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诸事不顺,心情糟糕透顶。偏偏他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刚才以为有好戏看,他还能装下去。这会好戏没了,再也装不下去。那张普通的脸,因为心底烦闷与平和假象的极限撕扯,五官紧绷得太僵硬而显得有些扭曲。
他忽然极其厌恶谢衡,厌恶他这故作清高,衬得别人卑劣的姿态。
宋君昌扭了扭脖子,忽地一哂,故意膈应他:
“没想到你夫人会对老五用情至深,竟能写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言辞,当真是情深不已。你也别太难堪,女人嘛,多得是。咱们身为男人,要什么也不能要这种心怀不轨的女人。”
“心怀不轨?”谢衡还在看簪花和信笺,随口重复道。
“当然,老五是本宫的死对头。平日里装得谦谦君子,实则野心勃勃。喜欢他的女子为何会嫁给你?”
“圣上赐婚。”谢衡淡淡提醒。
宋君昌被他不痛不痒的模样气得怒不可遏,真想不管不顾除掉这么个膈应的下属。谢衡自从结婚,一日比一日反常。居然还背着他去了大理寺,美名约避嫌,所以不去兵部。他有种直觉,谢衡在刻意疏远自己。他避的不是谢尚书,而是他。
这直觉日益强烈,他仔细想了很久,始终想不到为何。但他清楚,继续这么放任下去,谢衡会成为第二个陈启知。
上次,他把那个混混关在东宫地牢,又以柏氏的案子为承诺,却仍是拿捏不住他。这一次,他用柏氏与老五的私情。
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存这样的不忠之心,谢衡无论为了利益还是脸面,都会跟他联手对付那狼狈为奸的两人。
来这之前,他信心十足。
可当下,却被谢衡无情打脸。
他不甘心。
现在只想狠狠嘲笑这个自愿当龟公的男人,想尽一切办法撕开他的伪装:
“好端端的,父皇怎么会无端给你赐婚,还不是受老五撺唆。”
当底下皇子长大,开始相互斗争。身为帝王,他能容忍皇子相争,却不能让一方锋芒太盛,必须平衡势力。
这些年,五皇子脱颖而出,圣上是开心的。也不是没可能,让他和柏氏成婚,既能削弱强势霸道的太子一派,又能为五皇子添势,从而达到相互抗衡的状态。
宋君昌盯着谢衡,对他的排斥和愤怒达到巅峰,不愿再主动示好,字句充满讽刺:
“柏氏的婢女死在老五的地盘,如此巧合,便不是巧合。这说明什么,说明二人在柏氏成婚后,还有来往。他俩背着你私下往来,除了行苟且之事,还可能对你不利,对我不利。我倒是还好,又不是太子妃偷人,但是你能咽下这口气?”那你还是个男人吗?
沉默许久,谢衡终于回了他一句跟这事沾边的话:
“太子确定这是她写的?”
“当然。”
“是么?”
谢衡不确定,他没见过柏萱的字迹。方才看得上头,又被署名刺激,他头脑发热,胸口发闷,短暂的失去了思考。此刻再看信里内容,不是他有偏见,但他感觉,这不像柏萱能写出来的东西。
这种时候居然还有闲心怀疑,宋君昌气不打一处来:
“你夫人手里,应该有老五的回信。如果你能找到最好,找不到,子安,本宫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但凡向着老五的人,都是本宫的敌人……”
谢衡淡声打断:“她哪里向着五皇子了?”
说来听听,他也想知道。
宋君昌被他反问得一时噎住,几乎暴跳如雷,手指重重敲着桌面。混乱的情绪让他已经完全失控,开始口不择言:
“这封信就是证据,你看看,里面写的什么东西。我知道你喜欢她,但是你没戏了,她永远喜欢老五。”
谢衡没脾气?
自然不是,被太子吼得心烦,这信更烦,他已经选了另外一条路,也不怕得罪太子。懒得再看那簪花一眼,皱眉道:
“那又怎样,太子也曾喜欢欧阳姑娘,非她不娶。可殿下最后娶了户部侍郎之女,欧阳家被全家抄斩。”欧阳蓉,也不是他救下来的。
不是喜欢就能有结果,世上怨偶也多得是,感情,很多时候,是最没用的东西。
“谢子安!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微臣说的实话。”
谢衡没心情继续在这跟宋君昌耗下去,他只是不想被看笑话,又不是个死人,真的毫无反应。他起身,拱手告辞:
“我刚入大理寺,才背过训诫,铭记其教训,不冤枉任何一个无辜之人,不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这事我会去查,她目前尚未做任何不利之举,即便信是真的,也请殿下不要为难她。”
喜欢一个人本身没有错,只要她没做出格之事,没必要因此为难一个女子。
“她喜欢别人你也能忍,你、你疯了不成!”宋君昌着实不理解,他喜欢欧阳蓉,可欧阳蓉不喜欢他。那么,他再喜欢,也只想捉回来玩玩再丢掉,不会让这么一个女人羞辱自己。
谢衡不想理会,他曾怀疑柏萱是细作,想除之而后快。眼下她不像细作,只是可能曾有过一段少女心的普通女子而已,他没有杀她的理由。难不成只因为她不喜欢自己,就要杀掉?那他成什么了?
太子府里囚禁那么多女子,太子做惯了这种事,以为别人都得和他一样?
如此极端的想法,难怪圣上想换储君,有先皇后的情分也保不住他。
……
谢衡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府里灯火通明,却没什么人。
明日才是除夕,准备事宜做完,家里同平时没什么区别。
冷冷清清的长廊,他独自一人,早已习惯。可走到拐角处,他望了一眼自己的院子,突然不想就这么回去。
谢衡想起太子的那些话,和太子争论时,他理智而清醒。可长夜漆黑,他只身一人时,思绪却开始不受控制。
其实太子的怀疑,都是合理的疑点。
只是柏萱嫁进谢府两个月,并未做任何不利谢家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怀疑,并无证据。
她不喜欢他,可以相敬如宾,可以和离……等等,她不喜欢他?她为什么不喜欢他?
谢衡后知后觉回味这一点,不由面色一沉,神情极其不爽。听到周遭嘈杂的声音,心情更是不爽到极点。清冷的眼微微一斜,认蛏音的来源,却不期碰上一双满是疑惑的眼眸。
这分明不是他的院子,怎会遇见她?
看见她的脸,她这个人,谢衡脑子一阵发疼,太子的话,还有她不喜欢他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一窝蜂涌上来,肆意造作,令人烦躁。
他站着不动,与窗户边上的女人遥遥相望。
其实距离很近,一窗之隔,他能清晰地听到她歪着脑袋问:
“要不要吃饺子?”
气都气饱了,谁要吃饺子。
谢衡面无表情,嗓音如冬夜寒凉:
“不吃。”
“那你来包饺子,我想吃。”
“不包。”谁会包饺子?
“那你来厨房干嘛?”
谢衡眼神闪了闪,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厨房。脑中思绪乱飞,他下意识撇清:
“我不是来找你。”
柏萱懂了,意思就是,与你无关。
她冷哼一声,甩脸转身,懒得理他。
“……”没看出来他心情不好?她果然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在意他。
厨房窗户开着,里面不少人,除了几个丫鬟,大小虎也在,负责烧火搬东西。女子则围在一起,包饺子做面团。
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息和嬉笑声让谢衡脚步顿住,他这么不开心,他们却能那么开心。
他气笑了,径直往里走。
大家都很忙,加上有柏萱在场,氛围轻松,几人随意地喊他一声便没有理会。唉,实在太忙了。
屋里充满面粉的味道,蒸笼雾气雾气腾腾,传来一阵阵香味。这是第一笼成品,柏萱让人送去给家里两位长辈先尝尝。
谢衡就站在她身边,木头一样,有点碍事。柏萱瞅他一眼,男人脸色摆得臭臭的,那双如古井无波的眼睛依旧一片平静。但平静之下,似乎又有哪里和平时不太一样。
“谁惹你了?”既然他主动凑过来,那不妨问一问。
谢衡只盯着她,不说话。
柏萱有点饿了,包了这么久的混沌饺子还一个没吃呢,便道:
“别误会,我是想说,谁惹你了,你找谁去,别嚯嚯无辜的人。”
从谢衡往这一站,三位婢女和大虎小虎就自动挪了个地,几个人缩在一起,余光留意这边动静。谁都能感受到谢衡的不高兴,说实话,挺罕见,他们非常不道德地有些期待这位鲜少动怒的主子会怎样发火……发火?他会吗?
大虎不确定,他只见过公子闷声干事,沉默杀人,没见过他发火。遇到不称心的事情,也只会用那双冷漠幽深的眼睛,凉凉地看着你。
此刻,他正看着柏萱,重复她的话:
“无辜的人?谁?”
“我啊。”
说到这个,柏萱眼神古怪地他一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晚上总捏我脸。要不是我困得厉害,不会让你得逞的。”主要是不疼,屋里又冷,他通常只捏一下,等她清醒,他已经捏完了。然后,她继续睡了。
话落,终于在谢衡这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看到一丝不自在,柏萱仰着脸,丝毫不知自己脸上沾了面粉,明亮的眼里浮现笑意,就差直接写‘总算给我逮住你的小尾巴’了吧。
谢衡只需稍稍低头,就能看到她精致的面庞,这么近,伸手就能捏到最软的脸蛋。他确实这么做了,众目睽睽之下,不仅动手,还用拇指在她细腻柔软的肌肤揉了揉,擦着上面的面粉。
那一丝不自在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悠然闲适的姿态,还弯腰俯身凑近,迁就柏萱的身高贴近,眼神带了几分调戏的意味,慢悠悠道:
“我不能碰你吗?夫人?”他们可是明媒正娶,拜过堂的正经夫妻。别说摸一下,做别的又有何不行?
最后两个字,是在提醒她的身份,他俩的关系,堪称王炸。
柏萱眼眸微微一睁,暗骂谢衡太狡诈了,太可恶了。
说这种话的时候还笑,他干嘛笑,笑话她?吓唬她?
可笑,她什么没见过。
正面交锋,她不能输。
柏萱轻轻踮起脚尖,突然靠近的唇差点就要亲到他的下巴,谢衡心跳漏了一拍,喉结动了动。却见她没再往前分毫,停的位置刚好留了一点空隙。接着他的腰被一双小手扣住,轻轻用力一带,身体相贴,一股清淡的香气冲散了面粉的味道。她稍稍侧了下脑袋,俏皮地冲他眨了下眼:
“能啊夫君,记得洗干净些。”
两人面对面,呼吸近在咫尺。男人修长的身影笼罩娇美如花的女子,一个清瘦如松,一个柔软似水。
少夫人还揪着公子的腰带,手指勾着边缘,感觉稍微用点力就能拽下来。
这画面……是他们能看的吗?不会被灭口吧?
“行啊。”咬牙丢出两个字,谢衡走了。
背后的人问:“你去哪?”
他回头挑眉,故意说:“洗澡啊。”
可她淡定得很,不见半点不情愿和排斥,笑眯眯催他:
“去吧。”她还要留在这里吃饺子。
柏萱这顿饺子吃得有点久,磨磨蹭蹭过了一个时辰才回去洗漱。
推开房门,她眼皮一跳,谢衡靠在床上。
罗帐帷幔摇曳,他隐匿其中,在一片缥缈朦胧的红纱之中,竟有几分活色生香的旖旎。
柏萱明白,他和她方才都是在嘴上逞凶,其实都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可出于直觉,她总觉得今天的谢衡不对劲,情绪始终有些压抑。
踢掉鞋子,她刚爬上榻,就被一股大力扣住。紧接着天旋地转,她落入柔软的棉被,眼前是谢衡。
他撑着身体,清幽黑眸的眼尾渗出点点薄红。他逆着光,面若秋月,色如春晓。
柏萱张了张嘴:“你……”
不知哪里惹恼了他,才说了一个字,他幽深目光一沉,似乎生气了:
“想反悔?”
“没,但不是这样……”
“你很懂?”连着两次打断她的话,他果然有问题。
柏萱被他禁锢着,反问:
“你不懂?”这不可置信的语气,仿佛在说,你竟然不懂?你连这个都不懂,还成亲,不纯纯害人嘛。
察觉他似乎真的动怒,要有大动作,柏萱连忙踹了下他的小腿:
“等一下。”
她翻身,掀开她睡的那侧被子,从下面翻出一本小册子。
“你看。”
柏萱打开了出嫁时母亲崔氏给她的图册,指着上面的画面,认真地纠正:
“看到没,应该先这样。”
事关自己,她小脸满是严肃,语气也颇为严厉,把图册怼到谢衡眼前:
“你什么都不会,还敢乱来。”
“把我弄伤了,你要怎么办?”
“哦,受伤的又不是你,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肯定不在意,你才不管我的死活。”
“亏我今天还在家里包饺子给你吃,你真是太没良心了!”
压根没吃到饺子的谢衡……躺平了,他轻呼口气,平静地说:
“你说得都对,睡觉。”
柏萱也松了口气,把册子重新收好,裹紧被子翻身。过了会,安静的屋里响起清脆嗓音:
“你连修窗户也不会吗?这都几天了,每晚都有风漏进来,冷死人了。”
谢衡闭上眼,被子蒙住头:
“明天修,睡觉。”
柏萱满意了,揪着被子犹豫一会,还是问了句:
“今日出门,太子为难你了吗?”
“没有,睡觉。”他要为难的是你。
隔壁不再有声音传来,谢衡从被窝里出来,偏头看向旁边安然熟睡的女人。他怔怔看了许久,夜风微凉,他伸手轻轻摁她的脸。肌肤相贴,一触即离。幽深的夜,心慢慢平静下来,谢衡缓缓闭上眼。
他不用别人的话怀疑她,不用一张纸定义她。
他会用他自己的判断。
这是他今晚的决定,即便未来不可知。
……
翌日便是除夕,府里的人早早忙碌起来。柏萱也起了个大早,第一件事就是让谢衡钉紧窗户。
他乖乖照办,然后问她:
“会写字吗?”
柏萱对男人的心思一无所知,点点头。
“那一起写对联。”
对联还要自己写?不是买吗?
柏萱这才去看谢衡,俸禄不多让你抠搜成这样了吗?对联都舍不得买,还要她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