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习惯了施愿的喜怒无常,连忙自觉拦下所有错误,摆手让茶艺师赶紧下去。
待清空了包厢内的闲杂人士,他又满脸讨好地赔笑道:“愿愿,是我不对,没猜中你的心思,你别生气,要是不喜欢这里,我们换个场子也行。”
“……算了,我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玩闹。”
施愿单手撑住脸颊,眼珠从茶室墙壁上悬挂的花卉水墨画,转到陆观承目光灼灼的脸孔上——本是能打七分的俊美五官,偏偏被这做小伏低的表情破坏,讨不讨好有都显得腻歪。
施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自打想好要嫁给陆观承之后,怎么看他怎么觉得别扭。
她按捺下无处发泄的心思,换了只托脸的手掌,开门见山道:“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结婚是人生大事。
但失去了所有血亲,连黎见煦这位娇惯了她十年的收养者也去世,结不结婚,和谁结婚,似乎都变成了施愿简单一个念头就能决定的无聊琐事。
她把真实而狡猾的目的隐藏在爱意和命中注定的花哨包装之下,发表了一通时长三分钟的坦率告白,直将作为接受方的陆观承哄得整个愣住。
“愿愿,你是说,你想和我结婚……?”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欣喜若狂,陆观承向前倾斜身躯,闪烁的眸中泄露几分不可置信。
“是啊,怎么了吗?”
施愿侧着下巴与他对视,因心虚而迟疑一秒,又故作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不是你说你很爱我,想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吗?怎么,现在瞧见我心软了,你就想反悔了?”
“不、不是这样的。”
“可黎伯父不是才……”陆观承怕施愿伤心,没有接着说下去。
“黎叔叔的事,我当然伤心啊。”
施愿半睁着一双狐狸眼,提到这件事心情又陷入了低落,她暗道要是黎见煦还在该有多好,自己能享受无法从逝世的父母身上得到的亲情,也不用为没有着落的将来担忧。
她想着想着,眼底浮散开隐约的泪光,“可是都过去不少日子了,人总要向前看,况且黎叔叔当初也说过,希望我能早点找到另一半来代替他好好照顾我。”
“如今黎叔叔不在了,你难道不想承担起责任将我保护好吗?”
一半为着黎见煦的意外伤感,一半因着得到的可怜巴巴的遗产自艾,施愿面上的表情愈发真情实感,直叫陆观承的心脏又酸又胀,翻腾出数不清的怜惜情绪来。
几乎一瞬间,想要娶她的念头压倒理智占据了上风。
他半张薄唇,打算郑重地吐出句“我当然想”,可临来前,母亲得知他要和施愿见面后推心置腹说出的一番言论,又如同头顶中央空调吹出的热风般,在耳畔持续不散的作用。
陆观承的想法顿时变得复杂。
他略作思忖,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施愿搭在茶桌上的细腕,犹豫着问道:“愿愿,不是我不想和你结婚,只是……你清楚你们家现在的情况吗?”
“什么情况?”
窥见陆观承言语间的不自然,施愿演出来的半真半假表情一滞。
“就在几天前,黎氏集团向外界公开了内部股权的调整安排,你大哥和你二哥各得百分之二十五,你们家的那个私生子三弟,也有百分之十。”
说到施愿时,陆观承的语气越发艰涩,“愿愿,只有你,你什么都没有。”
这些年,施愿从未参与过黎氏集团的日常运作。
她也不曾想到,黎见煦遗产的分配情况,居然还要向所有人都公开。
原本打算只要许沁月守口如瓶,她就能够在外人察觉自己在黎家的真实地位前赶紧嫁到陆家,现在黎氏集团公开了这一项,岂不是圈子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有多么一文不值?
施愿气得牙根发酸,连日来埋藏在心口的各种负面情绪像烟花般炸开。
她腾地站起身:“陆观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你说你爱我,爱的就是我在黎家的身份和背景吗?黎家的股权我一点都得不到,你就不爱我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
遭到施愿的误会,陆观承也跟着站起来慌张解释道,“原来我和你在一起,爸妈都很支持,可现在出现了这样的变故,我还是很想和你结婚,可我爸妈那里就有些犹豫。”
原本黎见煦在时,施愿受尽万千宠爱。
大家表面上不提,背后也在议论她肯定是黎见煦同其他女人生下的另一个私生子。
因此哪怕当初陆观承恋爱脑上头,和施愿在一起不到两个月就想考虑婚姻大事,他的父母也乐见其成——毕竟同样是情妇所生,三子黎闻烈头上有两个哥哥压着,身份极其窘迫微妙,而施愿只不过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女孩子,娶她只会有好处而没有任何坏处。
眼下真相大白,施愿纯粹就是一个寄住在黎家的普通人身份,大家又或多或少了解她和几位兄弟的关系不大和睦,陆观承的父母又怎么愿意自己的儿子去娶这样一块烫手山芋?
陆观承再三表明心志,向施愿发誓就算她一无所有,自己也非她不娶。
他可怜巴巴地请求施愿给他一个机会,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够说服父母同意。
可施愿却没有被他一连串的剖白和真情打动。
她娇美的面孔覆着寒霜,神色也越来越难看。
她意识到如果连陆观承都这样对待自己,那么等到彻底出了黎家的门,再遇到那些面和心不和、平时就喜欢互相拉踩的塑料朋友,自己会被奚落欺负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给陆观承机会,让他想办法说服父母——谁又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说服,或许那天还没到来,她施愿就先成为了被人踩在脚下的烂泥!
陆观承仍在滔滔不绝地倾诉衷肠,施愿却一言不发地从他的桎梏中抽回自己的手腕。
她挣离的力气太大,干脆利落的举动惹得陆观承顿住话音。
他愣怔地喊道:“愿愿……?”
“算了,陆观承,我突然觉得我们也不是那么合适。”
施愿转身拿下挂在墙壁木架上的大衣,折在手肘里,抱起双臂冷冷回应。
随着她的话音入耳,陆观承又一次体会到不可置信。
他没法立即明白施愿的心肠有多冷酷,仍尚存几缕希望,朝施愿走近一步,展开手臂想要黏腻地拥抱她:“宝宝,你又生气了吗?我真的没骗你,我今天回家就和我爸妈——”
啪——
这次响起的,不再是施愿拒绝的言辞,而是手掌拍击在皮肉上的清脆声响。
“我都说了要和你分手了,还来纠缠干什么?”
施愿突如其来的耳光,让陆观承在茶室中彻底风干成一具苍白僵硬的雕塑。
施愿犹嫌不够,自认为人生中第一次提出结婚的请求,受到来自对方的言语闪烁和搪塞便是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很爱你吧?只是随口说句结婚,想看看你的反应找个乐子而已,结果你却这么没用,连和谁过一辈子还要听从父母的指示!”
尽管跌下高位的未来就在不远,但憋了这些日子,施愿还是禁不住把脾气泄了个痛快。
她讥讽完陆观承,也懒得去看对方的反应,拎起皮包就往外走。
推移门的骤然拉开,相较茶艺师入内时的轻缓,发出一声与轨轴激烈摩擦的尖锐哨音。
施愿用指腹摩挲着掌心发烫的娇嫩皮肉,低骂了句真是晦气,正想沿着出口的指示标识离开,却倏忽在茶室的走廊另一端,看见了一个绝对不想看见的身影。
第3章 如果换个身份
施愿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黎晗影。
但转念一想,他和自己这种躺平的无业游民不同,作为年轻有为的大学老师,平时也很喜欢弄些品茶谈典的花样,因此会在茶室出现也不稀奇。
如果可以,在黎晗影不曾发现自己的情况下,施愿更乐意装成什么都没看到,避着他离开。但眼下,对方正立在走廊的尽头,一瞬不瞬地同她对望,显然在等她过去打招呼。
施愿咬了咬嘴唇,极力想要挤出一抹若无其事的笑容。
而在她犹豫的半分钟里,包厢内被一个耳光打成塑像的陆观承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三步并做两步,利箭一般从里面冲了出来,用力钳制住施愿的手腕。
这副红着双眼,喘着粗气,看起来十分骇人的架势,却把施愿真的给看笑了。
她并不挣扎,任凭陆观承把她的左手拉到身前,又挑高单侧眉峰,毫不畏惧地悠悠反问道:“陆观承,你这是在干什么,难不成还想打回来?”
她边说边将另一只手连同链条包悄悄挪到背后,转开包上的旋钮,向内摸了进去——自从几年前差点被一个色狼堵在商场的安全通道性骚扰以后,她每次出行都会带上防狼喷雾。
然而还没等到施愿摸到防狼喷雾的瓶身,她视线前的画面忽然一晃。
随着噗通一声闷响,陆观承弯曲双膝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他越发抓着她的手腕不放,还用两手将其牢牢拢进怀里:“愿愿,我真的真的好爱你,我没办法离开你,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不要和我分手,我今天就回去和我爸妈说……”
幸好茶室的VIP包厢为了保护高级客人的隐私,在设计过程中加入了足倍的隔音材料,这才没有将陆观承狂热而又卑微的哀求声传到更多人的耳朵里去。
只是里面的客人听不到,不代表这场闹剧就没有旁观的对象——来往的侍者和茶艺师见此情景,尴尬地立刻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只恨自己不是个透明人。
更尴尬的是,几十米外,还有个最要命的黎晗影在看着。
由于背对着走廊的一侧,陆观承不曾发觉黎晗影存在的踪迹,他声情并茂的表白进入高潮,话音间牵扯出几分抖索和感动自我的破碎哽咽。
施愿喜欢看戏,但不愿意连带自己也牵扯其中,变成被别人评头论足的对象。
如今被陆观承拉扯着,她非但半点不感动,反而觉得无比丢脸。
为了不再继续出洋相,她压低声音,靠近陆观承,带着寒意警告道:“陆观承,你快点放开我,你们陆家也是赫海市有头有脸的家族,你不要脸,你爸妈还要脸呢!”
谁知一提到爸妈两个字,陆观承更是来劲。
他膝行向前半步,像是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大声说道:“你相信我,愿愿!我刚在站在里面都想清楚了,我们先斩后奏,下午就去把结婚证领了,我再回家和我爸妈说!他们要是还不同意你嫁进陆家,我就以死威胁,反正陆家都是一脉单传,就我这一个儿子!”
施愿:“……”
她不说话了,加紧速度掏出防狼喷雾,准备在陆观承脸上来两下,帮助他醒醒脑子。
下一秒,又突然在陆观承的香水气息和颤抖高音之间,感觉到了第三个人的靠近。
一只白皙的大手接连做了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施愿只听见牛皮糖般纠缠不休的陆观承发出两声痛叫,紧接着,她的手腕失去了束缚,陆观承也被扯住领口拖着后撤了半米。
黎晗影看着清瘦,却能轻而易举地摆弄身高足有一米八三的陆观承。
他像是拖一袋垃圾似地将陆观承拖到离施愿足够远的位置,才松开手掌,放任他摔倒在地,垂头笑盈盈地对他说道:“陆少,你在公共场合骚扰我的妹妹,有点说不过去吧?”
我的、妹妹。
听到这两个词汇,施愿急促的呼吸错漏一拍。
相处十年的生活,她除了偶尔在吵架找不到占据上风的说辞的时候,恶意称呼黎闻烈为小弟弟,其他的场景中,几乎很少对他们有过以兄弟的名词相称——当然,他们亦是如此。
她将掏出一半的防狼喷雾悄悄塞回皮包,又看见黎晗影把身躯伏得更低,微动嘴唇在扬起上半身,不服气地大喊“我和愿愿是真心相爱的”陆观承耳畔说了些什么。
一瞬过去,陆观承忽然失去了所有斗志,脸色苍白、心如死灰地躺了回去。
解决完问题,黎晗影上下拍了拍掌心不存在的灰尘,跨过一时半会儿起不来的青年,保持着今日和施愿见第一面时,那种气定神闲的模样,朝她走了过来。
“走吧。”
……
施愿跟在黎晗影身侧离开茶室,撇下自己的保时捷,上了黎晗影常开的中档价位奥迪。
“中午了,想吃点什么?”
黎晗影把车钥匙插进锁孔,并不着急启动汽车,侧过头来望着副驾驶上的施愿。
“气都气饱了,什么也吃不下!”
施愿将金色的包链绞在纤细的手指间,忿忿地回应道。
“那就先回我家吧,我下午有点事,得回去拿两样东西。”
黎晗影说的“家”并非他们同住的大宅,而是为了方便上课在那附近买的一套房子。
大半个月都闷在大宅里循规蹈矩的生活,施愿难得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就算针对陆观承的结婚计划失败,她也不想立刻回到黎家人的眼皮子底下。
于是佯装体谅地说道:“不用管我,你有事你就先去忙好了。”
“你确定我把你放下之后,陆观承不会看你落单继续纠缠上来吗?”
黎晗影一句话就成功堵上了施愿的嘴巴。
只是他住的地方,里面又没有黎向衡和黎闻烈那两个讨厌鬼——
稍微忍耐一下,也不是不能接受。
施愿不是个执拗的人,在一些形势所迫的问题前,她很擅长说服自己。
她勉强点了点头,看着黎晗影踩下油门,熟练地打转方向盘,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来:“你究竟跟陆观承说了什么?怎么一句话就让他跟个死鸭子似地躺在地上?”
施愿的眼睛有点近视,她又不爱戴眼镜,和人交谈时有喜欢身体前倾的习惯。她好奇地仰脸询问,充斥着馥郁花香调的呼吸似有似无吹拂在黎晗影的下颌和耳畔。
是玫瑰和粉胡椒的味道。
黎晗影轻微晃神一秒,确定完毕她身上的气息构成,重新聚焦视线平淡地回答道:“也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他,其实他父亲养在外面的情妇去年刚给他生了个弟弟。”
……
黎晗影买下这间大平层后,施愿一次都没拜访过。
她望着小区门口的烫金铭牌,恍然记起黎见煦分给她的房子似乎也在这条路上。
滴答。
指纹解锁大门,黎晗影先一步进入玄关,从内嵌式的樱桃木鞋柜里找出女士拖鞋给她。
施愿没有过多思考为何单身的黎晗影独居的房子里会出现女士物品,只是脱下高跟鞋,将双脚踩了进去,感受一阵,别别扭扭地说道:“这尺码倒是挺合我的脚。”
黎晗影将她带了进来,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自己则落坐于她右手边的单人沙发。
黎家人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