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全心全意地配合着节目的录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龚亮的那句人间很好,仿佛真的有魔法。
冬去春来,余天然的日子好像真的一天比一天好了。
时光里仿佛搀着魔药,会让人不知不觉地忘记很多事情。
学校里,那些无处不在的注视渐渐少了,余天然穿过走廊时,朗朗的早读声不再忽然安静。
越来越多的人渐渐无视了她,就像前些天那个满眼都是英语单词的女生。
可惜高二五班换了座位,余天然经过他们班窗前时,再也没见过那个女生。
愤怒的群众也慢慢忘了他们一家,来门口咒他们的,扔东西的,乱涂乱画的人一天天少了。
到了五月初,几乎没人来了。
爸妈买来涂料,趁着夜里,把自己家连同邻居家门口的墙粉刷了一遍。
有一天,余天然下了晚自习回家,在单元门口又和对门的邻居撞了个正着。
他没骂人,也没往她头上倒垃圾,只是淡淡地无视了她。
余天然上楼梯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
被无视,原来是这么美好的滋味。
爸妈也终于敢出门了。
他们不知从哪买了辆二手的小推车,在家里做好卤味,推着小车走街串巷地去卖。
一个月下来,也能勉勉强强挣够一家人的饭钱。
余天然都想好了,她大学要考到别的城市,到时候让爸妈也过去。
她边上学边打工挣钱,她要给爸妈找个固定摊位,不用再这么辛苦地走街串巷,遮遮掩掩做生意。
只需要再熬一年半,他们一家就可以摆脱这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天高海阔,连空气都变得清甜。
余天然还是很喜欢去那个离家很远的社区。
但她不逃课了,有周末的日子,她就会去那个小区的秋千上坐一会儿。
她兜里总是揣着几根棒棒糖,遇到那个给她擦眼泪的小女孩时,就会送给她一根。
那个高二五班的女生和这个小女孩,莫名其妙的就被别人标记为朋友。
转眼到了六月,再过一星期就要期末考试了。
这天下午学校放半天假,余天然回家前绕了一趟书店,想买几套卷子。
那是学校附近的一家小书店,卖的都是些真题卷子,教辅材料。
店里常年挤满了高中生,店主是个一头卷发的大婶。
余天然正埋头挑着卷子,忽然听到电视里的一句话。
“余天意连环杀人事件已经过去八个月了,或许很多人已经忘了当初的惨案,可是这一切真的过去了吗?”
她猛然抬头望向门口的电视,看到了龚亮那张熟悉的面孔。
她心头一阵狂跳,说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一丝隐隐的期待。
她慢慢走到收银台旁边,抬头看向对面的壁挂电视。
这是一个类似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的聊天节目。
主持人是龚亮,另外还有两名嘉宾。
嘉宾一男一女,男的穿警服,女的戴一副银边眼镜,瞧着书卷气很浓。
龚亮简短的开场白之后,切入这期访谈的专题介绍。
在午间法制节目经年不变的背景音乐里,屏幕上亮出这一期的标题。
“是天意吗?”
看到天意两个字,余天然战栗了一瞬,下意识地缩肩低头,把自己从众人的视线里抹去。
可下一秒,她又努力让自己坦然起来,站得直直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龚亮简短地介绍完兰州市民早已耳熟能详的案情后,先把目光投向了穿警服的中年男人,询问对方案件的侦破过程和近况。
警察讲完之后,龚亮又转向那个知性的女学者,和她讨论余天意犯罪心理层面的问题。
三个人的谈话中,时不时地插进一些录制的画面。
有受害者家属痛不欲生的画面,有余天然家门口惨不忍睹的画面。
镜头一晃,切入哥哥余天意在狱中接受采访的画面。
他对着镜头,笑得无拘无束,“如果把我放出来,我会去干一票大的。”
看前面的内容,余天然还没感觉到什么,直到哥哥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一出口,她的脑子里轰隆隆响起一声闷雷。
她耳朵好像被震得失了聪,只能看到电视里三人嘴皮子翻飞,听不到他们在谈什么。
闷雷过后,她脑海里只剩茫然。
余天然不知道,节目明晃晃地放出哥哥这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人永远记住这个叫余天意的杀人犯,有多变态吗?是为了让人更恨他吗?
难道他引发的仇恨还不够多吗?难道他的原生家庭还不够惨吗?
书店里,嗡嗡的说话声渐渐消失了,只剩电视里三个人的侃侃而谈。
龚亮的表情带着一丝痛惜,对着屏幕,深沉地发问。
“什么样的家庭和成长,会造就出这样一个外表与常人无异,内心却极度扭曲的杀人狂魔?”
余天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她好像是骑车回去的,又好像是飘回去的。
一路上,龚亮那张忧国忧民的面孔,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每说一句话,就把余天然那个好不容易爬回人间的家,踹进更深一层的地狱。
在龚亮和专家的分析里,哥哥的成长过程,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人祸。
父母忙于做生意,导致他从小缺少关爱,感情淡漠。
进入青春期,他更加封闭自己,家庭的疏忽和冷漠,让他滑向不见天日的深渊。
到最后他们挖到了犯罪基因,挖到了天生坏种。
将近一个月的采访,爸妈那些掏心掏肺的话,被断章取义,变成了苍白卑微的忏悔。
那个温文尔雅的女学者说,“我还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每个孩子生下来都是一张白纸。”
龚亮点点头,表情中肯,“家庭是社会最基本的单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个社会是充满戾气还是温暖祥和。”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余天然没有继续听。
因为她察觉到了书店老板娘打量过来的目光,她似乎认出了余天然。
老板娘的目光带着一丝冰冷的鄙夷,时隔半年,这样的目光再次出现了。
余天然夺路而逃,恍恍惚惚到了小区,走到楼底下,脚踩到了一地玻璃。
她下意识抬头,猛然间看到自己家厨房窗户的玻璃碎了。
她的心忽然一沉,连忙跑上楼梯,才跑两步就听到对门邻居的叫骂。
“老变态养的小变态,活着祸害人,你们一家怎么不去死啊?”
余天然忽然觉得胃里发酸,可她的迷茫大过恐惧,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不识时务的乐观。
不是已经相安无事了吗?
或许是别人家在吵架,她这样想着,快步跑到二楼的楼梯拐角。
她抬头望向三楼,撞入眼帘的一幕,抽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
她扶着楼梯扶手,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卷土重来,将她拍死在了即将泅渡到头的岸边。
她看到邻居家那个谢顶的大叔手里挥着把菜刀,正冲着他们家破口大骂。
“你们给不给别人活路?”
“我们家招谁惹谁了,摊上你们一家丧门星,倒了十八辈子血霉。”
“出来,出来啊,出来我砍死你们。”
余天然吓得全身发抖,悄无声息地退到楼梯拐角,慢慢瘫软下来。
她靠着墙角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发呆。
邻居骂个没完,边骂边拿菜刀疯狂地砍余天然家的大门。
她偷偷摸出手机,看到妈妈给她发的短信。
“天然,你不要回家,先找地方呆着。”
她问,“怎么回事?”
妈妈回复,“对门的房子刚刚要卖出去,买家忽然反悔了。”
反悔的原因不言而喻。
她收起手机,抬头看向楼梯一侧窄仄的窗户,窗外的叶子绿得发黑,挡住了青天白日。
她想,她大概又要当回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了。
哥哥的话题引发了整个社会的探讨,电视上,街头巷尾,反思无处不在,愤怒无处不在。
余天然每天上学再次变成了公开处刑,爸妈推着小车卖卤味时被认了出来,当街被人打了。
暑假倏然而至,余天然和爸妈再次躲进了家里。
他们不敢看电视,不敢接电话,不敢出门。
对门邻居卖房无望,把一腔愤怒尽数发泄在了余天然一家身上。
每天像个装满弹药的火炮筒,对着余天然家的大门从早骂到晚。
余天然听不过去,冲进厨房拎了把菜刀,红着眼就要出去跟人拼命。
妈妈一把抱住余天然,死死拖住她。
余天然披头散发,疯了似的挣扎。
妈妈抱着她,哽咽着说,“天然,这是我们欠人家的,我们就得夹着尾巴做人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
有一天,家里的米面都吃完了,冰箱里也不剩什么了。
爸爸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出了门,片刻后,窗外传来一声重物砸落在地的闷响。
余天然正坐在窗前的书桌上写卷子,视线的余光里,闪落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可恐惧把她钉在椅子上,四肢不受使唤,站也站不起来。
一颗心随着那声闷响,开始无边无际的坠落,直到传来妈妈歇嘶底里的哭声。
她的心,终于触了底,碎成无数片,再也没有拼凑起来。
后来她不知道是怎么下的楼,站在爸爸的尸体旁,听着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竟没有眼泪。
看热闹的人围上来,四周的说话声像汹涌的潮水冲刷着耳膜,她却一句也听不清楚。
她仿佛失去一切感知的能力,只剩一双冰冷凝视的眼睛。
对门的邻居穿着拖鞋下楼了,站在余天然对面,神色尚在惊涛骇浪里。
余天然看到他迟疑着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凝滞看着地上的尸体。
她想,这下你解恨了吗?满意了吗?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
可下一秒,她看到他伸脚朝地上那具尸体踢了踢,像踹一条死狗。
“活他妈的该。”
余天然终于听得到声音了,她听到了低低的咒骂,带着一丝大快人心的畅意。
她木然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男人被生活磋磨成苦瓜的脸。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隔壁邻居家的小男孩调皮,把她家的秋千绳子剪断了。
她追着那个小男孩打了一架,再也不让他来家里玩。
爸爸却笑着对她说,“人啊,要学会去原谅啊。”
她看着爸爸摔碎的脸,心想,可是没人原谅你啊……
哥哥的一审判决下来了,不出意外是死刑。
他没有上诉,只等最高院的死刑复核,估计是在初冬的某一天。
余天然的姨妈远嫁到河北邯郸,让她们去河北,妈妈却要等哥哥的事了结之后再去。
暑假结束后,余天然去了学校,跟班主任说自己家要搬走了。
第二天,她便开始逃学,每天背着书包按时出门,找地方看书写卷子,天黑了再回家。
妈妈过得恍恍惚惚,压根没注意到她逃学的事。
一个夏末的傍晚,天边堆着层层叠叠的火烧云。
她骑着自行车,兜里揣着几根棒棒糖,又去了那个有秋千的小区。
傍晚时分,那个小女孩雷打不动地在荡秋千。
不远处,停着一个小型挖掘机,貌似是在扩建这个小型游乐园。
余天然走到秋千架前,掏出兜里的棒棒糖递给小女孩。
她看看不远处的挖掘机,提醒她,“抓稳了,甩到挖掘机的铲子上就危险了。”
小女孩甜甜地说谢谢,接过余天然的棒棒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忽然一个佝偻的身影跑了过来,一把夺过小女孩嘴里的棒棒糖,扔在了地上。
一声暴喝劈头盖脸朝余天然砸来,“滚开,杀人犯,滚开。”
小女孩的爷爷边骂,边慌忙抱起小女孩,好像晚一秒钟,他的孙女就会被大卸八块。
小女孩被爷爷的吼声吓到了,哭了起来,扭动着小身子,伸手去够余天然。
她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这样,她喜欢这个小姐姐,为什么不能吃她给的糖。
爷爷指着余天然,“她家有杀人犯,有变态,以后看见她就躲远点,记住了吗?”
他说完,又朝余天然破口大骂,“杀人犯,变态,你来这干什么?想干什么?滚,滚远点。”
小女孩看着余天然,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骤然间满是惶恐,忽然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余天然上前一步,想要安慰一下小女孩。
小女孩却吓得两脚乱蹬,哭得更大声了。
余天然手里捧着棒棒糖,呆呆愣在原地。
小女孩的爷爷后退了两步,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继续咒骂,“杀人犯,变态!”
他一边骂,一边抱着小女孩,急急地走了。
余天然怔怔看着老人蹒跚的背影,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然,老人怀里的小女孩转过头,伸着脖子看余天然。
余天然的目光动了动,升起一丝难掩的希望,却听到小女孩朝她骂,“杀人犯,变态!”
小女孩的声音清脆稚嫩,语气却和爷爷如出一辙,她忽然想到什么,恶心地吐着口水。
那样子,就好像她刚刚吃的棒棒糖上沾了屎一样。
余天然依旧怔怔的,目光一瞬间空了。
她心底仅剩的那点温度,如暴雪天嘴里呼出来的热气,悄然消散在天寒地冻里。
陌生人的温情,来得随心所欲,恶意,来得也不求甚解。
成年人如此,白纸一样的小孩亦如此。
余天然一眼不眨的看着爷孙俩的背影,消失在鹅卵石小路的转角……
第五章 一路狂欢
2023 年 7 月,兰州,晚霞如烈火,烧红了西北的整片天。
安宁区公安局二层朝西的露台,沉沦在一种金光潋滟里。
59 岁的刑警何峋伸手接过徒弟许辉递来的烟。
“师父,你心情不好?”
许辉胳膊肘吊儿郎当地架在栏杆上,转头看向何峋那张法令纹深刻的脸。
何峋点着烟,默不作声地抽了一口。
许辉觑着何峋的神色,发生了什么,立马猜了个八九不离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