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的一唱一和,令施愿意识到这大约也是黎闻烈计划安排的一部分。
只是不知,凯撒又是否为计划的参与者和协助者。
她决定顺从,在答应之前又假意询问:“我是怎样都可以——二哥呢,二哥怎么想?”
外人面前,黎晗影几乎没有过忤逆她的时候。
他垂落眼帘,完美扮演起下位者的角色:“都听施主席的。”
……
飞机到达意大利的时间是夜晚。
这给了施愿暂时不用立刻面对公事,可以留出一晚放空身心的余地。
黎闻烈亲自确认完毕她居住客房的各项设施布置,才柔情款款地道出一声晚安。
同样的夜晚,对于他而言,却是难眠。
他乘坐电梯来到位于庄园地下室负二层的酒窖,推开设计成中世纪风格的铁艺大门,里面灯光憧憧,支起长腿靠在皮质沙发上的凯撒向他举起高脚酒杯:“一起喝点?”
他并不意外自己的儿子第一天回到家里,就埋首在酒精之中寻找慰藉的行径。
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每个忘不了黎见希的夜晚,他也是如此作为。
黎闻烈一言不发拿起茶几上的酒瓶,替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价值六位数英镑的名酒滑入他口中,仿佛在品尝没滋没味的白开水。
“不要那么粗鲁,小时候我教过你的,要学着去静静品味美酒的层次和香气。”
凯撒话家常似的言语惹来黎闻烈嘲讽一笑,“我从没见过哪个父亲会教八岁的儿子喝酒。”
“很正常。”
“也不会有哪个儿子,要求父亲为自己铲除情敌,哪怕那个情敌是你的亲兄长。”
透明酒杯陷在凯撒修长的指节中,他扮成美酒品鉴师的模样,屏息闭目,装模作样地静品片刻,最后低声抱怨道,“果然,我还是最喜欢当年和你母亲在黑酒吧里一起喝过的威士忌。”
当在最需要他的时刻不知道去了哪里的、自身难保又不负责任非要招惹的父亲,又一次提起“你母亲”这个双方相处时,默契不提的禁忌名词,黎闻烈已经不会再握紧拳头、情绪失控。
今夜他只想喝酒。
一口又一口,一杯再一杯。
沉默寡言,仅仅机械性地吞咽。
凯撒刻意营造的松适氛围,没有在他这里起到半分作用。
“别再那么喝酒了,臭小子,这让我觉得把加西亚集团交到你手里的决定是个错误。”
看不过去的长者终于决定终止如同普通父子相处的自欺念头,拧起眉毛沉着面孔制止。
“难道不是错误吗?”
黎闻烈挑衅地回望着他,“但凡有第二个优秀的孩子,你也不会把家族交给我。所以拜托不要唠唠叨叨那么多了,在接任仪式上编织罪名,除掉我的哥哥,顺带把家族的反对声音抹去,我坐上那个你想我坐上去的位置,你为我铲除心爱之人身边的最大阻碍,互相交易,十分公平。”
他的话轻而易举戳中了凯撒的痛处。
当年,因着归来复仇的血腥清洗手段,家族内部德高望重的长老们对他颇有怨言,也因此在当了几年家主后,凯撒就就主动退位,把表面的权力交到了他不思进取、花花公子的弟弟手中。
那时黎闻烈还小。
而他的弟弟只想借助家主的位置为自己牟取一些利益,对于人心算计没什么兴趣。
两人便一拍即合。
十多年过去,其实弟弟的孩子们就出落得很优秀。
特别是其中有个名为阿比盖尔的女孩儿,更是大名鼎鼎的沃顿商学院毕业的高材生。
可说到底,生而为人,他亦不能免俗。
黎闻烈是他和最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他还是想把最好的送到他手中。
凯撒一贯认为自己是个超脱的性格,唯独在感情的事情上一塌糊涂。
对不起黎见希,也对不起黎闻烈。
“交易,你认为光凭你,有资格跟我做交易吗?”
随着酒精摄入比重增多,他忍不住苦笑起来,“不过是因为我和你母亲一生只有你一个孩子,有这个前提条件在,就算你是个不成器的混账,我也没有办法放弃。”
“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而是因为你的母亲那么爱你。”
“所以哪怕你满手血腥,我也要保护你。”
黎闻烈放弃了用高脚杯喝酒的文雅方式,提着酒瓶将容器内的最后一点猩红液体倒入口里。
他在凯撒面前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的粗鲁、冲动、不耐,以及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他听着凯撒像是在抱怨孩子的不成器,又像是在剖白内心的言语。
过了很久,才轻轻说道,“所以,我也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我爱的人到底。”
第146章 神该赐福何人
施愿已经做好了在意大利忙得连轴转的准备, 然而事实出乎她的意料。
从她乘坐飞机抵达罗马的那一刻起,向来以高强度工作和高水准薪资出名的加西亚集团,由即将卸任的总裁盖沃斯·加西亚出面下达通知, 今年的五旬节, 集团上下放假五天。
旨在迎接圣灵降临的节日, 同样也为不久以后到来的家主接任仪式表示庆祝。
无人上班, 施愿自然也没有会议可召开。
五旬节尚未到来, 她只能待在庄园里, 陪伴拉着自己有说不完的话的凯撒喝茶钓鱼,顺道还去了凯撒名下远在托斯卡纳乡郊的葡萄酒庄参观品鉴。
到第三日凌晨, 她和黎闻烈、黎晗影又跟随凯撒,混在已经开始庆祝的游行队伍里面。
没有想象中的庄严肃穆,也没有即将迎接既定结局的悲壮。
耳边是游街的信徒们参差不齐的歌声,以及五花八门的乐器奏响的不知名乐调,施愿望着身畔几个沉浸其中的男人,只觉得自己好像从狗血豪门片,误入了小学生组队春游现场。
“短暂地放下工作, 出来参加参加异国的节日,感受一下文化风俗,是不是也挺好的?”
最初见面时内敛成熟的印象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经过这几日的相伴,凯撒展现的态度越发熟稔,言语间也多了几分经常出现在黎闻烈身上的跳脱感。
施愿看了看人到中年依然不知疲倦的他,又扫视四周,看了看同样不知疲倦的人群。
智能手表亮起的屏幕, 显示时间来到凌晨三点。
她惦记着自己尚有和黎闻烈在五旬节来临之际,一起前去欣赏万神殿玫瑰雨的约定, 便委婉地提出折返的建议:“来之前我就听说五旬节的当天万神殿会举行赐福仪式,一直很好奇想去看看,凯撒叔叔,不知道几点起床去参加更为合适?”
“嗯?”
“你们要去万神殿吗?Leo这小子也不提前跟我说。”
作为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凯撒显然对已经看过数不清次数的玫瑰雨没什么兴致,闻言他微微睁大烟灰色的眼睛,透出几分烦恼,“每一年的五旬节万神殿都是最热闹的地方,因为不只是本地人,还有数不清的各国游客想要得到圣灵的赐福。万神殿里的空间就那么大,政/府早就限制了入内的人数,中午十二点想要如愿看到玫瑰雨,恐怕你们现在就得过去万神殿前排队。”
凌晨三点就要排队。
施愿也算见识了那些拥有信仰的人们的疯狂程度。
已经顺延到第二年,她不想再次背弃承诺,于是扭头询问黎闻烈:“阿烈,我们现在去?”
黎晗影自然不会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在黎闻烈点头答应的同时,他笑着插嘴:“其实我也很想见识见识,要不我们一起?”
若在寻常,自己精心筹备的约会被黎晗影横插一角,黎闻烈的脸色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今天,他却对黎晗影的请求面不改色,只是坦然镇定地与他对视。
黎晗影心中产生一种不妙征兆,准备再次开口直接把请求落实,那头眼疾手快的凯撒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略显不满提高声调:“你们过来意大利,难道不应该照顾我这个长辈吗?今天的游行庆典还有不少活动要举行,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孤寡老人,等会儿有双人活动怎么办?”
“二哥,去万神殿看玫瑰雨是我很久之前和姐姐的约定,你也想一起我当然欢迎,不过麻烦你代替我稍微陪伴一下父亲,等到了那里,我们会提前占好位置给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黎闻烈的盘算已经一目了然。
仗着意大利是自己的地盘,他想要和施愿把缺失的二人世界补回来。
刹那不虞在心底闪过,但随即想到这一年以来碍于自己的存在,黎闻烈再也没能和施愿产生超出姐弟之外的亲密行为,他的眼中又涌起对于落败者的怜悯,于是答应道:“好吧——”
“那就拜托你了,阿烈。”
……
赶到万神殿时,外面已经零星有了自带折叠椅排队的游客。
施愿和黎闻烈排在正好第十位。
他们来得匆忙,没有为度过漫漫长夜提前做准备,看到装束齐全的排队人员,他把身上的长风衣脱给施愿,飞快说了句“等我一会儿”,便转头向开来停在远处的越野车奔去。
几分钟之后,施愿的后方又陆陆续续多了十几个排队的游客。
她正纳闷黎闻烈干什么去了,倏忽听见某个方向响起熟悉的声音。
连声说着“Excuse me”的俊美青年一边从拥挤的人群之中灵活借过,一边对面露不满的异国游客们伸手,指向她所站着的位置:“Please,my wife is waiting for me.”
看见身披男士风衣的施愿的存在,再加上黎闻烈那张光彩夺目的、说什么谎言都像在阐述真理的面孔,原本误以为他想要插队的游客变了副表情,在露出艳羡神色的同时,纷纷让出通道。
于是,黎闻烈就这样左手拎着折叠椅,右手提着两杯热饮,后背凝聚着众人的目光,一路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施愿面前,隆重的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单膝下跪求婚。
脸皮厚如施愿,也忍不住略带不适地咳嗽一声:“你别这么……”
说到一半,她的声音淹没在后方突然上前两步,横插到他们中间的日本游客的惊呼里。
施愿听不懂日语,只见黎闻烈先是摇头,接着点头,最后发音标准地道出“阿里嘎多”。
两人对话的时间不长,红着脸的年轻女性游客很快退回到了同伴的队伍中。
结束交谈的黎闻烈亦回过头来,把热气腾腾的咖啡递到施愿手上,又弯腰替她撑开折叠椅。
重新换了件风衣的他自觉站在施愿侧方,张开两侧衣摆,替她挡住刮来的夜风。
在这个过程里,他听见她小声开口问道:“你跟那个日本人说了什么?”
“啊,她问我之前是不是明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我。”
“我说不是。”
“接着她又问我看起来这么年轻竟然已经结婚了吗。”
说到最关键的地方,黎闻烈得意挑起唇角,“我说是。”
……
有了咖啡和折叠椅的加持,单调的夜晚不再那么难捱过。
黎晗影发短信说他也过来万神殿的时候,施愿和黎闻烈的身后已经排起了望不到尾的长龙。
后面施愿才知道,黎闻烈一开始说的替黎晗影占位纯属谎言。
由于往年的每一届五旬节都会传出插队、争吵、打架等负面新闻,为了维护国家的形象,今年罗马政/府规定,万神殿前的队伍一旦开始排长,就不允许后来者以任何理由插到前面去。
黎晗影来得很晚,施愿也不确定明天太阳升起,他有没有入内的可能性。
黎闻烈对于自己的恶作剧十分满意,还特地打了个电话给黎晗影,满脸无辜地说抱歉。
……
不知过了多久。
属于五旬节的太阳,终于在罗马的上空升起。
施愿打了个哈欠,从深夜到白昼,折叠椅没有支撑的靠背,她久坐的腰肢已是僵硬不堪。
九点半的开放时间姗姗来迟,换岗的保安们面向游客举手示意可以进入。
距离十二点的玫瑰雨,还有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弥撒仪式。
他们排队的早,进入的也早,万神殿内还有许多空着位置的祷告长椅以供选择。
在三面包围的中央空地,身穿纯白十字褡的弥撒主持者正在静默站立。
祷告椅之间的通道,几位年龄性别不一的神职人员由远及近走来。
施愿和黎闻烈弓着腰,选择了两个不太起眼的位置,以免后面进来的黎晗影马上找到他们。
五旬节的万神殿格外肃穆。
直到玫瑰雨开始之前,置身其中的游客和本地人都不能做出拍摄记录的行为。
等待其他游客进入找位置落座或站立的时间里,施愿百无聊赖地摩挲着裙摆上的刺绣。
意识到她兴致缺缺的黎闻烈凑过来,咬着耳朵跟她科普:“姐姐今天来主持弥撒的只是主教而已,等到了家主交接仪式的那天,来的就会是和加西亚家族关系亲密的红衣主教。”
施愿虽然没什么信仰,但也清楚红衣主教在西方宗教里的地位。
对于加西亚家族的影响力,她又多了一重直白而深刻的认知。
冗长的弥撒用的是纯正的拉丁语,施愿极尽全力保持着严肃的姿态,实则魂游天外。
好不容易最后一道礼成仪式结束,她感觉到发顶被一点轻缓飘落的事物触动。
她仰面看去,不知何时,万神殿的透空穹顶已经纷纷扬扬地洒下了无数的玫瑰花瓣。
深红浓郁的颜色与明净盛大的日光互相交织,将人们一同笼罩,如同梦中才有的盛景。
在当初黎闻烈提到时,出于好奇,施愿也找过一些万神殿玫瑰雨的视频来看,但无论多么高清详尽的画面,都没有这一刻身临其境而来得神圣震撼。
人群在长达十多秒的寂静之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如同神像般岿然不动的主教也带领神职人员们走了过来,一路观望众生,一路赐予祝福。
“喜欢吗,姐姐?”
黎闻烈坐在施愿身畔,徐徐询问着。
施愿维持着抬头的姿势,接住一片飘飞的花瓣道:“……很美。”
圣灵忍爱世人之心化作深红的碎片降临,当她沐浴其中时,仿佛也能够感受到无上的恩泽。
而施愿被花瓣和光明包围的、美丽得近乎虚幻的侧脸,也在一瞬间震撼了黎闻烈。
他酝酿了很久,这些天反复练习无数次的话堵在心口难开,踌躇片刻,只能语焉不详地轻声说着:“姐姐如果真的很喜欢,那么我保证……婚礼的时候,这些玫瑰雨也会出现。”
“什么?”
旁边的声音太嘈杂,施愿没有听清。
她转脸看向黎闻烈,而一路赐福的白衣主教也来到了他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