然多了一阵冷意,“冷。”
“快起来吧,我们还得回地府找阎王大人。”
孟厌后知后觉睁开眼,姜杌正坐在床前看她,“城中有一家食肆蒸的包子,保管你爱吃。”
“你怎么不等我去接你?”孟厌扑进他的怀里,“昨日我与你说好的,今日由我接你下山。”
“孟厌,我们约好辰时初见面,眼下已快午时。”
“是吗?”
孟厌不好意思地望了望窗外,将睡过头的错顺道推给姜杌,“我前几夜担心你,一直没睡好。昨日听你说,今日便能好,一时开心,就多睡了几个时辰罢了。”
姜杌笑而不语,催促她穿衣洗漱。
趁她墨迹时,姜杌踱步去了院外。好笑地看着姜有梅抱着一捆梅枝,说是负荆请罪,“你倒是心疼你自己,尽拣些细梅枝。”
姜有梅支支吾吾辩解,“粗梅枝,没准能化形呢……我要是多一个同族,便不用受姜无雪的欺负。”
姜杌:“万一你的同族,与你一样贪玩,还不求上进呢?”
姜有梅:“妖主,我错了……”
“滚去山上修炼,我看你就烦。”
去地府的路上,孟厌小心翼翼问起恶魂之事,“恶魂不在你的手上吗?”
转念一想,她又觉不对,“地府同僚们都说,大人与你做戏,把恶魂交给你。我懂了!你早就背着所有人,把恶魂还给大人了,对不对?”
身侧的女子深觉自己猜到了真相,随着最后一字启唇,眼神也跟着明亮了几分。
姜杌侧头看她,眸光微动,“孟厌,地府其实没有恶魂。”
孟厌坚持说有,“有的。我听阿旁说,从前月浮玉陪大人去过酆魂殿,里面空空荡荡,大人当场放声大哭。”
“地府,果然藏不住秘密。”
“哈哈哈,我们也是关心大人。”
第119章 鸠盘荼(七)
在告知她真正的地府秘密之前,姜杌先诚恳道歉,“孟厌,我从过去镜中,看到了真相。对不住,你是因我而死……有一个人失了所有生机后找到我,求我杀了他。我给了他虚无缥缈的机会,他为了寻死,便杀了你。”
孟厌若有所思,“那具身子,并非我的仙身。杀我的那个人,难道不知道这事吗?”
姜杌停住,温柔地抱住她,“他知道。可他是一个聪明人,算准了我一定会杀他。”
南宫扶竹失去过至爱,更懂如何逼疯另一个失去心上人的他。
在看到真相的一瞬,姜杌一直在问自己,“我会杀了他吗?”
答案是会。
若他踏入搅乱荒的一瞬,入目所及却是孟厌的尸身,他会直接杀死南宫扶竹。
抱她的那双手越来越用力,孟厌拍拍姜杌的背,“我不怪你。”
“我怪我自己。”
巫九息说得没错,他明知南宫扶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找他。可他仍一时心软留下南宫扶竹,埋下祸根,让孟厌重复生前的绝望,独自死在冰天雪地的搅乱荒。
孟厌的魂魄明明已经保住,却独独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三年。
或许是因死前太过痛苦,她的其他魂魄帮她做了选择。
忘记他,忘记她所有不幸的开始。
“别提这些伤心事了。”孟厌双眼放光,满怀期待地搓搓手,“你快说说,酆魂殿是怎么回事?”
姜杌抬手抹去眼角闪动的泪花,“我说了,你别跟其他人说,特别是阿旁阿防。”
“你放心!我保证不对外说!”
姜杌伸出手,牵起她的手往地府走,“酆魂殿里面,也没有恶魂。”
孟厌似懂非懂,“那大人当日为何哭?为了与你做戏?”
姜杌:“大人当日想顺水推舟坐实酆魂殿之实,把所有事推到我身上。”
他在地府的第二年,通过翻看酆都大帝所写之书,找到酆魂殿的另一处入口。
结果一进去,里面空空如也。
联想到酆都大帝素来自吹自擂惯了,他便知地府压根没有酆魂殿,更别提什么十万恶魂。
所谓营造酆魂殿的来龙去脉,不过是酆都大帝信口开河编的故事。
在地府的第三年,他生了和孟厌永远在一起的心。
某日,他在一本书中,发现酆都大帝隐瞒千年的秘密。
“什么秘密?”
孟厌着急追问道:“地府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姜杌背着手,似笑非笑,“大人啊,有很多秘密。”
酆都大帝百年前写的一本《劝善戒恶录》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
这个故事,与酆都大帝平日所写的自夸之言,完全不一样。
“那本书啊,我听城隍提过一句。”孟厌摇头晃脑,说起城隍之言,“《劝善戒恶录》此书,大人文思泉涌,区区只写了三日。书中所记之故事,全是大人平生所历的真人真事。”
话锋一转,孟厌干咳两声,假意抚须大笑,“当然啦,大人整日不是在天庭就是在地府。这些故事,都是假的~”
姜杌被她的一举一动逗笑,“确实都是假的,但有一个故事是真的。”
“哪个故事?”
“鬼差除恶的故事。”
孟厌依稀记得这个不大精彩的故事。
说的是一个鬼差,在追查一件人间自尽案时,发现凶手实为恶魂。若放任他继续留在人间,迟早会有更多人死于他之手。
为了避免更多无辜者死于非命,心怀大义的鬼差,在一日深夜,强行拘走凶手的魂魄。
这个故事有头无尾,书上只写到鬼差拘走恶魂,便不了了之。
孟厌惦记鬼差的结局,托城隍旁敲侧击打听过,“城隍说,大人编故事骗人呢,让我们别惦记。”
地府近在眼前,姜杌回身,怔怔盯着孟厌,“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心怀大义的鬼差是谁?”
全地府,敢厚颜无耻自夸是心怀大义的同僚,唯有一人。
孟厌大惊失色,“大人?”
姜杌点点头,算是默认,“你若看过大人的所有书,便会发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若是写到自己,一定会在前面加上‘心怀大义’四字。”
一本不起眼的书,一个不起眼的故事。
因着加在鬼差前面的四个字,让姜杌察觉到:这个鬼差,或许便是酆都大帝。
判官司的衙门中,堆着不少卷宗。
他塞了一锭银子给看门的判官,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找到上百个明确写着“恶魂”二字的凡人。
之后,他趁着和孟厌去人间看戏的机会,顺藤摸瓜找到其中的二十人。
无一例外,这些人已全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