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长史回道:“常公子平日读书习武,甚少出门,可那位夫人却时常想着出府,估计常公子是听了亲娘的话才来求见殿下。”
心中猜测落实,陆执徐摆手让人退下。
西卧坐北朝南,一排花窗大敞,日头渐渐升高,屋外的阳光暖洋洋照进来,让半躺在软塌的陆执徐舒服不少,连日的发热让他浑身发冷,头脑也有些昏沉,陆执徐极厌恶这种感觉,之前坐在亭子里弹琴,也是为让自己头脑清明几分,不至于整日昏沉。
回京那日,武德帝让儿子休养几日,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他这次伤在左臂,虽然不深,但为了快些进京,他带人连日骑马夜奔,伤口不仅没有如期恢复,反而加重不少,而病中的人总是格外敏感多思,此时他一个人躺着,心底慢慢翻滚出一股戾气来,一半儿是因为身上不痛快,一半则是为了某个没心没肺的人。
晚膳时分,太医院遣太医过来辰王府。
今日值守的是一位姓刘的太医,同行的还有李太医,两位太医最善外伤,不需一刻,便换完药开好了方子。
陆执徐倚在床头半解衣衫,前襟搭在手腕上,裸露的上半身交错着三四道剑痕,新旧交错,最新一处在小臂上,随着药力慢慢渗进伤口,阵阵刺痛顺着肌肤攀延,慢慢地化作连绵不绝的痛楚。
等适应了这股痛意,陆执徐目光沉沉,额间已是一层冷汗。
临走时,李太医嘱咐道:“殿下伤在臂膀,虽不致命,却气血运行不畅,所以内寒外热,常感冬寒初至,今日的药有温阳散寒之效,殿下夜间恐会发热,但无需忧心,明日便能好。”
又嘱咐左右侍女内监道:“殿下伤处未合,切记不能沾水,更不能崩裂,不然怕是难以痊愈。”
“劳烦二位太医。”陆执徐谢道。
“臣担不起殿下一句劳烦,不过是应有之责。”李太医躬身退下,随着辰王府内监离府回宫,留下刘太医在辰王府,以备不时之需。
至亥时三刻,辰王府落了灯,西苑值宿的侍女护卫换过一轮。
陆执徐按时休寝,帐外两盏琉璃宫灯破开夜色,照出两点昏黄的光亮,在床帐上投下一道晦暗不明的阴影。
手臂上的伤口始终是个隐患,陆执徐本来睡得还算安稳,直到头痛欲裂,他才发觉自己浑身滚烫,本想叫人进来,想到太医的嘱咐,便继续躺着。
昏昏沉沉间,隐约察觉有人靠近,本以为是王府下人,可想到自己下令无召不得进来,陆执徐瞬间惊醒。
他抬手摸向枕下匕首。
姜静行按下他的手,哭笑不得道:“我好心来看望你,扶摇却要杀我,未免有些无情了吧。”
借着帷帐外一点灯火,陆执徐总算看清来人是谁,看着姜静行盈盈含笑的脸,他慢腾腾躺回去,“你来做什么?”
姜静行上前的步子一顿,但看他紧皱着眉头,便知此时他很不舒服,等她坐到床沿探手一摸,才发觉这人烧的厉害,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不禁语带怜惜道:“发热了,怎么不叫人进来?”
说着就要起身去叫人。
陆执徐拉住她,“不用。”
他头疼的厉害,但再疼,也比不过心底翻滚的酸涩,怕自己真不管不顾去质问姜静行什么,他干脆闭紧嘴唇不说话。
可没见到人也就算了,如今人就在眼前,陆执徐压抑许久的怒气不可遏制地上窜,一时就像被两堵墙堵在前后,进退两难,半晌不得动弹,可见姜静行目露担忧地看着自己,他还是忍不住,喉结滚动,“太医嘱咐过,一会儿就好。”
姜静行见他额角被层层冷汗浸湿,唇色惨淡的可怜,心底那点被冷暴力的怒气瞬间就散了,泛起涩涩的酸疼来。
大概喜欢一个人就总觉得他可怜,小时候可怜,长大了也可怜,如今孤零零一个人病着,就更可怜了。
姜静行难得的愧疚,她选择性遗忘了床上人的身份,深叹口气,解释道:“我答应娶胡家女,是因为魏国公手里有一份弹劾韩燕的奏折,老国公说是为我截下来了,可实际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好 。”
她为陆执徐拢了拢铺散在床榻上的长发,随后折起绣着银线的袖口,露出里面柔软素白的里衣。
虽然没听到太医那几句嘱咐,但姜静行常年浸淫刀伤剑伤,该怎么照料病患,还是知晓一二的。她坐在床沿,将里衣当做巾帕,耐心为他擦拭额角和脖颈的汗水。
陆执徐没躲开,只阖眼躺着,眼睫轻颤,好看得像樽玉人。
姜静行沉静道:“老国公由扬州起家,大小官吏都要给魏国公府几分面子,何况如今的扬州刺史,是老国公的妹婿。”
“说是为我拦下弹劾韩燕的奏折,但多半是知晓了我暗中助你,特意嘱咐人写了这么一封奏折,如果我不上胡家这艘大船的话,等他们将此事捅出来,你在荆州所作所为功亏一篑不说,你父皇本就不满我看好你,只怕会猜疑你勾结我,或是勾结地方掌权的将领,那时你才是真的走了绝路。”
“而且那胡家女不过十五六岁,同绾儿一般大,我就算把人娶回去,也只是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到时候我和她说清楚,若她哪日有了心上人,我想法子送她走。”
说到最后这一句,姜静行语气郑重又轻松。
陆执徐终于睁开眼,可那双过于冷峻的眼神,让姜静行慢慢皱起眉心。
他撑着手臂起身,与姜静行面对面坐着,“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姜静行忽地无言。
陆执徐凝神看着她,不由自嘲笑笑,随后云淡风轻道:“算了,我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们不提这桩事了,过几日你去泰安楼,我把荆州发生的事说给你听听,一会儿太医来送药,你走吧。”
姜静行直直看着他,头一回觉得,眼前这张长在她心坎的脸,这么不招人待见。
她皮笑肉不笑,“我今日要是走了,以后可就再不来了。”
陆执徐微微蹙眉,“言而不信的是你,你气什么?”
姜静行哑然,她下意识侧过身微微吸气,不过她很快便意识到这举动挺好笑,便转头似笑非笑道:“所以呢,现成的法子摆在眼前,我为何还要费心费力去平息你惹出来的麻烦,就凭你随口许了个诺。”
陆执徐心口一紧,说不出话来了。
“陆执徐,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姜静行轻轻嗤笑,“你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道理讲清楚,“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不说将来如何,你是皇子,且早已及冠,前年开府出宫,就是为着礼部上书你该纳妃了。如今你风头正盛,不需等到明年后年,你信不信年底宫宴前就会有大臣上凑为你选妃,你觉得我负心薄情,言而不信,那我问你,届时你父皇为你赐婚,你当如何?”
“你是打算抗旨不尊,让百官惊愕,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主意,能拖一时是一时?”
到此刻,姜静行已全然冷静下来,她忍着心口刺痛问道:“你能逃避多久?”
陆执徐视线落在姜静行藏着烦躁的眉眼,倚在床头沉默良久,“我说过,我会择宗室子为嗣。”
竟然还是当初那句话。
姜静行闭了闭眼,把那句话还给他,语气极为冷漠:“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也许当日许诺时,两人都是真心实意,都自信能够守诺,但当时真心,却不见得此时还是当时的心境,就像她碍于局势答应魏国公府的婚事。
人的一生很长,她又怎么敢赌陆执徐来日如何呢。
姜静行不禁在心底唾弃自己的畏缩,可又觉得自己没错。
要是男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岂不是个傻子,何况还是陆执徐这样的身份。
看看武德帝便知,真心喜欢她又如何,也不影响他作为君王有着无数后宫妃妾。
姜静行不想日后与陆执徐重蹈覆辙,她要的是位极人臣,大权在握,将来再也没人能威胁她,挟制她,可她现在已经觉得被这段感情束缚。
所以说,喝酒真的误事。
第140章 暂时分手了
姜静行微微闭了眼, 狠心道:“罢了,你也别说了,就像你说的, 不提也罢。”
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放着吧, 反正不清不楚的也不止这一件事,等将来连表面的平静都维持不住时,再一件件翻出来说也不迟。
多想无益,姜静行不想在风雨欲来的关头和人撕破脸。
她欲起身离开, 去外头叫个人进来, 床上的人烧的滚烫, 还是叫太医过来看看为妙。
陆执徐拉住她手腕, 姜静行说的话像一刀刺在他胸口, 他脸色煞白, 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倒是笑了一声, 不过喑哑的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你从来都没相信过我。”
姜静行听他这么问,沉默片刻, 顺着腕上的力道了回去,算是默认了。
屋里顿时陷入寂静,外间宫灯烧了许久,已不如初时明亮,只有微末的光亮透过层层叠叠的帷帐照进来, 陆执徐隐在暗中的脸色青白的吓人。
僵持片刻后, 他钳着姜静行手腕的掌心改为搭在她手背上, 近乎妥协般缓缓上前抱住姜静行,头靠在她肩颈上。
两个人的气息相互交缠, 却偏偏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陆执徐将姜静行紧紧搂在怀里,眉眼生出延绵情致来,偏偏眼底戾气横生,“我算是明白了,想我去荆州也好,娶胡家女也好,说到底,你后悔太早上了我这条船,你怕陆奕炳猜忌你,觉得因为我丢了手中的权柄,不值当。”
陆执徐越说越气,反笑了起来,他收紧双臂,伤口开始崩裂,“你别忘了,当初是你先招惹我的,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姜静行缓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随即嘲讽道:“确实不值当。”
心里积攒的怒气瞬间压过了理智,陆执徐简直恨得牙痒痒,像是山野间捕食的野兽般,他一口咬住唇边的脖颈,口齿不清道:“我告诉你,姜伯屿,你如今想与我撇清关系,想都不要想!”
姜静行被咬的“嘶”了一声,怒极反笑道:“你这算不算倒打一耙,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
姜静行心里也有气,本来这件事她不想计较,但陆执徐非要计较,那就怪不得她了。
“韩燕为人最是谨慎,你告诉我,他是怎么被人发现私自离营的?”
陆执徐还是不松嘴,只放轻力道,变为用牙尖慢慢捻着,含糊道:“怪我行事不谨慎。”
撒谎!
这回没刚才那一下疼,到有点像被猫叼着,姜静行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不过依旧很生气,她眼底的笑意慢慢凝结,不带一点温度,“松开!”
陆执徐怎么可能会听话,姜静行也知晓这一点,她攥紧掌心柔顺的发丝,将人毫不留情地拽离自己。
陆执徐被她拽的闷哼一声,不得不忍痛扬起修长脖颈,伤口上烧起的高热使得他呼吸急促,雪白的脸颊漫上绯红,端的是一副活色生香惹人怜爱。
要是换个情景,姜静行肯定意动,然后便如以前那般,选择退一步或是到此为止。
不过她今天是真的累了。
朝堂上的事波云诡谲,各方盯她盯的也紧,让她身心俱疲,一刻不得空闲,她不想和陆执徐再玩什么暧昧,有些事摊开来讲一讲,也许能让她轻松一些。
姜静行推开陆执徐,拍了拍衣袖上的褶皱,“我为你做的够多了。”
她面带冷意道:“远的不说,只今年,我帮你坐稳了三法司,你父皇因此不满我亲近你,调回来了一个武安侯机茗,本意是分我军卫指挥使的权,要不是机茗阴差阳错死在我手里,你以为我的日子好过?”
“不过在你看来,怕是觉得我自作多情,毕竟你也没央求我帮你。”
姜静行说这话时,神情极为漠然,她抬手摸了摸刚才被咬了一口的地方,温热之余有着微许刺痛,虽然看不到,但应该破皮了。
“你带了五百羽林卫去荆州,我能理解你不用这些人,是怕里面混着探子,怕露了踪迹,可我问你,你这次去荆州,除了王府侍卫和随行官吏,为何不用你自己的人,反而一进荆州就联系了韩燕,我不信你看不出这里头的轻重,你是太相信我,还是觉得哪怕韩燕出了事,也只会牵连到我,于你无碍,你大可无所顾忌地设局。”
“你在试探我什么?”
此刻的姜静行退去了温和的保护色,露出眼底近乎冷漠的平静,像是茫茫雨雾覆在周身,给人飘忽不定之感。
陆执徐被她看的心惊,心底的怒火瞬间浇灭,他下意识去捉姜静行的手掌,喃喃唤道:“伯屿……”
姜静行做了个拒绝的手势。
陆执徐只好停住,脸色微僵道:“我从未想过牵连你,只是韩燕一人而已,影响不了你什么。”
姜静行撇了他一眼,陆执徐那些悬在口中的解释便被堵了回去。
他的确没这么想过,但他瞒着姜静行许多事也是事实,以前姜静行不问,他也乐的藏起实力,反而时常借靖国公府的势力做事,那时只当做是两人的默契,也是试探姜静行是否能背叛他父皇真心帮他,否则它日夜难安。
今日才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陆执徐终于尝到了有口难言的滋味。
可要说后悔却也不怎么后悔,他做了多久的皇子,就过了多久这样的日子,从他成为皇子的第一天起,他母后就告诫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让乾一将玉佩送回去,并不是想和你划清界限,而是韩燕说那玉佩对你很重要,想着还给你罢了。”陆执徐按下心底的不安,试图错开刚才的话题。
到此刻,陆执徐已恢复到平时的智多近妖,他靠着身后软枕,转念便道:“魏国公府的婚事你拒了吧,韩燕的事你也无需费心,不过是封联名弹劾,除了得魏国公吩咐的几人,其他人不过是一两个韩燕在官场的政敌,改日我亲自去见魏国公,费些口舌保全韩燕,更不会牵连到你身上,你放心。”
姜静行听了这番话,不禁抿唇自嘲笑笑。
你瞧,也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能解决,却事事藏着掖着,让人无端的心累。
说到底,还是互相不够信任,不敢将所有托付到他人身上。
姜静行并不为此生气,毕竟她也瞒着陆执徐诸多事,以前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尚且能维持表面的和谐,今晚点破了,日后在这样纠缠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至于陆执徐和她在一起的这几个月,到底是感情占上风,还是利益作祟,她也就不问出来自取其辱了。
姜静行缓缓吁出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过感情归感情,事业还是继续的。
她从袖中掏出那块玉佩递给陆执徐,平声道:“既然已经知道这玉佩的作用了,就拿着吧,明日我写个单子给你送过来,你拿着玉佩找他们,约莫都会帮你做事,不过人心难测,以后行事谨慎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