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长宁掩不住脸上的笑,看着他稍显愤愤,又不敢谴责她的委屈模样。
“你从前在影卫所,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只有日复一日,严格训练,到见真章的时候,方才能不露怯。如今也是一样的,你若在王府中都当不惯我的心上人,到了外面,又岂能不露破绽。”
她轻扬眉梢:“记得吗,五日后圣上要去行宫春狩,皇亲朝臣都要随行。假如你演不好……我就是欺君之罪。”
面前的人目光一闪,神色不自觉地便有些紧张。
她看在眼里,轻叹了一口气:“或者也无妨,你此次不要随我同去,也就罢了。也没有人规定,本王必须将自己的男人带在身边。”
“不,我要去。”江寒衣抢着出声。
他脸上写着急切,又认真:“主上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我一定能装得像的。”
眼睛如春水一般干净,直直地盯着她。
姜长宁心里忽地有些软,还有些微妙的罪恶感。
像个小尾巴似的,但凡她离开王府,便想紧紧地跟在她身边。
就好像上一回,连腿伤都没有好,便敢强行违逆她的命令,混进下人的队伍里,追着她去晋阳侯府。就好像……
如果他不在的话,那一夜,她已经死了。
忽然觉得这样哄骗他,当真非人所为。
但这种愧疚感,只存在于心里,她面上仍是笑了一笑,透着些高深莫测:“也行,不过,这几日当真要加紧训练了。”
江寒衣近来被她逗得多,面对她这副模样,已经本能地有些提防,身子稍稍向后躲去。
“主上的意思是……?”
“喂我一口,”她望着他碗里的木薯小圆子,“想吃那个。”
“……”
这人脸上一下通红。当啷一声,像被烫着了似的,连手里的勺子都扔回了碗中。通身就写着四个字:绝无可能。
姜长宁却不罢休,倾身过去,笑望着他:“脸皮这样薄?江护卫,今日的训练不合格呀。”
目中带着笑意的光芒,比冰碗里浇的琥珀色蜜糖还要晶亮。
眼看着这人喉头动了动,目光四处躲闪,刚要再逗他,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匆促。
抬眼看去,只见一袭青衫,飞快地从庭前石阶上下去,顷刻间就过了院中的花枝。越冬正站在门边,无所适从,与她视线相接,很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主上。”江寒衣极轻声道。
她满不在乎地起身,走过去:“怎么了?”
“明公子方才来,想同殿下商量去行宫时,要带的人手和东西,不想……”越冬低了低头,“是奴婢疏忽了,没能拦住。”
“无妨,”姜长宁神色淡淡,“那你来是寻本王何事?”
“回殿下的话,方才有人送来一张帖子,请殿下亲启。”
越冬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毕恭毕敬交到她手上。姜长宁稍稍一怔,接过来拆开。
洒金的小笺,极精巧讲究,错落点缀着淡淡嫣红,似乎是造纸的时候,便取了海棠花瓣一起压进去,从里到外都飘散着一股胭脂香。
她将上面字迹细读一遍,稍显意外地挑了挑眉,却回身向江寒衣,扬了扬手中信纸。
“今夜,要不要陪我去一个地方?”
第23章 欢心
姜长宁到得早。
酉时刚至,天色还未暗下来,春风楼前来往的客人亦不算多,远未到热闹的时候。只有楼中经年不散的脂粉香,业已穿过马车的门帘,飘到鼻端。
车停稳了,她却并不急着下去,只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人:“怕吗?”
“不怕。”
“骗谁呀。”
江寒衣坐得笔挺,目视前方,乍看神色一板一眼地严肃,细看之下,垂放在膝头的双手却紧紧握着拳,将衣袍的下摆攥出许多褶皱,仿佛还有些水迹。
她多看了两眼,忽地探身过去握他的手。
“主上?”他一时出神,没能躲开。
果然,手心湿湿的,渗着薄汗。真的紧张到这个份上?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要将手抽回去,姜长宁没答应,反而不动声色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曾经在薛府遭到刑讯,为自毁指纹烧伤了双手,经过郎中细心调养,已经是好了许多了,但指尖还留着淡淡的疤,硌在她的掌心里,分外明显些。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心里忽地有些酸。
脸上却只笑笑:“怎么,从前还说要陪本王来逛花楼来着,真到了门前,却怕成这样?原来是夸海口。”
那是当初,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头一回到春风楼见烟罗,请他进宫相助,在圣上面前瞒天过海。回府后,却被江寒衣瞧了出来,问她,主上昨夜去花楼了吗?
她笑问,你难道还想管本王吗?他却神色认真道,自然。
当时她还心想,没看出来,这小东西胆子倒大。
后来才听明白,原来他只是担心春风楼人多眼杂,会有危险,想要她带影卫同去防身。一面懊恼自己伤势未愈,无法护卫她,一面又怕她不肯听,恳切地急于向她保证,无论她选谁同去,影卫都只会安静地做一个影子,绝不会打扰她……寻欢作乐。
最后这四个字,她依稀记得,他是没能说出口。只支支吾吾,将自己憋得满面通红。
那时她与他尚不熟悉,只觉得好笑,这小影卫竟如此有意思。
如今回想起来,心头却止不住地有些暖。
“本王还当你说话算话,一直等着你陪我来,”她弯了弯眼尾,“在你养伤的日子里,我可一次也没来过。”
江寒衣怔了怔,颊边浮起几分薄红,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便道:“罢了,你要是真的害怕,就留在马车里等我,我也不会去得太久。”
下一刻,这人便倏然起身。手也不往回抽了,反倒向前送了送,交进她掌心里,任由她握着,目光真挚。
“我不怕,主上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姜长宁多望了他两眼。
明明就在说谎。好人家的男子来花楼,哪里有不怕的,方才还紧张得满手是汗呢。若是寻常夫道人家,想不开些的,大约宁可吊死在这道门前。
他是影卫没错,但终究也只是一个少年。
也是难为他。
这样想着,话音就越发放得柔和,轻轻牵起他,掌心温暖,覆在他手背上:“放心,有我在。”
齐王府的车驾,在春风楼是无人不识的。
先前门帘垂着,旁人只不敢贸然上前搅扰。一见她下车,早已在门前候了多时的小倌们,便一拥而上,笑语晏晏。
这个道:“有日子没瞧见齐王殿下了,也不知殿下想我们了没有。”
那个嗔:“指不定是在旁的哪家花楼里,瞧上新人了,我们这几张见惯了的脸,早就不稀罕了。”
你一句我一句间,姜长宁只觉掌心那人的手,越发的僵硬,还有些凉。
刚想出言叫停,却听一把慵懒声音,遥遥传过来:“做什么,这样没眼力。没瞧见齐王殿下今日是带了人过来的么,人家年纪还轻,没的让你们吓着了。”
一抬头,是烟罗。
不同于上一回,让人将她迎进楼内,自己迟迟才露面,今天他就大大方方地站在门边,一头雪发,在傍晚的流霞下很是惹眼。
显然是存了心在等她。
“人家是清清白白的男儿家,与我们这些人自是不同的,你们可别来这一套,”他望着姜长宁,似笑非笑,“万一吓坏了,殿下可要心疼。”
那些小倌们便福身行个礼,掩唇相互望望,嬉笑着走开了。
只余他站在阶上,淡淡一挑眉:“殿下不进来吗?”
……
二人随着他进去坐定。
仍是上次的房间,清雅且舒适,与花楼靡艳的气息显得格格不入。姜长宁有些疑心,此处便是她每每来时,休息谈话的所在,平时并不作他用。
越冬仍旧苦着脸,被一众小倌声声温柔唤着姐姐,拉了去戏弄。
面前烟罗素手斟了新茶,推到他们面前,抬眸将江寒衣轻轻瞥了一眼,唇边带笑:“殿下未免也太见外了。来我的地方,竟还带了一位佳人在侧,倒显得我春风楼招待不周了。要传出去,我这主事的岂不颜面扫地。”
姜长宁想要开口,他却竖起一根春葱般的食指,摇了一摇,硬生生阻住了她,只望着她身边的人。
“小公子,头一回来这等地方,想是待不惯吧?”
“没有,”江寒衣牵了牵唇角,“这里……很好。”
“说实话我也不会吃了你,”对面打量他一眼,挑眉笑笑,“脸色都白成这样了,还硬撑呢,叫人瞧着怪可怜见儿的。我要是女子,我便不忍心。”
他抱着臂叹了一口气,目光在江寒衣脸上逡巡几番。
“我岁数长你许多,这些年在花楼中,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多了。这女子呀,总是待你有心时,花好稻好,待得哪一日觉出你无趣了,于她无用了,便抽身而去,凉薄如此,比梁下做窝的雀儿还不如。”
他忽地倾身过来,在江寒衣肩上轻轻一戳,呵气如兰。
“欸,她究竟怎么哄的你,值得你对她死心塌地的?这样漂亮的小公子,若哪一日被她骗了,可别怪我没说在前头。”
说着,还要睨姜长宁:“齐王殿下可是我们春风楼的头一号恩客,不知多少人,都指着她过活呢。”
江寒衣让他说得,脸上白了又白,垂着眼,目光无措闪烁。
姜长宁已经预备要替他解围了。
却忽而听他轻声道:“主上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么就能肯定?”
“无论世间的女子如何,我家主上,与她们都不一样。”
姜长宁眸中动了一动。
“别理他。”她轻轻拉过江寒衣的手,从桌上果盘里拣了只春柑,慢条斯理地剥了,递进他手里。
随后才无奈望一眼对面:“你就别吓唬他了。”
方才还说不让手底下的小倌招惹他,结果就数他这一张嘴最不消停。
江寒衣接过剥好的,水润润的柑子,既不好意思吃,也没从方才几句话中醒过神来,只捧在手里,不知所措。
烟罗瞧着他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玩笑几句而已,看把殿下心疼得。罢了罢了,若是再逗下去,怕是当真要同我发急。”
他道:“也不能十分怪我吧。上回在陛下跟前,我可是冒了掉脑袋的风险,扯谎说,你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都在我的账簿上挂了名了,还不许我瞧一眼吗,当真小气得很。”
他笑望着江寒衣,装模作样叹气。
“谁曾想,是这样老实的孩子。往后可不许再说,是我教养出来的了,没的败了我春风楼的名声,我可经不起旁人笑的。”
江寒衣听不明白,悄悄觑一眼姜长宁,很小声:“主上,什么挂名?”
姜长宁略显心虚地咳了一声:“往后有空再说吧。”
说罢,轻轻瞪了对面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
哪有好人家的男子,在花楼记名的,便是假名也不行。当初不过权宜之计罢了,怎么就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烟罗瞧着他们的模样,便更忍俊不禁。
“你家这小影卫,倒还挺有意思的,”他自己拈了一枚蜜饯,懒懒倚在椅背上吃,“殿下来我楼中,还特意带着影卫在侧,看来是怕我这里有人要取你性命了。”
姜长宁知道他是玩笑,却觉出身边的人,浑身蓦地一下绷紧了,透出警惕气息来。只能扭头向他眨了眨眼,示意无事。
“你少说笑两句吧,”她道,“有些人可不经吓唬。”
对面却笑得有些戏谑。
“这可不是我胡说。我怎么听闻,那一夜,晋阳侯府疑心的是我春风楼啊。”
于是姜长宁的神色,也终于变得端正了些。
此话倒是不假。
那一日,晋阳侯府操办喜事,依着京城中的风气,也是为了彰显她作为朋友的心意,便由她出面,请了春风楼的一众小倌,前往助兴。
正逢天雨,一行男子深夜赶路,也多有不便,侯府待人周到,便请他们悉数留下,在北院借宿一夜。
当夜,姜长宁遇刺,人尽皆知。
季明礼不敢怠慢,亲自领着家丁搜查了一整夜,最终只查到,刺客应当是由北院向外逃去,此外便再没有寻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此事姜长宁亦一早知道。
京中各宅府邸,布局大同小异,北门皆是下人通行往来之地,戒备既松,人员亦杂,刺客若由此处逃出,当属合情合理。
但是,考虑到当时夜深,各门皆已落锁,若要在惊起众人之前逃脱,恐怕当有内应。
那余下的问题便是,内应是谁。
当日北院之中,只有三类人。
一是晋阳侯府的下人,常年居住在此。只是,他们皆是府中用久了的熟面孔,若说提前数年,便筹谋布局,单等着不知哪一日,姜长宁做客府中,未免代价太大,而胜算又太小。
二是齐王府的下人,因为她这位殿下临时留宿,而被一并安顿下来。但若要指认她自己的仆役,设计谋害于她,季明礼万万没有这样的胆量。
于是剩下的,便只有春风楼的小倌了。
不知根底的外人,三教九流之辈,重利而轻义,听起来,仿佛再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