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此刻站在司殿内,扑面而来的庄严肃穆,让他们更深刻地感受到了司殿在苍荻的超然地位。
启宁镇的司殿是镇子里唯一用砖瓦修葺而成的房屋,就连他们路上经过的监镇官府邸,其规模和气势与司殿相比都差得远。
司殿的大殿巍峨高耸。
进入大殿,正位上摆放着三座镀金彩绘塑像。
正中间是一尊有着八只手的女性雕塑,八手姿态各异,女性神明双眸低垂,仿佛在静静地俯视着殿中来往的芸芸众生。
两侧是两座看不出性别的青面獠牙雕塑,祂们各自手持刀戟守护在八手女性雕塑身旁。
司殿中虽挤满了百姓,但他们井然有序地排成三列长队,安静地等待着奉司给自己赐福。
那队伍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不过这里的奉司对这事显然驾轻就熟,很快就轮到了宁玉瑶。
宁玉瑶跪坐在蒲团上,她面前的奉司拿起毛笔蘸满靛蓝色颜料,笔尖在她脸上熟练地游移着。
宁玉瑶微微皱了皱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染料气味,她仔细分辨发现这染料由天然植物调制而成,心中的担忧顿时消减了许多。
待祷纹画完,奉司将手放在宁玉瑶头顶。宁玉瑶悄悄用余光观察旁人动作,跟着将双手握拳交叠在胸前,微微弯腰。
奉司念着她听不懂的经文,她全神贯注地跟着旁人动作,不敢懈怠。
等这一连串复杂庄重的仪式结束,宁玉瑶后背冒出了冷汗。
她轻轻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走到殿门前比她先完成祷文的秦熠身边,说道:“熠哥哥,走吧。”
秦熠没有回应,只是眉头紧锁,目光直直地看向不远处。
宁玉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殿门前有一排高大的树木,树荫下有个看起来约莫五岁的小男孩正在玩耍,小男孩身边站着几名身着侍卫服饰的人守护着他。
宁玉瑶仔细观察小男孩,他脸上并未像其他人那样画着祷纹,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异样。不过这孩子身体似乎不太好,口唇和指甲都出现了紫绀。
果然没过多久,小男孩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喉咙中发出明显的哮鸣音。
旁边的侍卫们瞬间神色紧张,其中一名侍卫立刻弯腰抱起瘫倒在地的小男孩,急匆匆地朝着司殿后院跑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秦熠才满脸凝重地收回目光。
此地人多眼杂不宜说话,他牵起宁玉瑶的手,快步朝司殿外走去。
他们七拐八弯来到一个僻静之地,秦熠警惕地扫视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凑到宁玉瑶耳边轻声说:“方才那小男孩身上所佩玉佩,是方将军的家传玉佩。”
方将军?
宁玉瑶拧眉,小声问,“可是方廷峪?”
秦熠一脸沉重地点头。
宁玉瑶满心疑惑,她知道方将军仅有一子,叫方敏策,比秦熠小两岁,在雁京京翼卫任职,还是她哥哥的手下,她从未听闻方将军还有其他子女。
方家这枚家传玉佩,是方将军的祖父当年攻打苍荻时,从苍荻王那缴获的战利品。那玉佩原本刻着苍荻王室的纹章,被方老将军缴获后,磨去中间的苍狄文字,重新刻上了大大的“方”字。
在雁京,几乎所有官员都知晓这块玉佩的来历。按理说,这玉佩应在方敏策成婚时传给他,可谁能想到,它竟出现在一个苍荻小孩身上。
宁玉瑶再次问道:“熠哥哥,确定是同一块玉佩?”
秦熠笃定地点头,轻声解释:“在雁京时,方敏策曾偷偷拿出给我们看过,那玉佩上玉瑕位置与大小一模一样。”
要知道,玉石天然纹路和瑕疵虽可能相似,但绝不可能完全相同。
宁玉瑶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一个大宸戍边将军,竟有个儿子在敌国,且这孩子在苍荻地位不低的司殿内,还有侍卫悉心照料,这里面的牵扯定不简单。
既然方将军把家传玉佩给了这孩子,那他必然知晓这孩子的存在,且极为看重。只是,不知这孩子的母亲是谁,方将军又为何让他留在苍荻。
宁玉瑶抬头望着秦熠阴云密布的面庞,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说:“熠哥哥,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得查清楚再走。”
秦熠内心十分矛盾,他下意识地想要反对。此时他心中最迫切的想法就是尽快护送宁玉瑶回雁京,不想让她在苍荻继续受苦。
宁玉瑶自然能感受到秦熠对她的疼惜,但她认真地劝道:“熠哥哥,秦将军也是戍边将军,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一旦将军叛变,会给大宸造成多大的危害。”
秦熠也明白必须查清楚此事。若这孩子是苍荻掳来威胁方将军的,那他们得赶在方将军动摇前把孩子带回去;若方将军早有二心,他们就得找到证据回去禀报皇上。
否则任由一个叛变的大将手握兵权镇守一方,迟早会引发大祸。
秦熠反复权衡利弊,想通了其中关键,朝宁玉瑶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提议。
接下来几天,宁玉瑶独自待在客栈房间闭门不出。而秦熠每日都想方设法,试图潜入司殿探查那孩子的来历,但司殿的守卫极为严密。
按常理,一个镇子的司殿不该有如此森严的守卫,秦熠推测这些守卫是为守护那个神秘孩子。
他尝试了许多方法,始终无法混入司殿,事情棘手程度远超想象。
正当他一筹莫展时,事情有了转机。
那孩子病情加重,启宁镇的大夫对其病症无能为力,司殿张贴榜文寻求良医。
宁玉瑶在客栈偶然听到了这个消息。
晚上秦熠回来后,她立刻告诉秦熠,或许她可借此机会混进司殿。
但她的话还未说完,秦熠就反对道:“不行,我绝不能让你冒险。”
“可是熠哥哥,你也知道,这个机会一旦错过,可能会耽误我们更多时间。而且有你在,我只是个大夫,只管治病,其他一概不管。”
秦熠仍有些担心:“可你只学了半年医术,万一治不好,他们拿你问罪怎么办?”
宁玉瑶狡黠一笑:“若是别的病症,我不会傻乎乎地撞上去。但那天我仔细观察过,那孩子得的应是喘疾,对喘疾我可太熟悉了。”
秦熠被她逗笑,心想当然熟,之前彭舒生被她扎了近两个月针,吓得喘疾反复发作,让她把喘疾各种症状烂熟于心。
秦熠点头应道:“那就去试试。不过我要当你的药童,你若是治不好就别勉强,我们就当没这事,马上离开。”
宁玉瑶看着牛高马大,脸上画着祷纹看不出原本面目的秦熠,踢了踢他小腿笑道:“谁家药童长得这么高呀。”
秦熠想了想,也觉得叫药童不像话,笑嘻嘻地说:“那就叫药仆,不管叫什么,反正你得带上我。”
“那是自然,”宁玉瑶正色道,“我们就试这一次,不行就赶紧跑,等回到大宸,我就去找舅舅告刁状!”
他们虽这么说,但仍希望能查清此事。毕竟方将军在宫变时为承武帝保住皇位立下赫赫战功,且在边疆戍守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们不想在没有确凿证据时冤枉大将军,那样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第77章 财迷
人靠衣装马靠鞍,既然要去给一个被严密看守着的孩子看病,宁玉瑶自然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的,否则连门都进不去。而且治疗喘疾,针灸必不可少,所以他们还需要买一套银针。
可眼下他们银钱不多了。之前为了买铁钉,已将金发冠消耗掉了大半,如今剩下的碎银子本是计划用来买马车的。
他们特意去医馆问过,因为制作针灸针的工艺复杂,一副针灸银针比一辆马车还贵,他们身上这点银子根本买不起一副银针。
两人只能唉声叹气地相对而坐。
宁玉瑶犹豫了半晌,从衣襟中掏出一只小金鼠。
这只小金鼠是秦熠送给她的及笄礼物,虽然一直嫌它丑,但去定州时还是特意带上了,没想到现在要用来应急。
她依依不舍地取下小金鼠交给秦熠,“熠哥哥,把这个当了吧。”
秦熠看着宁玉瑶不舍的样子,握住宁玉瑶的双手说:“没事,等回去了我给你打一个更大的老鼠。”
听到这话,宁玉瑶脸上的难过瞬间消失,“谁要那种丑东西,快滚!”
秦熠半点不恼,嬉笑着拿上金鼠赶紧跑了。
过了一会儿,秦熠拿回来一副银针和一套崭新的成衣。
宁玉瑶展开新衣左右看看,问秦熠:“熠哥哥,你没给自己买吗?”
秦熠笑了笑说:“我就一个仆人,穿什么新衣裳,穿麻衣就可以了。”
宁玉瑶仔细一想,觉得也对,便没再多说。
他们又在客栈中耐心地等了几日,等到司殿门前悬赏榜的赏金涨到一千两白银时,他们终于敲响了司殿大门。
*
司殿后院的一处幽静小院里,一个孩童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嘴唇呈现出骇人的紫色,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不时发出令人揪心的哮鸣声,那孱弱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会喘不过气来。
床沿坐着一位年轻妇人,她双眼布满血丝,目不转睛地盯着床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给孩子把脉。
片刻之后,老大夫收回手,无奈地摇头叹息道:“小公子的喘疾日渐严重,请恕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年轻妇人一听这话瞬间崩溃,猛地扑到孩子身上放声痛哭:“我的跃儿还这么小啊,大夫,求求您再看看吧,您一定还有办法的。”
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在房间里回荡着。
大夫再次摇了摇头。这些日子,他每日按时来给这个孩子看诊,可无奈自己医术有限,对这孩子的病症束手无策。
他叹了口气,领着小药童走出房门,与站在门口等候通传的宁玉瑶擦肩而过。
宁玉瑶望着老大夫远去的背影。
这些时日,秦熠打听过,这位老大夫已是启宁镇医术最好的大夫了。连他都对这孩子的病症毫无办法,看来这孩子的病确实极为棘手。
不过,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查看一番才能知道具体情况。
没过多久,屋内的哭声止住,侍女出来请宁玉瑶进去,由于屋内有女眷,她身边的秦熠只能留在门外。
宁玉瑶收回思绪,用眼神安抚秦熠后,跟着侍女走进卧房。
进门绕过屏风,就是一张华贵的黄花梨木拔步床,床幔半掩着,看不清孩子的状况。
床沿坐着个年轻妇人,眼眶泛红,眼角还有未擦干的眼泪。她生着一张瓜子脸,不是多么美艳的长相,但此刻梨花带雨,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韵味。
宁玉瑶注意到的却是妇人身上的衣裳,那是一身浅紫云锦长身比甲,不管料子还是样式都是大宸的样式,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大宸妇人,然而她开口却是极为正宗的苍荻官话:“你就是揭了榜的大夫?”
妇人有些狐疑地打量着宁玉瑶。
进来的这个年轻姑娘,脸上画着祷纹,看不清她的真实面容,穿着一身簇新的蓝色葛裙,衣服虽新,却明显不太合身,她的头发也是胡乱编了个辫子,垂在胸前。从这身打扮来看,她的家境应该不太好。
宁玉瑶任她打量,不卑不亢地回道:“正是在下。”
妇人蹙眉,有些怀疑地问道:“启宁镇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老大夫都对我儿的病症束手无策,你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特别的法子?”
宁玉瑶傲然昂首,“若是旁的病症,我或许比不上那些老大夫,但这喘疾,还真说不准。”
妇人犹豫不决,虽然之前大夫都说跃儿已经药石罔效,但她仍不确定是否该让这个年轻姑娘试一试。
正在此时,床上的孩子气息急促紊乱,发出的哮鸣声更大了,眼看就要喘不过气来。妇人脸色大变,扑到床上,声音颤抖地喊着:“跃儿,跃儿你怎么了?跃儿别吓娘亲。”
孩子的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由涨红变成了青紫,妇人慌乱之下终于想起屋内还有个大夫,赶紧对宁玉瑶喊道:“小大夫,您快来看看跃儿。”
孩子开始发作时,宁玉瑶就已经将银针取出,她不紧不慢地上前解开孩子的衣襟,一针扎在前胸的膻中穴上,随后又取一针扎在颈部的天突穴。
不过片刻功夫,孩子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妇人原本惊慌失措的心安定下来,对宁玉瑶的医术也相信了几分。
她正欲开口说话,却看见宁玉瑶正专注地握着孩子的手把脉,又赶紧闭上了嘴,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
宁玉瑶在第一眼见到孩子的面相时,心中就对孩子的病症有了初步的判断。等她搭上孩子的脉搏后,更是彻底放下心来。
这并不是多么复杂难医的病症,与江老曾经教导过的病例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么简单的病症,启宁镇上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她对这里的医术水准也大概心中有数了。
她一松开手,旁边的妇人就赶紧问道:“请问大夫,我孩子的病能治吗?”
宁玉瑶老神在在地说道:“这有何难,我说过,对我而言喘疾并不难,就看你是要治成什么样了。”
妇人一脸疑惑,治病就治病,还有什么治成什么样的说法?
宁玉瑶并未说话,直到屋里的侍女终于想起给她倒茶,她喝了口茶后才缓缓说道:“这孩子是胎里心肺没长好,我给他针灸三次,再开几幅药,这次发作就能挺过去了。不过若是连续针灸一个月,以后不跑不跳,注意不要受寒,那就差不多与正常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