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所提的男子,他在薛将军府中究竟如何行事,臣妹的确不知。”
“齐王这是要撇清干系不成?”
“将军误会了。”
她转向仿佛终于寻到了她的破绽,虎视眈眈,想要将她扑食的薛晏月,忽地勾起唇角,笑得似乎苦涩,又似乎怨愤。
“本王的心上人,被你夺去,藏在府中,一晃便是年余。他在你府上,做过哪些事,受过什么苦楚,本王又能如何知道。”
“……你血口喷人!”
薛晏月被气得勃然作色,也不顾是在御前,指着她的鼻子就骂。
还是管事宫女轻咳了一声:“将军不要错了规矩。”
于是少不得硬忍下来,只气得脸红脖子粗,急着向帝王辩白。
“陛下明鉴,臣何时做过那等丑事,岂不滑天下之大稽。您切莫听她胡言乱语,那分明就是她派来的细作、影卫,她不但怀有狼子野心,如今还混淆圣听,陛下可不要上她的当!”
一介武人,越激动,越乱方寸。
座上之人似是让她嚷得头疼,不耐烦地皱起眉,抬手按了按额角。
一旁立刻有机灵的侍人,取出薄荷膏来,以小银签子挑在手上,又细细替她按揉太阳穴,口中柔声道:“陛下不要动气,小心损了仙元。”
帝王应了一声,倚靠在他怀里,顺带着在他敞得未免过低的前襟上,将手摸了一把。
此情此景,殿中众人纷纷垂首,作眼观鼻、鼻观心之状。
薛晏月不是个机灵的人,被这一幕堵得瞠目结舌。萧玉书睨她一眼,以目光示意,不可再造次。
姜长宁仰头望着那神色昏沉,仿佛对眼前诸事皆不关心的人。
过了半晌,见她眉头稍松,才轻声开口。
“陛下,薛将军身上的职责干系重大,太师要疑我,当殿责我,也在情理之中。但既是撇开了脸面,闹到陛下面前断案子,总也得准许臣妹替自己辩解几句,不然岂不是天下第一冤枉人了。”
“你说来听听。”
“臣妹今日心急火燎,闯入薛将军府上,将人亲手抱了出来,情急之下,是何情状,薛府随意一人,皆能目睹。若为一个低贱影卫,何苦做到如此地步。”
她抬头,笑得有些苦。
“臣妹虽平日里荒诞不经,但也没有到了这个份上吧。”
她道:“皇姐。”
她的皇姐倚在侍人的怀里,垂眸看着她。
影卫,如其名,是见不得光的人。
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京城中的皇亲贵戚,家中多少都有。或是为了暗中防卫,或是为了代行一些明面上不好意思的事,用处多得很,人人皆不以为怪。
只一样。
这个行当,是过不了明路的,又必得是孤儿穷苦出身,自幼严苛训练,死心塌地。相比人,他们更像是主人身边,沉默又锋利的一柄锐器,一件死物。
若是女子,或还有娶夫成家的机会。但若是男子,那便大多是孤独终老。
主人家好心的,或许在他们无力当差后,还能给一间屋住,给一口饭吃。若是遇见心硬些的,打发了出去,流落街头,饥寒困苦,不知所踪,也是常有。
毕竟说到底,这样的男子,不是良家。
每日训练苛刻,泥里来血里去,脾性古怪,不能温柔持家不说,单说身子,也没准让人瞧过多少回了呢。
堂堂亲王,会将这样的人看得入眼吗。
座上的帝王,目中幽暗,以手支颌,似乎在认真地审视这其中的可能。
姜长宁便拱了拱手。
“恳请陛下明鉴。若是陛下不介怀,其实臣妹今日前来,还带了证人。”
“哦?证人?”
“春风楼的主事烟罗,随臣妹一同来的,就候在宫门外的马车上。假如陛下有意,随时可以遣人传来问话。”
“荒唐。”
萧玉书再也听不下去,愤愤一拂袖。
“齐王殿下虽然平日与三教九流交游,引以为常事,可在御前还是警醒些的好。这等烟花柳巷之人,怎可入大内森严之地?传出去,宫中还成什么了。”
“无妨。”
“陛下……”
“朕说无妨。”
姜煜懒倦倦的,拔下发间金簪搔了搔头,不以为意地笑笑。
“太师何故动气。从朕还在潜邸的时候,你的规矩就大。”
萧玉书嘴角抽动几番,显然就差一句有辱斯文。
但终究只能垂下首来,赔了个笑。
眼看着姜煜饶有兴致地,转头向姜长宁:“春风楼?京城最大的那一家花楼?”
“正是,陛下博闻。”后者轻声应。
顿了顿,还抬眼带笑,似乎不经意地添了一句。
“主事烟罗,风姿无双,坊间闻名。”
座上的帝王,脸上便漾开一个别有意味的笑,透着某种心照不宣。
“嗯,朕也有所耳闻。总在想,这与宫中梨园的舞伎,能有多大的分别。别是市井小民没有见过世面,夸大其词。但是……”
她清了清嗓子,将身子坐直了些。
“既是老七你也如此说,朕倒是不可不信。来人,传他进来觐见。”
……
任凭萧玉书与薛晏月如何气闷,终究皇命难违。
不消多时,那一袭雪肤银发的身影,便从殿外遥遥地过来了。人如其名,缥缈温柔,真如一拢云雾一般。
进了殿,俯身下拜,不见寻常人面圣的忐忑,仍是不疾不徐,声如清泉。
“草民烟罗,叩见圣上,愿圣上福祚绵长。”
姜长宁偷着打量了一眼。
嗯,至少这一回,衣裳是穿齐整了。只是以他的姿容,恐怕越是齐整,反而越容易让人心猿意马。
果不其然,她眼见得那位陛下,目中亮了一亮,一抬手,身侧侍奉的侍人,立刻识趣地退开。
“你就是老七说的证人。”
烟罗似是微微错愕了一瞬,漂亮的凤目中,竟露出几分懵懂。
烟雨迷蒙的,确是好看。
随即才歉然低下头:“陛下说笑了,草民不过一介花楼男子,微贱之身,哪里配做什么证人。不过是陛下宽宏,允我上殿,问几句话,我也不知答得好与不好,只求陛下不要见怪。”
姜煜将他细看几眼,笑了笑。
“何故惶恐。依朕看,你很懂礼数。”
“陛下抬爱,草民愧不敢当。”
“你既随着老七一同来,今日这样大阵仗,闹的什么,想必你心里也知道。她们口中那男子,你认得吗?”
烟罗敛袂,再次下拜。
“草民不敢有半句虚言。陛下问的,若是昨日齐王殿下从薛将军府上劫走的那名男子,草民想要撇清干系,怕也不能。”
他抬眸,眼中波光盈盈。
“他从前,是我春风楼的小倌。”
第6章 交锋
一语落,满殿无声。
就连在御前当差,沉稳惯了的宫人,也少不得有几个,偷偷抬头觑一眼,眼中讶异与戏谑交织,闪动着促狭的光芒。
薛晏月狠狠一愣,当即反驳。
“主事的,你可不能昧着良心这样说。我在你们楼中,也是常来常往了,照拂了不少生意,何时见过……”
一旁萧玉书便是想要阻拦,也来不及。
只得闭了闭眼,沉沉吐一口气,显见得不愿与这蠢人说话。
烟罗似是让她大声惊着了,稍稍向后避了一避,才露出惶惑的一个笑。
“将军怕不是忘了,这还是去岁二月间,您亲自从我们楼里赎走的呢。那时的天气,可不如现在暖,还有些飘小雪,我还同您打趣儿,道是为了佳人,哪怕下着刀子也等不及。”
她在对方的瞠目结舌中,伸手向怀里一摸。
素手纤纤,竟还能掏出一本账簿来。
“陛下请看。”他道,“这还是早上姑姑来传旨时,匆忙寻出来带上的,着急忙慌的,倒没的让姑姑见笑。”
他像是当真不懂得宫里的规矩。
说着,竟手捧账簿,欲向前走。步履款款,真如平日奉客一般。
被御前的宫女扬声喝住:“大胆!陛下跟前,何人敢随意冲撞。”
他便立时不敢动了。
单薄的一个身影,立在殿上,与满殿的金砖立柱、臣子侍从,都显得格格不入。站在其中,仿佛柔弱,又可怜。
姜煜眯了眯眼。
“不知者,不为怪。”她道,“拿来让朕看看。”
于是有宫女应声上前,从烟罗手中接过簿子,翻定在某一页,捧上前去,让姜煜过目。
只听烟罗不紧不慢地陈情。
“那孩子原叫小柳儿,还是前年腊月里,被他亲娘卖了来的,不过十七岁,道是家中穷得过不去年了,又想给他姐姐说一房夫郎。我瞧着,虽有些面黄肌瘦的,底子倒好,也便买下了。”
“原本想着,得空细心教了琴啊曲儿的,再取个正经花名,好出去见客。谁料想,短短几个月工夫,这齐王殿下与薛将军,竟都瞧上了。”
他以袖半掩了面,笑得眼尾都扬起来,如春风轻柔。
“到底是这些年轻的男儿家,没经过人事的,天然雕饰,更招人喜欢些。哪像我们这些人……”
他自嘲似的摇摇头。
“罢了,是自己没福。”
姜长宁站在一旁,静静望着他的模样。
那样柔弱,那样谦卑,像是枝头的一丛梨花,风稍大些,都会摇落了。在此间,想来任凭怎样的女子见了,也免不了生出几分怜惜之心。
与昨夜在她面前的样子,还真是判若两人。
座上的姜煜,也不见帝王肃色,反倒有些打趣。
“照你的意思,这原本是一桩风流案了。”
“草民不敢这样说。不过,那小柳儿福气好,同时得蒙两位贵人垂青,倒也当真不作假。”
烟罗抿唇而笑,神色又似唏嘘。
“只不过当日里,让薛将军抢先一步,将人赎了回去,草民方知,齐王殿下竟也存着同样的想头。为了这,殿下可没少向我泄火,即便是叫花魁郎君陪着,也总道不是那个滋味。”
“后来不知从哪里听说,那小柳儿在薛将军府上,仿佛过得不大如意,时常遭到虐待,心里便更落不下了,同我提过几回,道是该想个法子,将人带出来才好。直埋怨我,当初不该答应薛将军赎人。”
说着,忽地拿眼角,轻轻将姜长宁一睨。
“也不知在我身上撒了多少气,磨人得紧。”
姜长宁没意料他突然来这个,仓促之下,脸上都热了一热。
殿中诸人更是如坐针毡,顾左右者有之,假意清喉咙者亦有之。
尤其是严肃了半辈子的萧玉书,瞧那模样,她真有些担心会背过气去。
唯独姜煜是不介意的。
她只是将目光落在烟罗那副软媚情态上多时,脸色变换几番,原本就疲惫倦怠,像是瞌睡般的双眼,忽地变得更浑浊了。
竟抬手去解自己的外衫。
“陛下!”一旁的宫女忙抢上前去,却也不及她快。
她穿得,原本也过分单薄,在这早春的天气里,与旁人格格不入。这一拉扯,便连绣云纹的罩衫,也滑落了。里面只一件裹胸的短衣,原是盛夏里纳凉才穿的。
中年人白花花的皮肉,略显松弛臃肿,就这样猝不及防,露在外头。
她昏昏沉沉,双手在身上漫无目的地搔抓,口中只含混道:“热,太热……叫内务府送冰来。”
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仪。
满殿的人皆惊了一跳,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摆好。
近身伺候的宫女倒是有预备的,并不如何慌张,只是一壁拦着她,半哄半劝:“陛下,外人跟前,可脱不得衣裳。奴婢有法子,一会儿就不热了。”
一壁向底下跟着的使眼色:“快去取清心露来。”
有小宫女机灵,忙忙地就取来了,其实也是一早就备在后殿的。
很显然,对这位陛下如今的情形,下面伺候的人都有数,常年做着准备。
小小的一只琉璃药瓶,流光溢彩,里面装的什么,也瞧不分明。只是由宫人侍奉着,仰头饮下去。
一刻钟的工夫,姜煜脸上的潮红就褪得差不多了,神色也清明了许多。不过出了一头的大汗,将浅色的衫子都洇湿了。
她任由宫女拿绢子替她拭汗,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
“朕方才与天人通,众位不必惊慌。”
殿中鸦雀无声,无人敢言语。
萧玉书与薛晏月对视一眼,暗暗使了个眼色,极轻地摇摇头,仍作恭敬状,站在底下。
姜长宁亦不作声,只垂眸望着地上金砖,心里五味杂陈。
这便是大周朝的现状。
也是她作为穿越者,身入此间的缘由。
当今圣上姜煜,醉心于仙途,已有十余年了。宫中豢养的异人方士,比六宫粉黛还多。
相比朝堂大事,她更感兴趣海外哪一方有仙山,大手一挥,派船队前去寻访,便是数十万两的白银,流水一样出去。相比做个明君,功在千秋,她更渴望青春永驻,得享长生。
那些方士,为了牟取金银和荣华,自然是处处拣着她喜欢的说。
各式丹药源源不断,往未央宫里送,她也丝毫不辨,照单全收。每日里服下去的这金丹,那甘露,怕是比饭食还多。
近身伺候的人,也自然一味奉承,不会去违她的意思。
眼看好好的一个人,还未到天命之年,却已经开始耳背眼花,终日里昏沉的时间,远比清醒的时候要多。
惧热、健忘,不愿穿衣,不定何时陡然发作起来,便觉浑身燥热难耐,如内里有火焚烧,遍身搔抓,而难解其痒。
这正是丹药之毒入骨,带来的症状。
包括宫人给她饮下的清心露,也不过是另一种药汤。水银、朱砂,天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横竖能够短暂地安神静气,解眼前之急罢了。
但以毒攻毒,怎能长久。
眼看这姜煜,如今不过是坐在皇位上的一个废人,朝堂大事,多半落入了太师萧玉书手中。而萧玉书此人……
将成大祸。
她没能再细想下去。
账簿的清脆落地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照这么说,不过是为一个男子争风吃醋,也值得闹到朕的跟前来。”
姜煜随手将账簿抛下。
金砖地上,整齐写有墨迹的纸页,被风翻卷。
“朕没耐心看,”她道,“一日日的折子,还嫌不够烦人的。”
烟罗倒真是见过大世面的。
经了方才这一场风波,他半分不惧,也不慌张,仍旧是轻言慢语,唇边温柔解意的笑,始终不曾落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