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梁怜沁时隔多年回复了程涟书,寥寥几笔。
「下次再见吧。」
下次,一个没有时限的单位。
她没有勇气。
细数过往,梁怜沁的真朋友并不多,看着花繁叶茂的生活,往底下看,土壤里满是腐败。程涟书是那片土壤上唯一的参天大树。
只有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梁怜沁才会偶尔诚实面对自己。
选择徐学知,她后悔过。
当初她是不是该听从父母的选择?
对程涟书,她很怀念,却不敢相见。
她怕看见自己扭曲的心灵,分不清对程涟书究竟是恨,还是念。
收起酸涩的心情,梁怜沁挑开面前的长发。
梁宛和周沥的相遇,真叫她分不清是孽缘还是天注定。
以母亲的身份,或以陌生人的角度去理性看待,周沥都是良配。他家境优渥,自身能力强,模样也端方,她没有理由去拆散他和梁宛。
看着萧瑟的街景,梁怜沁叹了口气,她那极有主见的孩子,有没有爱人的能力呢?
放逐了六年,梁怜沁忽然唤醒“母爱”,想为梁宛做点什么。
她想了想,折返回到沃斯。
员工在陆陆续续离开,梁怜沁坐在一楼的沙发等到天黑,Jonathan一度打来电话催促。她好声好气让他们先吃饭,不用等她。
大约九点,沃斯几乎人去楼空,周沥才下来,他行路匆匆,在与人通话谈发布会的事。
直到看见梁怜沁,他停下脚步,对电话那头说了两句话,挂断。
“你好,我是梁宛的妈妈。”
梁怜沁站起身,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Birkin,一身妆扮仍旧没有失去书卷气,但也含着掩盖不住的奢靡。
“您好。”
梁怜沁对他微笑:“有时间和我聊一聊吗?”
周沥看了一眼天色,请她到公司一边的咖啡馆坐下。
咖啡馆还有四十分钟打烊,只有两三位顾客,吧台上的咖啡师已经开始收拾台面。
梁怜沁没有点咖啡,而是点了一杯英式红茶,买了一块三明治。
“小宛没爸爸,从小就缺少父爱,她的成长环境和你没法相比,没有那么幸福。希望你不会嫌弃她的过去。”
周沥蹙了蹙眉头,面庞上闪过一丝不快,垂着眼帘一时没有说话。
“可能是这样的成长经历,让她长成了现在的倔脾气,不听旁人的劝,总是坚持己见。她很独立,离开我也一样过得很好。她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小孩。”
周沥颔首,“我知道,她很厉害。”
梁宛身上的依赖性甚至比周沥更少。
她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着自己,不能依赖。
被李逸程找麻烦,她报警搬家一气呵成。对朋友没有一丝一毫的迁怒,甚至因为怕让朋友产生恐惧心理,而将事情一笔带过。
她喜欢自己处理事情,之后把所有负面情绪丢进心里的一口深井中,藏起来。
梁怜沁叹了声气。
“但她不会爱人。”
周沥抬眼,听梁怜沁讲述她视角下的梁宛。
“也许是因为想保护自己,小宛总是穿一身盔甲。她不会在意身边人的心情,自私是她的生存之道。”
梁怜沁列举了很多可以佐证这个观点的事迹。
“我不是来告诉你她不好,我只是希望你能真正了解她,不要在以后突然离开她。那样对她造成的伤害更大。”
“我想问问你,你真的喜欢她吗?喜欢她的什么?容貌,还是这样怪异的性格?”
周沥曲着手臂,指尖扣在咖啡杯边缘,眉眼舒展。
“全部。”
梁怜沁咬了一口三明治,抬起的目光里流露出诧异。
周沥说道:“好的一面,和‘不完美’的一面,合在一起才组成她这个人,才有她独一无二的特点。”
员工拿着拖把在清理客区的地面,梁怜沁扫了一眼,冷不丁笑了下。
童话般的说法。
年轻时的自己听见也许会感动,现在她只觉得天真。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希望你今后可以包容她的一切缺点。我作为母亲,也可以放心地把她交给你。请你代替我照顾好她。她不懂得如何爱人,总归会有让你伤心的时候,请你教教她,请你包涵。”
周沥起身把塑料杯扔进身后的回收桶中,手插落在口袋里,居高临下静静凝视梁怜沁。
“伯母,我替代不了母亲的角色,你在她生命中缺失的那部分,谁都没有办法填补。她独立要强,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一个人,我能做的是陪她走过未来。”
周沥淡淡看着她,嗓音沉下来,“另外,我想纠正你两点。梁宛不自私。她渴望爱,也懂得爱。”
红茶凉了,淌进嘴里又苦涩又冰冷。
梁怜沁不解地看着周沥,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
这世上还能有比母亲更了解孩子的吗?
她觉得周沥十分自大。
但总归瑕不掩瑜,起码她知道周沥很喜欢梁宛。
天色不早,周沥给梁怜沁叫了一辆车回酒店,自己行车回去。
快回到家的时候,周沥看了一眼时间,掉转车头往梁宛家驶去。
他不想对她的母亲做多评判。
但只见过短短一面,他就明白梁宛为何总是踌躇,为何总是在跨出大胆的一步之前,想要退缩。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她,确定她还在原地,没有离开。
周沥来的时候,梁宛刚刚洗完澡,湿答答的头发还未吹干,听见铃声后像只蜗牛一样无力地挪步过去。
在猫眼里看见来的人是谁,她打开门,想问他怎么过来了。话还没有问出口,她整个人都被周沥竖直抱进了怀里,拖鞋哐一声掉在地板上。
外面的风雪气连同周沥自己的气息都扑向她。
梁宛晕头转向。
“怎么了?”
周沥已经关上了身后的大门。
“想你了。”
梁宛还是那个浪漫过敏的梁宛,她猛地涨红脸。
“突然这么肉麻……肉麻做什么?我不习惯,一点也不像你。”
用沙哑的声音结巴地说着。
她是真的不习惯直白地表达感情。
唯一一次说露骨的话,还是在挪威骗他上床的时候。她可以眼睛也不眨地说谎话,但受不住真情实意。
她的真情实意,总用玩笑的口吻说出,稀释掉她的认真。
周沥用手挡在她的后脑勺和墙壁之间,在昏暗的玄关低头看她。客厅里的光线和玄关脚下的感应灯照射过来,映出她红红的鼻头。
᭙ꪶ 她眼底里有一大片红血丝,没休息好,眼眶也因为感冒而泛红。
“梁宛。”
“嗯?”
“‘我想你了’是情侣之间很平常的一句话。”
“是吗……”
“以后我会经常说。”周沥笑了笑,打破宁静,“习惯一下。”
梁宛怔了怔,抬起头,恰恰好接住他印下来的吻。
第65章 065
深度的索吻之后, 周沥放过了感冒的梁宛。
她好像时常感冒。
梁宛说这是因为她抵抗力不大好,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周沥抵抗力就好得很, 她还没见过他生病。
“进来吧。”
这是周沥第三次来,第一回是遇见梁怜沁那次,后来一次他在沙发上坐了会儿, 不知怎么梁宛就主动和他腻歪起来,差点原地做个山雨欲来,还是梁宛悬崖勒马, 以家里没有周沥能换洗的衣物为由,把他“赶”回去了。
梁宛家里有台咖啡机,走进屋后,她便指着它对周沥说:“想喝咖啡的话,自己动手。”
周沥顺着看去,咖啡机静得像在冬眠,她有一段时间没用了, 一直摆在那落灰。周沥当然没有告诉她自己才喝了一杯美式, 和她母亲。他知道梁怜沁是梁宛的逆鳞。
虽然梁宛和周沥的关系开始于身体的交流,在那方面也极为合拍,但也不是只有那件事能做。他们多数时候,在并排工作。
别的情侣在电竞酒店双排开黑,他们在苦逼地双排工作, 还是在将近年关的这一刻。
这就是现实吗?梁宛叹了声气。她初高中时明明也喜欢玩游戏, 后来怎么就不碰了呢?是因为太忙了?
她扭头看了看窗外, 天气预报说的暴风雪姗姗来迟, 不过来势凶猛,楼下的路灯已经被近处疾速斜落的雪花片儿挡了个七七八八, 只剩下一圈朦胧的光晕在黑夜里引路。
这天气若非万不得已,是绝不能开车上路的。和去阎王殿前溜达一圈没什么分别。
梁宛有个想法,但她没急着告诉周沥。
结束工作后,他们窝在沙发上看了半集综艺,挺无聊的,看到一半实在看不下去了。
电视机暂停工作,房间遁入一片静默,窗外的风雪不歇,尽管里面温暖,却还是让梁宛品出丝冷寂的味道。
虽然,周沥怀抱里倒是暖得很。
这个男人总是像阳台上晒了一天的棉被,暖洋洋的。
梁宛:“周沥,外面暴风雪挺大的。”
周沥:“嗯。”
梁宛琢磨了会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周沥:“明早。”
梁宛支起瘫在他胸膛里的身体,“这个天气开车不太安全,能见度太低,还容易打滑。”
她虽然不开车,但还是考过驾照的。
“嗯。”
还是简短一个字。
但这次周沥的语气里隐隐含着笑。
“你再笑就请你顶着暴风雪回自己家去——”
梁宛拧了拧他左手虎口的肉,蓦地被他反手捉住。
“收留我一晚?”
“不要。”梁宛吸着鼻子,抬高下巴,像踩着猫步到人类身边甩尾巴却不低头的猫。
“外面风雪大。”
“不关我的事。”
“那我走了?”
“走呗。”
梁宛忽然感觉沙发一沉接着弹起,周沥真的站起来了,她下意识也跟着起身喊住他。
“我逗你玩的,这个天气你就留……”
周沥哪里是要走,他就好端端地伫立在落地灯边上,噙着笑看她。梁宛转身转得急,袜子在地板上一转,滑得很,踉跄着就把自己送进周沥怀里。
他下肢稳当得很,如一株扎根很深的粗壮树木,把她接下来。
周沥低头似有若无笑着。
“我当然想留下,只要你不觉得勉强。”
梁宛的脸颊被他胸膛撞得泛红,也可能是因羞愤而红,伸手去推他。可哪里推得动。周沥的双臂梏着她呢,半点不让人逃。
相处久了,他连她什么时候想逃避都摸索得一清二楚。
暴风雪把他留在这,但上一次的问题依然存在。梁宛家没有周沥能穿的衣服。
她勉强可以穿周沥的衣服,算作oversize,但周沥可穿不进她的衣服。梁宛翻箱倒柜最后放弃,直接找了条床单出来。为了避免他光着身子在房间里晃悠这种画面的出现,她决定将他包起来。
“周沥,你一会儿穿这个吧……”
她仿佛没见过周沥身体一般,闭着眼睛把天蓝色的床单递了进去。
他还算听话,下身系着浴巾,又披着床单算是得体地走出来。
只除了有点滑稽。
梁宛正在喝水,看到这景象,忍不住笑,被呛得飞出眼泪。
她还不忘提醒他:“洗……洗衣机和烘干机在阳台。”
把衣服丢进去等待洗净的过程中,梁宛和周沥面面相觑。她感冒了,不至于耽溺于色到用这样的身体去做/爱。综艺没什么想看的。
“你要不要参观一下家里?”
讲这句话的时候,梁宛也有一瞬的恍惚。因为这实在不像她能说出来的话。这和将自己完全打开展示给他看也没什么分别了。
梁宛书房里的藏书数目和周沥家不能比,而且种类颇为杂乱,有各行各业的职业相关书,大部分是为了让她更了解甲方的产品。书原先被她歪七扭八地堆在书柜上,但也不算毫无章法。文学类摞在一起,职业类摞在一起,她还喜欢买摄影集、画集,这些再摞在一起,总归是有梁宛个人的规则。
但自从梁怜沁来过之后,书架就变整齐了,书册统一竖直摆放,书架纵深颇深,外面放一排,里面还能藏一排。这下梁宛是真找不到书了。
“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周沥披着床单,大祭司一般伫立在书架前,视线缓慢地扫过每一册书籍。
梁宛抱着手臂斜靠在墙上,莞尔道:“我工作之后就很少读书了,只是爱买书装装样子。被迫读的都是些职业相关,或者图片为主的摄影集。最近读的都是些网文,林知欣推荐给我的,你认识她,你们在杭州见过。”
“有印象。”
梁宛和陈知渊共同的同学。
“空下来的时候看看网文比较放松。”
“霸道总裁?”周沥轻轻笑。
“我不好这口。”
“那你喜欢什么?”
“虐的,虐得肝肠寸断的。”
周沥的视线从书架平移到她身上,“放松?”
梁宛挑眉,“能爽快地哭也是一种放松。”
过了会儿她又补充,“霸道总裁偶尔也会拜读几本,幻想一下。”
梁宛没告诉周沥。
其实和他追逐极光的那个夜晚,比所有幻想都更深刻。
车窗外掠过的雪,山下漆黑的城市偶然亮起的几点灯光,一整条向她倾泻而来的银河。
还有那个传说。
“这是相册?”
梁宛一怔,抬起头,看见周沥手心里捏的一本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