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位坐轮椅的老人:
没剩下几根头发的老头,是周教授;
在初夏也戴着针织冬帽、穿长袖外套的坏脾气瘦老头,是陶教授。
满屋子教授啊。
怎么没有一位和林昱橦同姓呢,到底哪位是他的家人......
简昕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这是家庭聚会?”
林昱橦仍然有些咳嗽。
他低头,用纸巾掩着咳过几下,才沙哑地“嗯”了一声。
听来听去,简昕发现,其实陶教授是林昱橦的博士导师。
林昱橦不是世故圆滑的那类人,应该不会因为当着对方的面,就故意说些好听话。
简昕自己也会对老师们感情深,某阶段的班主任骨折时,她还哭了。
可她还是会认为,妈妈爸爸这种才是家人。
老师可以是很敬爱的老师、很喜欢的老师、经常会想念的老师。
但也还老师啊。
没有血缘关系的话......
为什么林昱橦会说他们是家人?
简昕很快发现,这些老人和林昱橦的相处方式的确像家人。
老教授们总是说起鲁教授。
对已故老友的怀念不是一直说“想念”,而是频频提起。
陶教授说:“想当初,林昱橦跟着我读博,老鲁还很不乐意呢,三天两头跑到我们实验室来找林昱橦,想抢我的学生。”
谭教授说:“你性格太古怪,脾气又差,老鲁那是心疼孩子,怕你欺负他。”
陶教授“哼”一声:“我不心疼孩子?林昱橦,你自己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
有其他教授揭短,说陶教授最会溺爱林昱橦了。
林昱橦上学期间因为不想参加集体活动,被叫过几次家长。
陶教授去的,听说差点和老师吵起来。
张教授笑呵呵地打圆场:“是那个老师不对嘛,总是当众批评孩子内向、不合群。咱们做教育讲究因材施教,越是内向呢,越要耐心引导......”
简昕侧目,目不转睛盯着林昱橦。
林昱橦问:“看什么?”
“看内向、不合群的人啊。”
林昱橦瞥一眼简昕杯子里的红酒:“喝多了?”
简昕捂着嘴,小小声地说:“其实我没喝,装装样子。”
“多吃。”
“看你挺高的,你有185cm么?”
林昱橦盯着简昕看两秒:“有话直说。”
简昕说:“红烧肉。”
餐厅里的桌子是长方形的老式桌子,红烧肉的香味一直飘过来,却在离他们最远的那边。
林昱橦站起来,拿她的筷子帮她夹了两块红烧肉放进餐碟:“还吃什么?”
简昕心满意足:“不用了,谢谢。”
有人留意到他们之间的互动,当然不会开无聊的玩笑,只是关心:“小简,这边的笋片炒肉也很好吃,夹一些到你的碟子里吧。”
简昕端起碟子伸过去:“谢谢。”
陶教授还在说和鲁教授抢学生的事情,简昕问林昱橦:“你不是鲁教授的学生么?”
“不是,鲁教授没正式带过我。”
“......谁传出来说你是的?”
林昱橦说:“鲁老头自己,他喜欢那样说。”
简总觉得林昱橦小小年纪,和这群教授们关系倒是挺复杂的。
她不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却也不排斥和老人们交谈,听老人们谈天说地。
她小时候也是这样。
喜欢坐在爷爷家的院子里,听爷爷奶奶们闲聊。
教授们你一句我一句,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
饭后意犹未尽,由他们几个年轻人帮忙端了茶和红酒,换场到隔壁房间——鲁教授的书房。
继续叙旧聊天。
简昕是性格开朗的女生,落落大方,大口吃饭吃肉,也会放声大笑。
老人们喜欢简昕,饭后叙旧,她也受邀跟着。
老人们从书房里找到几册影集,翻着里面的旧照片。
果然像林昱橦说的,和简昕讲起他们年轻时候的事。
陶教授指给简昕看:“这是大学艺术节时候的照片,那时候我和老周、老谭已经是同事了。”
照片里的人都好年轻,风华正茂,神采飞扬。
陶教授说,他和鲁教授特别老实,领导让表演节目,他们就上台表演了个诗朗诵。
周教授不一样,头发去做了造型,穿着夹克外套唱粤语歌曲。
“捣腾得可帅了,迷倒不少女老师呢。”
简昕看看照片上的人,又看看周教授。
周教授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别看啦,那时候头发是挺多,比林昱橦
还要多,现在可不行啦,没剩下几根。”
谭教授说:“什么迷倒不少女老师,我第一个不同意。老周那天还穿什么皮裤,哦呦,简直没眼看,那腿细的啊,像美姝凤蝶的腿......”
简昕听懂了,跟着老人们一起“哈哈哈”。
一转头,对上林昱橦的视线。
她气血足,眼里盛着光,唇红齿白且笑容灿烂。
看他一眼,又继续去听教授们的故事。
这些老人十分有才华,根本不谈流行话题,只凭借自己渊博的学识,幽默风趣,就能把简昕逗得笑声不断。
老人们对鲁教授的书房十分了解,周教授自己控制轮椅,从柜子里找到一把吉他,唱老电视剧里主题曲。
书桌的观察箱里有一片棕色的叶子。
或者说,简昕原以为那是一片叶子。直到她听见旗旗打着呵欠问,“妈妈,蝴蝶什么时候能展开翅膀?”
简昕才想到,原来那是一只枯叶蛱蝶。
陶哥家的小朋友困了,一家三口要先回房间去休息。
走前,陶哥对陶教授说:“爷爷,您不许再喝红酒了。”
陶教授表现得很听话,点头。
陶哥一走,陶教授举起装红酒的陶瓷茶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喝酒的继续喝酒;
弹吉他的继续弹吉他;
写书法的继续写书法;
唱歌的继续唱歌......
这群平均年龄在八十岁的老人,打算彻夜狂欢。
竟然还怂恿林昱橦把他的音响拿下来。
老教授们跟着音响,唱《笑傲江湖》里的《沧海一声笑》。
苍老的手无法灵活地拨动吉他弦;
不正宗的粤语,跟不上调子的歌声,怎么听也不算动听。
可是很动人。
简昕想起他们在餐桌上提起过的获奖经历、国外交流、某项目的研究成果......
她在歌声里对着满墙合影,忽然有种英雄迟暮的心酸。
陶教授在“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这句歌词里,大笔一挥,在宣纸上写了“江山多娇”这四个字。
写完,陶教授问林昱橦想要什么字。
林昱橦忽然指了指简昕:“她最近不顺利,您送她一张墨宝吧。”
陶教授想了想,在纸上写了“勇往直前”。
最后一笔竖钩落下,简昕忽然想起她爷爷。
“谢谢陶教授!”
简昕眼见着陶教授又去拿杯子喝红酒,忍不住劝道,“酒喝多了伤身体的。”
陶教授笑着说:“年轻人要勇往直前,我啊,时间不多喽。”
简昕一时茫然。
陶教授把毛笔搁在笔架上,晃晃手里的陶瓷杯。
红酒带酸调的发酵葡萄香和墨水味道混合。
老教授用陶瓷杯指一指观察箱里的蝴蝶,说,你看,它的翅腹面是叶形伪装拟态,多像枯掉的树叶,连叶片烂掉的小洞都模拟得那么像。
“枯叶蛱蝶只是拟态,年纪轻轻的,模仿一片老树叶。我们才是真的老了。”
简昕反驳:“您刚才还在唱歌呢,比林昱橦还有活力。”
陶教授伸出三根手指,神秘地说:“这口酒啊,喝与不喝,我都活不过这个数喽。”
老人们折腾到夜里十二点多钟,实在熬不动,陆陆续续回房间休息。
林昱橦安置好几位老人,带着简昕往楼上走。
老人们腿脚不灵便,不能爬楼梯,一楼的卧室都留给他们。
这次简昕得住三楼,林昱橦隔壁。
夜晚很静,楼道里只听得到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和林昱橦偶尔的咳声。
简昕问:“陶教授的病情很严重吗?”
原来陶教授最多只有三个月了,是不想闷在医院里才出来的。
她心里发堵:“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世界上没有奇迹。”
这句话过于冷漠。
简昕都有些皱眉,又想起在鲁教授葬礼上看见林昱橦时的样子。
但林昱橦问:“这几天忙不忙?”
林昱橦的声音唤醒了三楼走廊里的声控灯,他的影子在冷光里被拉长,静静落在简昕脚边。
她摇头:“不忙。”
林昱橦说:“陶教授喜欢热闹,如果愿意,希望你能留下,多住两天。”
第17章 鹤顶粉蝶
简昕答应留下也算有充足理由——
比如, 陪伴生命进入倒计时的老人。
比如,等林昱橦考虑要不要和陈编辑合作。
简昕同意,林昱橦也没有过多表示什么。
他点点头, 按着金属把手推开一扇房门:“你住这间。”
简昕顺着他的话, 往漆黑的房间里瞧。
林昱橦按亮灯光:“有什么事叫我, 我在隔壁。”
房间里陈设简单。
一张铺着深灰色床单被罩的单人床, 被子被叠得方方正正。
床头边是棕色木制五斗柜,柜上放着一盏台灯和几本书籍。
再旁边是卫生间的门。
简昕带了小动物图案的一次性的床单和被套, 铺好床铺, 又去洗漱过, 真正躺下已经是凌晨一点钟。
入睡前, 简昕脑海里总回放着老人们苍老、略带嘶哑的歌声。
似乎在某个恍惚的瞬间听见过林昱橦的咳嗽,不真切, 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手机闹钟还保持在前几天赶投稿的时间, 一到五点半,就唱着海浪翻滚的声音, 伴随振动,尽职尽责把简昕唤醒了。
闹钟音量是满格。
简昕担心把一墙之隔的人给吵醒, 猛地坐起来,手忙脚乱关掉闹钟。
站在窗前刷牙时, 简昕才发现,林昱橦早已经起床了, 人在楼下。
他推着陶教授的轮椅, 在陪老人散步。
清晨的远山薄雾弥漫, 草地里的露水被熹微晨光点亮。
林昱橦的胸针也随着走路的动作一闪一闪。
他们停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前。
林昱橦弯腰下去, 在灌木枝上捏了什么个东西放在掌心里。
陶教授看完,笑声都传到三楼窗口了。
是什么这么有趣?
毕竟隔着三层楼的距离, 简昕眯着眼使劲看也看不清林昱橦手里的东西。
没等简昕搞明白,林昱橦又把东西放回草地里去了。
站起来后,他是背着手的,难怪和这群老教授们能聊到一起去。
简昕打算去问问林昱橦是怎么逗笑陶教授的。
洗漱过,她把头发梳起来,露出光洁的额,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间。
隔壁房门开着。
是昨晚林昱橦住的那间。
她以为那是他常用的卧室,路过,随便往里面了打量一眼。
房间很小,一眼望得见尽头。
柜子的风格和这里其他家具一样,奇怪的是,房间里没有床。
简昕站住脚步,退回半步,站在门口往里面探身观察。
真的没有床。
比起卧室,这房间的功能更像是小型茶室,只有茶桌和沙发。
沙发上有叠好的薄被,方方正正,和她昨晚床上的被子是同一种叠法。
昨天她来得突然,可能这里能住人的房间,都留给老人们和陶哥一家三口了,没有卧室了。
简昕后知后觉,林昱橦这是把他的卧室让给她住了?
难怪那些放在房间里的书籍,上面一粒灰尘都没有。
房间的窗敞着,穿堂风吹乱简昕额前的碎发。
她想:
沙发看起来不大,林昱橦个子那么高,到底怎么睡的?
“阿姨,你在看什么?”
简昕闻声回头,看见旗旗披散着头发,站在自己身后。
小朋友昨天梳过羊角辫,头发弯弯的,像烫过似的。
简昕蹲下来:“我在看林昱橦的卧室。”
旗旗看一眼,摇头,指着简昕身后:“阿姨,你搞错了,小叔的卧室是那间。”
果然是昨晚简昕住过的房间。
“你找小叔吗?”
“不找。旗旗是自己上楼的?”
“当然啦。”
旗旗今年幼儿园中班,像个小大人,小手拉着简昕,轻车熟路打开门,往林昱橦办公的那间书房里走。
满墙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