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敢呢。”
小脸都耷拉成什么样了。他向来老实得很,有什么都写在脸上,骗不了人。
她有心想伸手掐掐他的脸,乍然想起指尖上还沾着药膏,只能又收回去。温和地笑笑。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你去追那刺客,却偏要闹出这样大动静,将整个侯府的人都惊动了,打草惊蛇。”
江寒衣似乎为心思被她看穿,而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嗯。”
“对方既然敢对我下手,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派出的多半是死士。就算是捉到了人,也问不出幕后主使,还有可能,攀诬旁人。”
“旁人?”
“你猜,要是本王来晋阳侯府赴宴,却遇刺身亡,首当其冲倒霉的,会是谁?”
在眼前人惊愕的目光中,姜长宁笑得有些发凉。
“一石二鸟罢了。”
她与晋阳侯季听儒交好,在朝中是藏不住的,萧玉书一党必不可能毫无觉察。对方选在今夜下手,是做足了算计。
她是齐王,与当今圣上是手足。假若她死在侯府,季家也必受牵连,那能与太师党抗衡的人,就所剩无几了。
回想起先前在院中,萧玉书对她道,自己上了年纪,夜里乏得早,便不留下吃酒了,她还道这人年岁越大,活得越洒脱,连场面上的礼数都不顾了。
原来是在这里早早地算计她。
她笑了笑,手上涂抹药膏的动作并没有停。
“晋阳侯府更是怕得要死,为免担了这个天大的罪责,季明礼今夜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我无恙。所以我这样一声张,今夜我们便安全了。”
江寒衣望着她:“那来日呢?”
“来日的事,来日再说,今夜我只负责管好你。”
她一边用药膏揉擦他一处淤青,一边撇了撇嘴:“伤成这样,打得过别人吗?当初好不容易,才把你这条小命捡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你随便再丢了的。”
面前的人咬了咬唇角,像是有一丁点不服气,但还是低下头不说话了。
睫毛长长的,落在眼睛底下,显得很乖。
小腿上的伤都擦完了药,姜长宁动了动有些酸的胳膊,继续将他的裤腿往上卷。这人陡然回神,一下伸手按住,眼睛睁得圆圆的。
“不用了,主上。”
“怎么,旁的地方就没挨打?”
“不要紧的,其余都很轻,”他显然在说谎话,心虚地偏开视线,“我,我晚点自己来就好了。”
姜长宁看着他满面绯红,皱了一下鼻子。
不就是不让看吗。
也罢。
她收了药膏,起身伸了个懒腰,拆下头上繁琐的珠钗。
“睡吧。”
江寒衣犹豫地望着她。
“看我做什么,”她向床内侧扬了扬下巴,“你睡里面?”
这人一下大窘,也不知怎么想的,飞快拉过被子,将自己牢牢盖到腰,手紧攥着被沿,仰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小脸白生生的,眼睛又黑又亮,好像受惊的小动物。
她忍不住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这副模样,怎么好像良家男子,面对登徒子一样?她仿佛也没有到那个份上吧。
“今夜刚遇刺客,侯府中也忙乱,要是此刻再要人多安排一间客房,未免太添麻烦了,”她道,“将就一夜吧。”
江寒衣脸上的神色稍松下来。他点了点头,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你去哪里?”
“属下去外间守夜。”
“给本王歇着。”
姜长宁眉头都没动一下,整理好床前的帷帐,自顾自坐下,翻身上床,硬生生将人挡了回去。
“今夜折腾成这样,你不嫌累,本王还怕让别人说,苛待手下呢。让一个负伤的男子替我守夜,本王做不出这样没脸面的事。”
她将人挤进了床内侧,自己大大方方地掀了被子一角,和衣躺进去。
“放心吧,本王没打算对你做什么。”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江寒衣还能如何。
只能沉默地将地方让给她,自己挪进里面,距她还足有一尺远。睡得板板正正,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仰望着床顶的雕花。
不巧,雕的是鸳鸯戏水。婉转勾颈,栩栩如生。
她清晰地听见,这人的喉头滑动了一声。
“主上。”
“干什么?”
“主上今夜也淋了雨,要不要去喝一碗姜汤。”
“也行,你方才是剩了些。”
这人不说话了。
姜长宁无声吁一口气。小东西,那姜汤熬得属实太浓了些,她单是闻着也皱眉。哄他喝了大半碗也就罢了,还想来祸害她。
过一会儿,这人又来。
“主上。”
“又干什么?”
“主上小心着了寒气,要不然去洗个澡吧。”
“此刻已是亥时,支使人家侯府的下人换热水,不好吧?”她挑挑眉,“不过你洗过的水,或许还没有凉透。”
“主上!您……您当我没说过吧。”
她终于没忍住,哧地从鼻子里笑出声来。翻了个身,转过去面向着他。
就见江寒衣将被子一直盖到下巴尖,但凡是露在外头的地方,全是红的。
“就这么想赶我走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我瞧着是。”
“……”
那人仰面躺着,不敢看她,只见很漂亮的眉骨,连着高挺又秀气的鼻梁,轮廓好看得厉害。
良久,轻声道:“主上不该睡在属下这里。”
“为什么?”
“不成体统。”
“什么是体统?”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更轻:“今日主上是与明公子一同来的,按规矩,即便是天雨留宿,也该与他歇在一处。”
姜长宁摸了摸下巴。
这倒是的。于情于理,溪明都是她过了礼的侧室,今夜这样一闹,反将他冷冷清清撇在后院,虽说明面上,是为方便与晋阳侯正夫和老太爷说说体己话,但背地里,怕是旁人难免要揣测。也不知溪明心里有没有想头。不过……
她为什么要管旁人那么多?
“你希望本王睡在溪明身边吗?”
江寒衣万万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一惊之下,不知所措:“主上,这不是属下该想的事。”
“你希望吗?”
“我……”
他抿了抿唇,不出声了。
为防他紧张,也是为了自证清白,她原本也没有熄灯。此刻灯火透过床帐照进来,朦朦胧胧的,映出他眼中波光闪动。像是慌张,也像有些别的什么。
她瞧了一会儿,摇头笑了笑。
不就是随口一问吗。
“我信不过旁人。”
江寒衣怔了怔,才意识到她这会儿是在正色和他说话了。
“主上是疑心明公子吗?”
“不只他,”姜长宁声音淡淡的,“每一个人,我都疑心。”
这副原身,死于毒药,而在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后,短短月余的时间,也已经险些被下手两次了。萧玉书此人,果然毒辣。
平心而论,即便是身死,也不会真的危及她的生命,不过是任务失败,回到世界线修复局提交一纸问题分析报告,失去一笔奖金而已。但她终究还是不想失败的。
所以,她看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平等地不信任。
“除了你。”
她将一臂枕在脑后,侧身看着他。
江寒衣一下不自在起来,小声道:“属下不配。”
“你配,”她弯了弯眼尾,“就算所有人都想杀我,你也不会。”
他终于扭头,望了望她。眼睛里亮亮的。
“主上。”
“嗯?”
“我会誓死保护主上的。”
“又来。”
或许是并肩躺在床上,当真比平日里更放松,更亲近些。姜长宁忽地半撑起身子来,伸手在他额发上轻揉了一把。
“主上……”
“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替我卖命的,”她声音低缓,“而是说,所以我也不会放你出去送命。”
这人望着她,怔了怔,眼尾忽地好像有些红。
姜长宁自己也回味了一下。
她知道这人一板一眼,规矩太严,所以许多时候,总爱故意冷着脸,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许做什么,仿佛发号施令一般。其实是吃准了他怕她,想确保他听得进去。
这好像是第一次,她这样认真同他说话。
她没拿他当影卫看。
她不想他死。
床上铺的是丝绸的被单,如云般柔软,但也比不过他的墨发更软。沐浴的时候有些晚了,晾得还不够干,长发散着清香和微微的湿意,蜿蜒铺散。
这人躺得端正笔挺,极力想与她保持距离,发尾却不听话,悄悄挨到了她的手边。她一时没忍住,用指尖轻轻绕了一下。
他连呼吸都屏住了,目光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安放好。
姜长宁愣了一会儿,躺回去,又漫不经心地笑笑。
“所以,你别赶本王走,”她浅浅打了个呵欠,“只有在你身边,本王才能睡得沉。”
话虽如此,其实谁也睡不着。
外面的动静太大了。
灯火将窗外照得仿佛白昼。院中家丁巡逻的脚步声,从外面匆匆来人报信的交谈声,即便有意压低了声音,在深夜里还是显得很响亮。
姜长宁干躺着。
一来是折腾了一整日,当真疲惫得很。二来也是怕她再有什么动作,身边的人该更难入睡了。毕竟还是孤男寡女。
哦,在她穿越来之前,原身就有侧室了。或许也不能算是寡?
脑海里乱糟糟的,躺久了也迷糊。
这时,就听身旁有人,用气声轻轻地问。
“主上,您睡着了吗?”
“主上?”
她心说,怎么和小孩不睡觉,试探大人似的。
却无端地又想起,方才她倾身看着他,拿手指把玩他发尾的场面。当真很软。
为防再干出些不该有的事,索性不理他,装睡到底。
那人安静了一会儿,她以为该是重新睡了。却不料,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是他极小心地,朝她靠近了一点。
然后,从肩头传来他声音,很小,像是带着些落寞。
“主上说,让我往后不要随意被人欺负了,真的算数吗?那……你也别欺负我,好不好?”
她一下就睁了眼。
一扭头,就对上了一双清亮,又惊慌失措的眼睛。
“主上!”
“有什么话,非得趁我睡着了才说,”她看着他,“给我托梦呢?”
“……”
这人脸上白了白,又一下红透,猛地转过身去,面向着床里侧,将自己牢牢蒙进被子里。
她伸手拉了拉,竟然拽不动。
“你出来。”
不动。
“你抢本王被子了。”
犹豫了一下,将被子稍稍还给她一点。
她瞧着他那副模样,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心里却忽地有些酸。斟酌了片刻。
“那一夜本王说的话,其实……”
“不用,”这人飞快截断,“主上说的什么,属下已经不记得了。”
那还能接得这样快?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太假了,深吸了一口气,捂在被子里的声音发闷。
“主上说什么,做什么,是不用向下人解释的。属下不敢坏了规矩。”
“江寒衣,我……”
“主上别说了,我要睡了。”
他几乎像逃一样,裹着被子,将自己塞进大床小小的角落里。姜长宁怕他憋坏了,喊他几次,他硬是一声也不吭,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她一个人静静躺了很久。
躺到桌上的灯油都燃尽了,啪嗒一声轻响,屋子里终于暗下来,只剩院中的灯火遥遥照着。
她终究是从身后,轻轻戳了戳江寒衣:“睡了吗?”
这回换她问,他也不理她。
“那夜,我只是与越冬说,最初决定去薛晏月府上时,心里是怎样考量的。那时候我还不认得你,一句话也没同你说过。”
“我不知道你在门外。”
“是我错了,行吗?”
她听见有人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但到底是忍住了,一句也没搭理她。毕竟都说了,是睡着了吗。
只是那个坚持背对着她的身影,渐渐地放松下来,肩头绷得不那样紧了,被子捂得也不那样牢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他后背。
“别蒙着了,一会儿闷坏了,本王往后可就得带着个小傻子了。”
也知道他脸皮架不住,不会有那样快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