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太子上前,他狠狠指着这个不孝子:
“朕本来不信,直到发现药膳被人动了手脚,查到太傅那里,才有些怀疑你。这一路,我都不敢,也不想肯定你真的会这样做。直到此刻,朕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才敢确定你这孽障,竟真的想弑父夺位!死到临头,你非但不知悔改,还如此出言不逊,朕……朕……”
宋君昌面容扭曲,咧开嘴笑得猖狂无畏,打断他:
“成王败寇,我输了,不代表我怕你。这辈子,我从来不后悔,这次也一样。只可惜,任凭我鸿鹄之志,身边却无一可用之人。这些都拜你所赐,所以收起你那假惺惺的父爱,我受够了。”
话落,他竟举剑要砍东阳帝。
柳无殇迅速拦下这一剑,冰冷嗓音说:
“保护圣上。”
东阳帝没说杀太子,就没人敢对太子动手,旁边亲卫也只敢尽可能守在东阳帝附近。
这是一个要杀,一个舍不得杀?
倘若东阳帝真的很在乎太子,那么太子一旦出事,东阳帝肯定会迁怒到在场的人。
柏萱抱紧谢衡的腰,总觉得,未来仍然充满压力。
天色渐渐昏暗,他们这一小队人马隐匿在大树的阴影之中,几乎没有存在感。
她像个旁观者,看宋君昌倒苦水,抱怨,埋怨,骂到最后竟然声泪俱下,痛斥父爱深沉,给他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害得他人不人鬼不鬼,每日失魂落魄。
这波惨,卖得很成功。
因为东阳帝听完,居然也跟着红了眼眶。从方才的杀气腾腾,到现在恨铁不成钢,教训地骂道:
“逆子!逆子!自己做错事,还怪到朕头上。你这么有本事,你倒是自己抗啊!混账东西,今日若因为你的私心,害我东阳将士自相残杀,你就是有十条命,我也要杀够你十条命!”
柏萱心中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
举兵谋反的大罪诶,就因为没打成,要放过太子?
这没打成,也不是太子的功劳。
而是多亏谢衡这个说客,和柳无殇的计谋,两人一起合作,才阻止了家里的战争。
你宽容太子做什么?
然而,她的预感成真了。
东阳帝挥一挥袖,怒不可遏地吩咐:
“来人,把太子拿下,押回京都,送去皇陵。即日起,废太子。”
他瞪冥顽不灵,丝毫没有悔改之心的宋君昌一眼:
“你就给我在皇陵里好好忏悔,去跟列祖列宗认错,永远不得出皇陵一步。”
……这个结果,虽然审判的人变了,时间和空间,包括理由全变了,但属于太子的结果并没变。
绕这么一大圈,还是和曾经的结局一样。
那五皇子呢,最后是否仍然会登基?
还有谢衡……柏萱忽地眼皮一跳,谢衡居然晕过去了。
她看向四周,这个点,属于江州边界的石碑已经看不清,只能看到石碑投在地上的阴影。
谢衡上辈子死在了这个地方,这一次,偏偏是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出现问题。
命运的枷锁要将他困在这里吗?
柏萱扶住男人往后倒的身体,伸手探他鼻息。
还有气。
她心下放松了些,手上力道却半点不松,轻声说:
“不要怕,我会带你回去。”
大虎和小虎就在一旁,自然发现了谢衡的不对劲。
可圣上正在发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见柏萱还算镇定,便也先忍着。等了一会,圣上开始处置胡将军。
胡将军有功有过,不能相抵,但能减刑。圣上饶他一命,也饶胡家人不死,但是胡家财产尽数充公,罚胡将军扣除三年俸禄。
如此判罚,在场众人都觉得,今日的圣上,真乃菩萨转世,太仁慈了。
这应当都是沾了太子的光,毕竟太子才是主谋,既然太子没死,其他人更没道理死。否则,难以服众。
东阳帝恩威并施完,淡声让胡将军起来,犀利的鹰眼扫了一圈胡将军身后的千军万马。他明白胡将军为何决定认罪,却还是要带军过来。
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为了若是谢衡说谎,淮安王还在,他过不了淮安,又或是,他已经死在了京都,此刻没有现身,那么这支军队,仍然会直接杀进京都。
他自认为对太子很好,死了那么多皇子,太子作妖作孽比任何人都多,他依旧放任他,让他当太子,这就是偏爱。
儿子不领情还反咬一口,说不失望是假的。
但他还是不愿杀他。
叹了口气,他满怀希冀:
“胡将军,朕给你一次机会,若敢再犯,定不饶你。现在,带着我东阳的将士回去,守好东阳的疆土。”
胡将军感动得热泪盈眶,当着如此多人的面,金口玉言,他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多谢圣上开恩,臣定痛改前非,绝不再犯,守好边关防线。”
……
是夜,他们一行人回到了淮安。
跟方才宽容慈悲的迷惑行为不同,淮安这边,充斥着黑暗与凶险,残忍和恐怖。
尚未入城,便远远看到了,挂在城墙之上的一排长长的人头。
城门之上的那一颗,正是淮安王。
为了让人看清这些叛徒的面目,挂着人头的旗杆下面,还特意挂了一排灯笼,每个人头下面都有一只灯笼,确保了他们都在火光之中,看得真切,没有一丝模糊。
这些人死的时间不长,不过最近天气回暖,两三日的时间,死尸也有了些许腐烂的迹象。
柏萱不太懂,这也是东阳帝做的吗?
可按照他方才的圣人之举,很难想象他会做出如此残暴可怕的事情。
如此阴森骇人的画面,她看了尚且不适,城中普通百姓岂不是要天天做噩梦?
“你不怕吗?”
突然被质问,柏萱呆呆望去。
她不太会骑马,回来的路上,谢衡已经交给了大虎。她独自骑乘一匹马,被迫学会,手和腿到这会,疼得都不像自己的。
和东阳帝对视一眼,她也没有故意表现出害怕的样子。
这人的眼睛比照妖镜还犀利,装什么都瞒不过,索性不装了。
她低头,轻声说:
“换做从前,民妇肯定很怕。但这两个月,随夫君一同出远门,见过世面,长了见识,倒不那么怕了。”
整条队伍里,就她一个女孩子,当然显眼。
东阳帝注意到她看向那些人头时的平静,想起了当日将人头挂上去,满城百姓,不论男女老少四处逃窜的样子,觉得有些意思。
见她低头,姿态却并不卑微,来了兴致调侃道:
“朕看你,不是长了见识,而是长了胆识。这都不怕,胆子够大。”
“谢陛下夸奖。”
郁闷了一整天,突然有个挺会来事,还不怕他的人抖机灵,东阳帝心头郁闷稍微散了些,不由笑了笑:
“你倒是懂得给自己长脸,这次的事,你与谢家小子都有功。回京之后,朕必有赏。”
“如此,民妇先谢过陛下。”
东阳帝听出她声音里的欢喜,可女子低着头,视线扫过,只能看到唇畔一角。
通过看柏萱,他才在余光里注意到谢衡。
这次平反事件里的最大功臣,他这会才想起来,轻声咳了咳:
“谢子安昏迷不醒,无殇,待会去找个大夫来看一下。”
“是。”
柳无殇刚应下,便传来一阵奔腾的马蹄声。
听声音,来得很快。
可看到人,他放下了戒备。
满身狼狈的宋君澜行至跟前,拉起缰绳,抱拳致歉:
“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宋君澜居然也来了?
太子刚被废,他就赶来了,这……不迟吧,应该算刚刚好?
“你确实来迟了,都没你什么事了。”
东阳帝对宋君澜的态度很温和,连指责都是温声问语:
“为何来迟,你可知原因?”
“儿臣只顾下不顾上,听闻汴州是空城,便真以为是空城,将注意力都放在了淮安。迟一步,步步迟。”
宋君澜惶恐又后悔,他哪里知道东阳帝会亲自前来,还带了大批人马从汴州直通淮安,绕过仓州地界,要不是卫舟身手好,回去禀告此事,他现在还蒙在鼓里。他心里悔恨不已,早知道,他当初在发现荀思雨的第一时间就将人送回去,也不至于后来事事不顺,耽搁太多时间,也疏忽了很多重要线索。
“吃一堑长一智,记住这次教训。”东阳帝笑骂道。
柏萱听得心惊肉跳,不是吧,东阳帝刚刚才和太子表演了一场父子情深,这会看着,又好像一早就打算把储君之位转交给宋君澜了。
这语气,跟培养接班人没区别。
第52章
柏萱偷偷去看一旁的宋君昌,他被人押着,一脸讥诮地看那两人父慈子孝。转而又将目光放在沉默寡言的柳无殇身上,通红的眼,满是怨恨:
“会咬人的狗不叫,你确实是条好狗。我这辈子从不后悔,就是有点遗憾,没能除掉你。不过没关系,老五还有机会,我等着看你被他收拾。”
柳无殇始终缄口不言,气得宋君昌疯狂输出,骂得越来越难听。
柏萱听不下去,淡声说:
“殿下要被关到皇陵,终生不得出来,旁人斗得如何,你可没机会看到。倘若遗憾,那就遗憾一辈子好了。”回到京都,大家就要分开,眼下有机会埋汰宋君昌,当然不容错过。
宋君昌对柏萱的恨意不比柳无殇少,他们一个抢走他的太子妃,一个抢走他的得力干将。看见柏萱,他心里就冒火:
“都是你这个女人……”
柏萱抬手:“打住!你们男人的争斗,就不要让女人顶锅了。这除了显得你很没用外,还很没品。”
恰好此时,东阳帝和宋君澜演完父子情深的戏码,命人进城休整,明日一早回京。
两人瞪彼此一眼,各自甩脸。
东阳帝的兵马乃沿途调用,之后,自然也是沿途还回去。
这么多人,浩浩荡荡进城,街上挂着不灭的灯火,却看不到一个人。
才几天,这座城就换了面貌。
柏萱跟谢衡住进了一家新客栈,她蹲在床边看他,着实不理解好好的人怎么就这样了?
摸脉搏很平稳,呼吸也正常,面色没什么不妥,不像是生病。
“少夫人,大夫到了。”大虎进来,领着大夫和柳无殇。
细细把脉过后,大夫摇头:
“此人脉象平稳,气息也足。昏迷不醒,恐是外力导致。”
柏萱:“您想说他是中邪?”
“邪气入体,可有此症。但老夫也只是猜测,且看他明日是否能醒。”
“不醒就去请道士驱邪?”
“可以一试。”
“多谢您。”
柏萱客气地送人离开,并没有因为大夫说中邪而觉得荒唐。科学的尽头是玄学,她那个时代早些时候,也有许多玄学传说,更何况这是古代。
柳无殇说是来看看,就真的只是看看,确定人死不了,走得比谁都快。
柏萱把门关上,趁着没人,狠狠捏了下谢衡的脸。
没疼醒。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睡美人……”
她讲了完整的故事,又着重讲了故事的结局。
“如果你能听见,那就听话些,我亲你一下,你给我醒过来。”
柔和烛光轻轻摇曳,一抹幽影浅浅晃动,而后缓缓往下……
而谢衡这时候,正陷入一团乱麻。
“公子,对不起,你必须死。”
邹高远的声音?
这人不是死了吗?
谢衡只觉自己身在一片暗河之中,脚底下踩着水洼,耳边充斥着滴答滴答的声音。
幽冷的昏暗里,他看不见任何人,四周的声音却无孔不入。
他听见太子冰冷的质问:
“确定他死了?”
“确定。太子……噗!”
“那你也没必要留了。”
忽然之间,声音变成了五皇子:
“父皇利用你彰显仁慈,我利用你演戏兄弟情深,心有乾坤。而你,利用你最好的兄弟,掩盖你丧心病狂的一面。这样一看,我们不愧是一家人,连虚伪的方式都一样。不过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你会杀他,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活着,留着你匍匐在我脚下,永远不得翻身。”
这些声音像锁链,禁锢着他的脑袋。谢衡想挣脱束缚,却陡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
“民女亲眼看见谢尚书同外邦之人来往,谢衡亦收了他们财物,如今正放在他院中仓房里。大家恐怕还不知道吧,谢尚书最心爱的女子莲华,正是西凉王族贵女。”
柏萱的声音?
脑袋一阵剧痛,谢衡摇摇头,他不信,不是她。虽然很像,但是她的声音更加潇洒轻快,有时候气得人心梗,有时候又令人软得一塌糊涂。
就像……
“王子亲吻公主,甜蜜的吻,打破了魔咒。很快,公主醒了。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对,这才是她的声音,总说一些他听不太懂的话,却并不令人厌烦。她环绕在耳边,明明离得很近,谢衡伸手想抓住,可手里只剩一团空气。
他不死心,抬头望着头顶的虚无。
老天爷想做什么,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却抹掉了关键的记忆。
如今,又让他想起一切,把他困在这里。
他偏不。
他要回去。
“谢衡,回魂了!再不醒,真不管你了!”
炸耳的吼声终于吼醒了这位沉睡的公主,柏萱懒得管迷糊的男人,她累得瘫倒,直接睡在旁边,侧脸面对他,确定这人是真醒了,但是好像又不那么清醒。整个人呆呆的,目光空洞,眼睛一眨不眨,有点}人。
还好她不信邪,不然肯定要被吓到。
柏萱捏了捏使用过度的嗓子,天知道她刚讲了一百零八遍睡美人的故事,现在嗓子有多难受。只能勉强问:
“你怎么样?”
谢衡做了个梦,很真实的梦境,醒来却什么想不起来。
听到枕边的声音,他转过身,与柏萱面对面。
他恢复了记忆,见到了一个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她。
这是什么奇怪的眼神?
柏萱伸手挡住脸,拒绝被他探究,疑惑地问:
“失忆了?你你你……不记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