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做什么?”
季晴自幼被娇宠惯了,养得一身跋扈性子,不是个懂得看眼色的。见状,还气得要发急:“宁姐姐,你,你做什么这样对他?”
在她冷淡的注视下,自己又将话吞了回去,神情有些畏缩,像是知道怕了,却还有意向她撒娇:“宁姐姐你好偏心,一来就帮着他,还,还对他……”
他自己哽咽说不下去,愤愤地盯了江寒衣一眼,又因姜长宁在侧,畏惧她,不敢过分,只委屈巴巴,掀起自己的衣袖,将手臂伸到她眼前。
不愧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小臂的皮肤细腻,在月光下如同白玉一样,确是好看。手腕底下,擦破了很小一片,也就两个指甲盖那么大,浅浅的,稍有些渗血。但在他眼里,显然是受了天大的苦。
“宁姐姐,你看啊。”
“怎么弄的?”
“都是他,他方才害我摔的。”
江寒衣的侍人在旁边看不过眼,小声嘀咕:“怎么胡乱指认呢,分明是小公子您自己……”
话说了半截,被江寒衣拉住了,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讲。
季晴委屈的脸上,就忍不住现出几分得意,像是认为对方自知理亏,很期待姜长宁为他撑腰出气。
姜长宁瞥了一眼他神色,口气淡淡的:“伤了,就去看郎中,找本王也没什么用。”
“宁姐姐?”
“不过这个时辰,老郎中怕是也睡了。依本王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回去静养几天,别再大黑天的出来乱跑,想来不出几日,也就养好了。”
“你,你怎么也……”
即便再迟钝,也听明白了,她在讽他深夜还不消停,惹是生非,季晴一下就瘪了嘴,刚才收回去的泪珠子,又在眼眶里打转。
“我在家中,不小心绊一下,爹爹和爷爷都要拿那些侍人是问的。我从来也没有受过这样的伤。”
“很了不起吗?”
姜长宁冷冷打断他。在他茫然目光中,她侧头偏向江寒衣的方向,原是想拉起他衣袖来看的,但最终并没有这么做。
“你方才还讽他额头上的伤重,却没有想过,他身上落的伤,更重多少倍。”
“他是什么身份,与我能一样吗?”
“那本王若说,他的一身伤,都是为了我而落下的呢?”
“我……”季晴一下噎住,仍不服气,有心要争,望着她不善神色,到底没敢出声。
身后传来有人低低的声音:“主上不必为了我这样,让季公子早些回去歇息吧。”
姜长宁没理,只俯视着面前的半大少年,目中幽暗。
“你口口声声,道他身份低微,不如你,却不知他为了本王,几番出生入死。你能拿什么与他相比?就凭你生在晋阳侯府,受家人宠爱吗?”
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是要说出更锐利的话的,但最终只淡淡道:“你的家人将你惯坏了,没能教好你。”
季晴眼眶里打转的泪花,便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了。
他哭得涕泗滂沱,声音都含糊难辨:“我哪里还有家啊,母亲在外回不了京,阿姐下了狱,今日家中全是兵,一个个黑着脸,好怕人。”
他仰着脸,眼泪全从下巴往衣襟里淌:“我好怕,真的好害怕。”
哭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引得远近下人皆悄悄地探头探脑,向这边打量。
溪明在身侧,取了手帕,轻轻地替他擦,低声哄劝:“多大的人了,可不能这样哭,让旁人看了笑话。没事了,你如今在殿下这里,有殿下护着你。”
他闻言,大约自以为找到了主心骨,抽噎了两下,讨好地上前要拉姜长宁的衣袖:“宁姐姐,如今只有你管我了,你别凶我。”
秀气漂亮的少年,垂着泪乖巧起来的样子,十足可怜。
但是姜长宁淡淡抽回了自己的衣袖。
“有一件事,你须得记清楚。本王将你接回府中,是因为与你的母亲有交情,想要照拂她的家人,而不是为了护你。”
“你若能懂事,不惹是非,我齐王府在一日,便能庇护你们一日,并不惧怕引祸上身。但若你再生事,本王一样能将你送回去,不会留你。”
“与我哭没有用,即便到了你父亲与祖父面前,本王也是同样的话。还望你好自为之。”
她冷冷盯他一眼,话音意有所指。
“好好的一个侯府公子,别降了自己的身份。年纪也不算小了,学得聪明些,遇事多想几分,不要旁人让你做什么,都给人当筏子使。”
但季晴哭得伤心,满心的委屈,大约也是没听明白。
她无意与他多话,只向自己的书房扬了扬下巴:“不是喜欢那盏莲花灯吗,进去拿吧,拿完便走。”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南苑是本王所居,你一个未出阁的男子,即便两家交好,随意出入也不合适。若是传了出去,旁人要有闲话说,没的误了你将来说亲。往后不必再来了。”
语气并不重,话里是什么意思,却任凭是谁也听明白了。
季晴一下哭得越发大声,将她与江寒衣来回看看,似乎还想争辩些什么,又怕她更不留情面。僵持了一会儿,恨恨一跺脚:“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说罢,转身便跑。
姜长宁望着他踉跄的背影,挑挑眉。还真是与上回在侯府挨她训时一样,脾性半分未改。
江寒衣在她身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主上话说得有些重了。”
“怎么,”她回身看他,“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你倒要替他说情?”
这人沉默了一小下,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季公子说的话,也并不算错。他出身高贵,没受过气,主上这样说他,他心里恐怕想不开的。”
他半垂着眼帘,在夜色里,目光并不分明。姜长宁一时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的不计较,还是心灰意冷,在说气话。
想起片刻前,她刚踏进院中时,听见的那番话,终究是……
她暗中攥了攥拳:“寒衣,我真的不是……”
却被他截断了:“主上还是让人追过去看看吧。再怎么说,晋阳侯府也是客,让季小公子哭着跑回去,不成样子。何况天黑,要是路上再磕了碰了,就更不好。”
溪明在一旁久未言语,得了这一句,终于接话道:“侍身过去看看。”
却被姜长宁阻住了:“你留下。”
在他无措神色里,她扭头吩咐身旁的越冬:“你去。”
越冬随着她,目睹了这一场闹剧,始终不敢出声,活像是要将自己站成一块木头。闻言倒像松了一口气,立刻答应:“是,奴婢遵命。”
“不必多话,你任他哭。只打一盏灯,将他送回住处便是了。若晋阳侯府的人有话说,便让他们明日自己来问本王。”
“奴婢明白了。”
越冬知道分寸,问廊下巡夜的人要了一盏灯,立刻便快步追去了。
姜长宁回头,看看江寒衣,深吸了一口气,像有很多话想与他说,终究却只是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碎发,轻声道:“你回去等我一会儿。”
随后转向另一个人:“你随本王来书房。”
话音里的情绪,两相对照,不能再分明。
溪明的肩头瑟缩了一下,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单薄。但他只是平静地点头应了一声,就跟在她的身后,向书房行去。
仿佛仍如往日里一般从容。
已是深夜,书房里重新点了灯,姜长宁没要下人伺候,让人都退出去,合上了门,自己坐下。
面前的书桌上,茶壶是空的,砚台是干的,只有一星灯火,摇摇曳曳,映着溪明孤单站在书桌另一侧,距她不过几步的距离,却像隔得很远。
她静静打量了他一会儿。
“本王待你,够宽容了。此刻没有让下人看着你出丑,也是顾及你的脸面,”她道,“有什么,你自己说吧。”
溪明一身青衫,在灯下也照不暖,只显得冷清。
他给人的感觉,向来是如沐春风的,一言一笑,皆合宜有度。但是此刻,他轻轻地扬了一下唇角,笑得忽然有些苦,又有些自嘲。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
相比平日从不出错的模样,反倒有些鲜活。
“侍身无话可说。是我存心,带季小公子来此处,要他与江公子相见。做便是做了,没有什么好矢口否认的。”
他望着她,声音有些飘忽,如同梦呓。
“我只是在想,江公子的命,为什么就这样好呢。我嫉妒他,殿下明白吗?”
第38章 妒心
“你嫉妒他?”姜长宁重复了一遍。
她凝眉望着那个笑容苦涩的男子,忽地觉得很荒诞。良久,才问:“你嫉妒他什么?”
她是当真不明白。
“你口口声声,说他命好。可他自幼便是孤儿,失了父母,被亲眷卖进王府,做了影卫,每日血里来,泥里去,在众人眼中,身份都不能更微贱了。这世上但凡还有出路的男子,即便家中再贫苦,也不愿意走这一条路。”
“他先在影卫所刻苦受训十余载,又几番为本王出生入死,险些殒命,能活到今日,全凭运气不算太差。他有哪一点,值得你嫉妒?”
在她看来,天底下很难有比江寒衣还要命苦的人了。
“这样的命,你想要吗?”
“想。”
面前的人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在她并不掩饰的困惑里,溪明的笑容淡淡的,有些苍凉。
“他虽命途曲折了些,受了许多苦楚,但是殿下心里,是真心有他的。您平日待他如何,自不必说,单说行宫那一夜,您竟能为了他,折返进火场里去。这普天下,能得齐王殿下,不,能得哪怕一个寻常妻主如此相待的,能有几人?”
“侍身当真既嫉妒,又羡慕极了。他几番为殿下搏命,得了殿下另眼相看,也是理所应当。我只恨自己自幼长在深闺,没有那样的机会,若是能与我换,我也情愿的。”
他的泪不知不觉间,已经落下来了。
但他的教养很好,性子也沉静,即便是哭,也是无声的,并不如片刻前的季晴那般大喊大叫、撒泼任性。只是两道泪痕印在他脸上,在灯火的映照下,微微地闪动着晶莹。
“自从将他接回南苑后,殿下还……”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闭了闭眼,“还进过我房中吗?”
姜长宁沉默不语。
她不碰他,并非他想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是这副原身在时纳的侧室,与她本不相干,她自然无意亲近。但这个缘由,不能照实对他说。
他一生都是大家闺秀,说出这样的话来,大约是非常屈辱的。
她静了半晌,将语气放软了一些,只道:“你想得太轻松了。”
“侍身不明白。”
“你如今见本王待江寒衣好,便懊悔自己没有机会以身相护本王,换得本王垂青。但其实,若是真的给了你那样的机会,你根本撑不下来。江寒衣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你受不住。”
眼前的人垂着头,不作答,也不知是仍有几分不服,还是承认了她说的有道理。
她低低叹了一口气:“你何必非要与他相比呢?你的母亲是皇城宫苑副监,即便官职不算很高,也是正经的官家公子,难道不比他的出身高上百倍。自打你入我齐王府以来,便掌了打理府中上下的权力,本王仿佛不曾亏待过你。”
“可是侍身想要的,不是这个。”
他泪眼迷蒙地望着她,唇边却轻轻地笑了笑。
“殿下肯信赖我,我极是感激,可我手中虽有权,却与管家有多大的分别?这世上哪一个男子,不想被妻主爱重,知冷知热地心疼呢?”
“我入王府时,便是侧室。我知道,自己的家世不够好,不能与殿下相配,将来总要有名门大户的公子,风风光光地嫁入王府,来做正夫。我从未不平过,真的。”
“可是,江公子的出身那样低,却能得殿下如此爱重,甚至想要将正夫之位许给他。我当真是……”
他哽咽了片刻,笑得有些自嘲:“侍身心胸狭隘,不能开解自己。”
姜长宁的视线落在面前案上:“本王仿佛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殿下是不曾说,但心里便是那样想的,不是吗?”
溪明的目光不闪不避,就直直地盯在她脸上。这在平日里,在这个极懂礼数的人身上,是绝不会有的。
“那一夜宴席上,陛下兴致极高,有心要亲封江公子一个名分,连平夫的位置,都肯破格给他,殿下却只寻托辞婉拒了。殿下当时道,只叫他伺候在身边就好,此事可容后再议。其实心里,是觉得委屈了他吧。”
“陛下金口玉言,一旦定下,便不可更改,即便是往后再寻机会抬成正夫,终究还是多了一道曲折,有些不一样。殿下是想将这位置替他留着,陛下在时不能给,便等陛下不在了,再作打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