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让他捉摸不透的是容和和的表情,这姑娘自从风院开口之后,便一直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哪怕这是她一贯的神情,可是时至今日,从未有过这样经验的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她现在的喜怒。
或许是见他的表情透出了一丝不安和尴尬,刚刚才闹了一通的听儿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大哥好不容易回来,还是回家说话吧。”
这片杏林是他们为外人设下的障碍,如今几人都出现在这里,风院甚至是刚刚从床上起身便现了身,不过是因为听闻了奚夷简将要回来的消息,急匆匆地赶来相见。
而他们生活的地方,还在这林子后面。
奚夷简瞥了一眼容和和的神情,见她没有抗拒之意,这才应了一声。
只是这姑娘虽愿与他走进这恶名远扬的万妖窟,却始终离自己的师兄更近一些,两人低低说了几句话,明显是将奚夷简排除在外的。
这一幕落在几个兄弟眼里,自是惹得几人一阵不忿,听儿也不禁悄悄扯了相公的衣袖一下,挤了挤眉眼。
风院比她沉稳许多,示意她先不用替大哥不平,自己的目光则在容和和与嵇和煦身上淡淡扫过,心里转过几个念头,刚要开口说话,转瞬间却被奚夷简扯住了胳膊,后者也不说话,只是对着他淡淡一笑,然后摇了摇头。
这笑里自然是带着些无奈与不甘的,可更多的还是胜券在握的信心。
风院立时便收了替他从中斡旋的念头,揽过妻子,在她耳畔低低地说着,“大哥的事什么时候需要咱们替他费心了?”
“可咱们也不能看着不管啊!”听儿非但没被他劝动,反倒萌生了一股子莫名的斗志,半眯着眼睛想了半天,忽地一笑,“咱们自己人不插手不就得了。”
风院刚想提醒她一声,这地方都是自己的人,可他又是何等的聪明,转眼便想出了她要做的事情,失笑道,“真不知道你是要帮大哥还是害他。”
言罢,扭头对着已将他们对话听个七七八八的奚夷简说道,“大哥久未回来,恐怕不知最近家里来了个新人。”
家里的新人?
奚夷简的心思本还在容和和身上,听了这话也不由提起了一丝兴致。
他自然明白风院口中的“家里”是什么意思。这炎洲之大、妖魔之多甚至有万妖窟一说,势力也分了许多,可是只有眼前这几人能称得上称霸一方,他们手底下的精怪遍布了整个海内十洲,但只有这杏林之后的一座高山能称得上几人的家,将他们与别个妖怪还有手底下的人分隔开。
他们说家里来了个新人,便等同于说他们几人之中又多了一个能称兄道弟的人。
这种大事,竟然始终没听到半点风声,实在是让奚夷简觉得诧异,不由问了一句,“哪里来的妖魔精怪?”
听儿很快接上一句,“是个傻子。”
说完,便感觉另外几人的目光齐齐投过来,看得她一阵委屈,“明明就是。”
风院实在是无奈,又不知该怎么纠正她,干脆轻轻捂上她的嘴叫她先别说话,自己亲自说道,“大哥你见了便知。”
“那……”奚夷简本想说那不如现在就去见见,可这话才出了口,便只觉得手上传来一阵温热,竟是被身后的人扯住了。
他几乎是带着诧异回过了头,便见身后的容和和静静地看着他,却未因为他的动作而松开扯着他的手,反倒握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尚未说话,那几个瞥见这一幕的年轻人已经忍不住无声地笑作一团,互相捅捅胳膊,挤挤眼睛,用那极轻的声音偷偷说着,“我没看错吧,大哥他脸都红了……我还以为我到死都看不到他这副神情。”
听儿更是故意捂上了眼睛,在指缝后笑着说别人,“真是少见多怪,更难为情的事哪能叫你们看见。”
他们说话时没有半点顾忌,好在容和和与奚夷简打交道这些年里越加淡然,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仍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男子,然后无言地偏了下头。
奚夷简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转身一瞥那些看热闹的人,不用他多说一个字,那些人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杏林静谧如初,好似刚刚的喧闹只是一场幻觉。
只是当他再次看向面前的姑娘时,目光却瞥见了已经走上前的嵇和煦。很显然,这场谈话并不是在两人之间的,而是他们三人。
但令人觉得诧异的却是嵇和煦所说的话,“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第四十一章 大哥可曾想过家里的兄弟?
奚夷简难得露出了一个有些惊讶的表情,似在诧异他怎么会这样说。这趟还未结束的路途到底是因何而起,三人都心知肚明,可如今路已经走到这里了,最该将它走下去的人却突然说要离开?多么荒唐。
“只是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暂时离开。”嵇和煦睇了他一眼,“炎洲是你的领地,风生兽的毛发你得来轻而易举。我们之后再见。”
语气不能说不平静,但克制隐忍,像是强压着心绪。
刚刚的对话中到底有什么触动了对方,让他忽然有了要调查心中所惑的念头?任奚夷简如何去想,也没有半点头绪,只看到嵇和煦又交代了容和和几句话便匆匆离去。
“他……他就这么走了?”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炎洲大地,他还觉得不可思议。
可惜容和和仍是站在师兄那一边的,并不打算与他解释太多,只抬眼看向他那张脸,直白得近乎赤裸地看着,像是从未见过他一般。
奚夷简虽不至于被她看得难为情,可也忍不住笑笑,“我从前也是这个模样。”
“那日在曲和亭,你到底是做什么去了?”她问。
沧海岛的宝物并不在曲和亭,若说那人迹罕至的僻静之处有什么珍贵之物,恐怕也只有生活在那神坛之上的仙子了。
这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甚至早在三百年前,奚夷简便总是在说自己是为了宝物而来沧海岛。
可是,实则不然。
被她那过于直白的目光盯着,连手指都无法从她的掌心中脱离,被迫站在她身前,近在咫尺……奚夷简心间忽然恍若擂鼓,跳动个不停,原本不想说的话也不由脱口而出,“我是为你而去,无论哪一次,都是为你而去。”
他曾两次走上沧海岛的土地,第一次便是在曲和亭。莫说是世人,就连容和和都曾以为那一次他是为了盗宝,可是现在想来,也许从一开始便是她想错了。
“沧海岛的欢喜姑娘……海内十洲都说那沧海岛的欢喜姑娘将会成为这十洲之内修为最高之人,我也不过是想见一见以后的对手。谁承想……”说到这儿,他弯了弯眉眼,将眸光中的柔情尽皆掩下,“谁承想,不过是匆匆一瞥,我便知道自己绝不会成为她的敌人了。”
当年也是这春风和煦的日子,他闲来无事扯上了最亲近的兄弟,打算去见一见那传说中神秘的欢喜姑娘。
可是当两人费尽心思终于来到曲和亭之后,奚夷简甚至还没想好将来该如何应付这唯一的对手,那姑娘已打破了那水雾的屏障,抬眼望了过来。
不过是淡淡的一瞥,却好似狂风过境、山崩地裂,将躲在不远处的那个年轻人原有的念头彻底击碎,只余下了与那春日极相配的霁月清风。
沧海岛的欢喜姑娘,人人都说她生来便是那山巅上的白雪,冰冷慑人,又圣洁至极,无人能够亵渎甚至不敢仰望。
就为了那匆匆的一瞥,惊鸿一眼。那漂泊不定的奚夷简便不顾一切地走上了被世人唾弃怒骂了几百年的一条路,再次踏上了沧海岛的土地。
宝物?他确实是为了宝物而去。
欢喜便是沧海岛绝无仅有的至宝。
“从前没说,不过是怕你觉得我只是见色起意。”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现在的奚夷简已经不怕言明当日的忐忑,“虽然如今一想,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的确是因为那惊鸿一瞥而忍不住动心,从始至终,都是为了那貌美清丽的姑娘而费尽心思,在旁人看来,可不正是见色起意。
虽然这心意并无半点邪念,不过是想办法将自己的一腔真心捧到了那姑娘面前。越是靠近,心中爱慕便又多上几分。
说完,他便站在那里静静等着姑娘再次开口。只是这一次,容和和却没有再说什么,默默松开了扯着他的手,敛下眼眸似乎沉浸在了对往事的回忆里。
半晌,就在奚夷简已经忍不住要开口打破僵局的时候,这姑娘总算是抬起了头,轻声问着,“不是回你的家吗?走吧。”
奚夷简不敢去猜,不敢去想这句话的深意,只知机会不容错过,连忙点了点头,垂眸瞄了一眼,到底没敢再去拉她的手,只带她走进了杏林之中,大约在十几棵杏树之后,有一道只有这炎洲之妖能看到的屏障,他的手轻轻点上去,那屏障便如雨滴一样四散坠落,露出了林子后面的那座高山。
不同于常年素白一身的昆仑,这座山通体火红,远远看去,倒像是被整个点燃了似的,而在那山脚下正伏着一只巨兽,赤色的毛发约有三四寸长,正在舒展着自己的身子。
容和和之前遍读经书,倒也知道这就是炎洲远近闻名的火光兽。
但还未等两人走过去,那巨兽便忽地直起了身子,四肢伸展着渐渐变作了人形,远远地向这边望来,下颌一扬,笑道,“许久不见,大哥可曾想过家里的兄弟?”
奚夷简对他这话置若罔闻,只在他变作人形的瞬间捂住了容和和的眼睛,待他穿好衣服,才一眼瞪了过去。
对方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在家里怕些什么?”
他们平日里以妖兽之姿生活时,难道还要在皮毛外面罩上衣服?
“老四,你再在嫂子面前这样,大哥怕是要活剥了你的皮。”山中的院落里,一群人高声笑着。
几个兄弟之中最是难驯的老四这才拢了拢衣衫,目光落在了奚夷简身侧的这个姑娘身上。有家里兄弟耳濡目染在先,他倒是听过不少与这女人有关的事情,其中说得最多的无非是大哥为其失魂落魄入赘沧海岛的事,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而时隔三百年的今日,这夫妻二人的身份早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终于齐齐出现在他的面前。
目光在那一脸平静的女人身上停留许久,久到奚夷简甚至皱起了眉唤他一声,“边梦。”
老四这才像是回过了神,却也没有好好打个招呼,扭头便向林子里喊了声,“小白!”
这名字一喊出来,那些还在看热闹的男男女女都齐齐闭了嘴,面面相觑,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唯有听儿捂着嘴时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奚夷简与这些人相识多年,他们每个人都是什么样的性子他最清楚。很显然,小白就是风院口中所说的“家里的新人”,可是这初来乍到的小妖到底是什么模样,竟能让这些奇奇怪怪的妖魔们接纳了他,甚至每每提到这个人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着实让人好奇。
而下一瞬,每个人都能清楚地听到,那院落之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便跌跌撞撞闯了出来,他走得有些急,连头发都没有规矩地束起,几缕发丝垂在耳畔,更衬得那张过分白皙的面庞稚嫩如少年。
可是当他走得更近了一些,叫人看清他的脸孔和眼眸,便又会使人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原本的念头。
虽说这年轻人的眉眼生得俊秀了一些,那副面容甚至带着些稚气,但他的眼神中却未透着天真。
奚夷简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无端的眼熟,再一看,却又有些恍然了。
活了很久很久,却又被保护得极好的人,往往都是这个模样的,已经没有了天真,可恍然间还是稚气的,就好像当年的奚欢喜。
可惜这少年人显然不似容和和那样处事淡然,被喊出来之后,便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边梦,“四……四哥,怎么了?”
边梦一面将衣衫拢得更紧,一面瞪他一眼,“怎么了你看不出吗?”
话音未落,便见小白诚实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已经习惯他如此了,边梦还真是要被气死几次,眉眼一横便直接说道,“叫大哥。”
这里总共就三个人,小白的目光从容和和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奚夷简身上,认真看了看,看到边梦忍不住抬手拍了他一下,才无辜地眨了眨眼,轻声道,“可是他比我小。”
第四十二章 我们和离吧
论年纪,奚夷简在这些人里当然不是最年长的,可是他们几个本来也不是按着年纪来分长幼。边梦翻了个白眼,也懒于与傻子论长短,把小白往旁边一推,自己扭过头对奚夷简说,“这些年炎洲也变了许多,大哥这么久没回来,想必已经快忘了家里是什么模样,叫小白陪你走一走吧。”
奚夷简只是挑了挑眉,未置可否。
老四他们千方百计非要甩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人贴到他身边,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是想不出。
可这个叫“小白”的确实是有些“不同寻常”,甚至让他忍不住直白地问了一句,“哪儿捡的?”
哪里捡的傻子?
在炎洲万妖窟生活着的都是一些聪明绝顶的老妖精,向来瞧不起那些心思单纯的小妖小怪,更不愿与其打什么交道,怎么他才离开三百年,家里就多了这样一个人?
风院的回答倒是简单,“就是外面捡的,听说是离家远走,无处可归。”
鬼都不会信他们的话。
奚夷简笑着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多问。
他当然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性。在这些兄弟里面,哪怕是性子最好的老五老八也不会好心去捡一个路边的妖怪回来,没有落井下石捉弄对方已算行善。像是如今这样收留对方在家中,恐怕另有目的。
若是换做往常,他也就陪他们做戏做到底,看看他们到底意欲何为,可是如今他有妻子陪在身边,实在懒得深究。
“这里的路我熟得很。”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声,他在边梦的肩上拍了拍,也未去看小白一眼,便示意容和和跟着自己离开。
不同于听儿他们,边梦的敌意都是写在脸上的,容和和也不是看不出。
只是她很少主动去察觉旁人的喜怒,更谈不上在意。只在抬眼看向那坐落在深山中的几间小屋时,心底忽然便泛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波澜。
那便是奚夷简真正的住处了。不同于那爱恨交织的凤麟洲,此处的人是真心待他如亲人,甚至会为了他这些年遭受的骂名而不忿。
他称这里为家。
成婚十年,分别三百年,她竟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而且,并不是以他妻子的身份……
像是再一次被迫认清了两人如今的身份,姑娘半敛着的眼眸轻颤了一下,将那不该有的思绪都掩在眼底,这才上前了一步,走到了自己曾经的丈夫身侧。
奚夷简也察觉到她心绪不宁,可却还是将心底已经猜测出的真相强压了下去。
既然她不想提,他又何必说起两人的伤心事呢?
两人虽未开口,心里所念着的却是同一件事,就连边梦这样的人都察觉出气氛不对,偏偏站在这边的还有一个看不清形势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