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抬头四顾,方才事事忙着归置,人手既多且乱,倒无人留心,此刻再看,满院里哪有季晴的影子。
因着是在王府,正夫倒也不担心他有什么危险,只嗔道:“一天天的,从来没个省心的时候。”
又向她赔礼:“又给殿下添麻烦了,还望殿下莫怪。”
姜长宁一边道无妨,一边就要让人去找。一回头,却连溪明也没瞧见。
正诧异间,倒有一个伶俐的侍人,站出来回话:“殿下,奴方才听见,季家公子说换了地方,夜里害怕,睡不安稳。明公子就道,府里有一盏西域来的莲花灯,样子精巧,不妨取来予他解闷。此刻大约是一同去看了,殿下与正夫、老太爷不须担心的。”
正夫闻言,无奈且懊恼:“当真不懂事,还跟个小孩似的,像什么样子。”
姜长宁的脸色却不由沉了下来。
那侍人口中的灯,的确是有,以黄铜打造成莲花形状,重瓣且镂空,中央点上灯烛,便影影绰绰,映得满室如莲华开,按说是一件漂亮的摆设。
只是她总嫌看久了,晃得眼晕,向来不大爱用。溪明要是拿来哄半大孩子高兴,也无可厚非,她总不至于计较。唯一的问题是……
那灯在南苑,她的房中。
而此刻的南苑里,月光皎洁,夜凉如水。
季晴一路与溪明说着闲话,虽因家中变故,远不及往日活泼,但说笑声仍旧清晰地传遍这一方安静院落。
正说在兴头上,听见前面有人轻声问:“公子,这是谁呀?奴怎么从没瞧见过。”
他刚想说,没见过才是应当的,一抬头,望见月色下的人,却狠狠怔了怔,委屈又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36章 反击
一刻钟前。
房里的桌上,饭菜摆得整整齐齐。虽不说多奢华排场,不过家常便饭,五六样时令菜,但一打眼瞧过去,也是色面清爽,令人神怡。
只是细看之下,青菜叶稍稍发了黄,嫩藕片边缘有些黑,清炖的鸽子底下,倒沁出半盘的汤水,上面浮着大片的油星。
若在王府这样的讲究人家,这便是过了火候,不中吃了。
“公子,别等了,”一旁的侍人低声劝,“这都戌时正了,您多少吃点东西,别将自己饿坏了。”
江寒衣坐在桌边。虽在养伤,衣裳却穿得整齐,头发也新束过,整个人瞧起来,不见病弱,只如月下修竹一般端正。
只是到底在火场中,受罪不小,坐得又久了些,开口时,没忍住轻咳了几声:“咳咳……我没事的。主上说了,要我等她一起吃晚饭。”
说这话时,目光向门外投去。然而庭院深深,唯见夜色。
“菜大约又凉了。”他向桌上端详了两眼,声音有些犹豫,“要不然,再热一热吧。”
侍人不由露出几分为难神色,踌躇几番,小心翼翼的:“这都已经热过三回了。依奴看,或许算了吧。”
江寒衣的脸上,终于闪过一瞬间的失落,夹杂着些许无措,就好像觉得自己再一次没能将事情做好一样。但也不过是一瞬间,就又被他敛回了眼底。
“也对,她应当不爱吃了,”他垂着眸,淡淡笑了一下,“主上她挺挑嘴的。”
侍人小心觑着他神色,微露不忍,赔笑:“公子心里不用有想头,奴方才听说,傍晚的时候,府中来了客,殿下这一会儿大约在陪着呢,脱不开身,并不是有意食言,忘了与公子的约。”
“我知道。”
“要不然,奴差人去前院打听打听,看什么时候能……”
“我真的没事,”他抬头,笑得更暖和了些,“主上有那么多的事要忙,一顿晚饭罢了,算得了什么,我怎么能给她添麻烦。”
“公子说得极是。这菜眼看着也热得过了,您若是不愿意吃,奴去让小厨房下一碗面来,热腾腾的落胃,夜里吃着也舒服。”
“不用麻烦了。”
“这哪儿行呀,您都干等多久了,要是将您饿坏了,殿下转头一定要拿我们当奴才的是问。”
“不会的,主上她拗不过我。”
这人难得地,露出一个有些顽皮的笑,又像自觉不好意思一样,立刻藏了回去。只起身道:“不过我还真的想去小厨房一趟。”
“怎么了?”
“主上待客的话,大概免不了要饮酒。她不喜欢解酒汤的味道,她喜欢那种,煮开后又兑了牛乳的浓茶,里面还要加木薯圆子。”
“何须您亲自劳动。您吩咐下来,奴去做就是了,再不然还有厨房的张婆婆帮手。”
“我怕你们不会。前几次喝,都是主上亲自动手做的,以前连听都没听过,新奇得很,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脸上微微红了一红,好像为得到这种格外的厚待,自己感到羞赧,只道:“还是我去吧。这会儿煮上,等她回来正好能喝。”
过一会儿,又眨了眨眼:“只能按她说的试试,要是煮得不好,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笑我。”
侍人拦不住他,只能随他一同出去。
今夜近满月,月色皎洁,将庭中照得很明亮。
所以他刚踏进院子,就瞧见了从外面进来的两个身影,面容被映得清晰,不必看第二眼。他的步伐一下便停住了。
只有身边的侍人,既不识得对方,也未觉出他的异样,只诧异道:“公子,这是谁呀?奴怎么从没瞧见过。”
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便一下闻声抬起头来,惊愕地将他打量了片刻,失声叫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寒衣无可作答。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面向着对方,月色落在他的身上,好像落了满肩的霜。
两相僵立,还是一旁的溪明先开口:“这是晋阳侯府的季小公子,从前也是见过的。今日殿下将他家人接了来,小住一阵,怕是还未来得及同你说。”
他笑得很和气:“江公子且忙你的,不必在意。我领他到殿下的书房里取些东西,这便走了。”
江寒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默默点了点头。
身旁侍人觉出不对劲,略显担忧地望向他。他只牵了一下唇角,像是安抚一样,仍旧转身,向小厨房走。
反倒是季晴收不住性子,嘴角一垮,就喊出来:“明哥哥,他为什么会在宁姐姐住的院子里?”
“这……”溪明的脸色亦为难,目光在两人之间左右望望,像是不知该如何作声。
他自不管,只气得跺脚:“凭什么?一个下人罢了,竟能住在宁姐姐的卧房边上,你也配?”
见江寒衣无意与他相争,转身要走,一时气不过,便要上去拉扯:“你给我站住!”
无奈江寒衣的身手太好了。
影卫的本能,便是不会让无关的人近身。他只侧身轻轻一让,季晴扑了个空,自己又打了个趔趄,竟没站稳,一下合身扑倒在地上。
倒把在场众人都惊了一跳。
江寒衣反应快,头一个伸手去扶:“季公子没事吧?”
季晴被从地上拉起来,摔得结结实实,别说衣裳沾染了尘土,连头上的小金冠都歪斜了,灰头土脸的,颇显狼狈。
他像是摔得懵了,脸色白着,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抬头看一眼扶他的人,才猛然用力一推,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谁要你来扶?你滚开,不许碰我!”
江寒衣没防备,倒被他推得退了两步。
他看着这又哭又闹的少年,脸上现出无措神色,像是当真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低下头,默默地将手缩回袖中。
季晴哭得伤心,那侍人与溪明都少不得慌忙上前去搀,好声好气地哄。
这个拉着他上下瞧:“小公子摔伤哪里没有?怕是要唤郎中过来看看才好。”
那个替他擦眼泪:“好端端的,委屈坏了,是哥哥不对,没有看顾好你。出了这样的事,该将你爹爹请来才是。”
他闻言,自己猛地一抹脸,站起来。
大约是摔得着实不轻,就见他捂了捂膝盖,又掉泪珠子,咬了咬牙,声音里赌着气:“不用叫我爹爹,我今日偏要自己说清楚。”
他瞪着江寒衣,一双眼睛通红,却绝非少年人梨花带雨的可爱,反而盛满了怨恨。即便在夜色里,也像是雪亮的针直扎过来,令人生寒。
“你以为先前,宁姐姐见你会扮可怜,护了你一回,就能作数吗?她是皇亲国戚,当今圣上的妹妹,你不过一个使唤的下人,能在她跟前伺候,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有什么脸面,与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还像模像样的,拿了个主子的架子。真以为自己能凭几分姿色,攀上高枝做凤凰了吗?”
“我家与齐王府,是多年的交情,从我还小时,宁姐姐便常来常往,与我相熟,岂是你能够比的?别看我的母亲如今不在京中,只要府中的门楣还在,我便是晋阳侯的儿子,你是什么?”
他一句一句,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听好了,便是我家眼前出事了,我也强于你百倍。在本公子面前,没有你撒野的地方。”
其实全然是前言不搭后语,在胡说了。
无非是家中骤然出事,一落千丈,心里原本便过不去,此刻遇见了江寒衣,便将火气变本加厉地,一股脑全发泄在了他的头上。
江寒衣静立了片刻,将身边犹豫着想要出头护主的侍人拦了下来。
明明是初夏的晚风,吹在身上,却忽地有几分凉。
他沉默良久,轻轻笑了一下:“我自然是不能与季公子相比的。如您所说,我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主上见我可怜,厚待我几分,我已经非常惭愧了。季公子既不用理睬我,也不用为我生气。”
他看了一眼季晴摔倒时弄脏的衣裳,声音怀着歉意:“方才是我不对,季公子还是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男儿家要是磕碰了,不好。”
毕竟,那是侯府金尊玉贵,万千宠爱里长大的小公子。哪里能同他这等卑贱的,受伤如家常便饭的人一样。
然而这话听在季晴的耳中,却并不当做是好心。
“谁要你假惺惺地装好人?”他下巴上还挂着泪珠,瞪一眼江寒衣,却冷森森地笑了,“你有空替我担心,还不如瞧瞧自己吧。都破了相了,还好意思往宁姐姐跟前站呢。”
江寒衣的额角上,的确好大一个疤。
那是前些日子在火场里,为了护姜长宁,被落下来的房梁砸的,还未能褪下去,显眼得很。
他怔了一下,不自觉地就将头低了低,像是当真很怕惊吓了别人一样。
季晴就更得意:“你如今在这院里,算是什么呀,侧室,还是小侍?没名没分的,还真以为自己能翻身做主子了吗,让人瞧着也可怜。改日被赶出去的时候,可别怪我今天没警醒你。”
“不是的。”
低声下气许久的人,忽然出言反驳,倒让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
季晴亦不免怔了怔神,还想开口相讥,一眼瞧见那人的模样,到嘴边的尖刻言语,却忽然都被堵了回去。
江寒衣半低着头,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双肩似乎都在微微发抖,抬眼看他的目光,却是明亮的,甚至带着某种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
“主上她……”他连声音都发颤,“她要我的。”
而在谁都没有留意的院落门外,忽然有人朗声道:“不愧是寒衣,说得很好。”
第37章 维护
姜长宁在众人愕然目光中,走到近前,举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将那个被说得手足无措,浑身都在微微发抖,看起来像是很想躲到地下,却仍坚持着说出“主上她要我的”那个人,拉到了怀里。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双唇轻轻地,印上了他额角的伤疤。
“主上……”江寒衣一惊,本能地向后躲去。
也不知道是因为在人前做这样的举动,而感到羞赧,还是因为她亲吻他的伤疤这件事,已经足够他自卑。
但是姜长宁没有允许。她牢牢揽住他的腰,甚至唇在他的疤痕上轻轻厮磨了一会儿,才肯放开他。
她眼神发暗,一时很复杂,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选择了轻佻地眯眼看了看他,挑起一边嘴角:“有长进,但不多。”
在他有些慌乱,又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里,她转向一旁震惊得尚未回过神来的几人,眼里的笑意,缓缓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