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致点头:“你们小时常在一处玩,我自然记得。”
“说来阿钰似乎也是嫁入长安,只是我那时在青松书院,不得跟着耶娘去观礼……不知她在哪家府上?你们小娘子关系亲近,可去拜访过?”
沈朝盈笑道:“她在礼部尚书府。”
有些醺醺然的沈致没注意她措辞,只觉得这门亲事着实不错:“礼部……何家几位郎君皆一表人才,不知道是哪位郎君?”心里则盘算着,大郎年纪略大,二郎乃正室所出……大约是三郎吧?门第年龄最为合适。
“自然是何尚书。”
“噢噢……你说什么?”沈致惊讶。
何尚书可都是做祖父的人了,阿钰桃李之年,与阿杳年纪相仿……何况,何夫人可不姓沈。
“阿瑛、阿偲不都是这样吗?上头几位出嫁姊姊,除了阿蕙与余杭郡守之子成亲,其余的,”沈朝盈若无其事,“不都是这样吗?”
阿蕙是沈鸿的女儿,另几个都是族中姊妹,甚至不如她们家处境。
他想了想,的确除了阿蕙成亲时,他问起其余人婚仪,母亲的书信中总是含糊其辞。
沈致长大以后上书院求学,一年到头也就回来十几日,哪里知道这些,一时惊得呆住在那儿。
他下意识反驳:“阿杳放心,我们家定然不会卖女求荣的!”
“阿爹虽然……咳,并不是是非不分。”背后说长辈小话,沈致还有不自然,但很快他就正色,“还有阿娘多疼你,怎么会?”
沈朝盈被他逗笑了,双眼弯弯:“这么说,阿钰姊姊的耶娘只得了她这一个女儿,亦是如珠如宝疼爱的啊。”
“……”沈致哑然,喝了酒的脑子有些飘忽,半晌,略略瞪大眼。
父,至尊也。大宗,尊之统也。
所谓宗族,“嫡子庶子祗事宗子宗妇”,家之父受制于族之宗子。
沈致想起沈鸿有些奇怪的态度跟闪烁其词的说辞,总算回过味来了。
暖春三月,沈致声音有些抖:“那他们给你说的哪户人家?”
沈朝盈嘴唇翕动,说了个名字。
……
沈朝盈受不了醉鬼,十分嫌弃地将酒杯夺了,沈致这会正抱着软枕死死不放,又哭又笑,全然也看不出“如琢如磨”的影子。
沈致甚至还觉得没喝够。
沈朝盈心想,谁说的这酒不易醉来着,全然胡扯!似乎是阿福,他尝了一口之后嘲讽这跟喝白水有什么区别,看吧,区别就在这儿。
她起身推门散散酒气,夕阳斜照,晴光一瞬涌满屋内,不大的院落被拢在金色里,还有一股很甜很甜的香味萦绕不去。
比起头一次来,布局一点儿没变,奇怪的是,沈致这时候已经不觉得此处破小挤挨了。
醉酒的人反应慢,表情也会被放大,沈朝盈看出了他的疑惑。
虽然知道他这会多半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沈朝盈轻笑:“因为这是我亲自挣来的,阿兄。”
回应她的是一个更大的酒嗝。
阿福很贴心煮了沆瀣浆,掐着时辰点放在了门外。
沈朝盈给两人都倒了一碗,慢慢喝着,酒意消了一些。
沈致忽然轻笑一声:“我们阿杳竟然也有这般贴心照顾人的一面。”
“话也少了许多,明明上次回家还不是这样。不知道是不是两年没见,跟阿兄生分了。从前还是小小孩子的时候,最喜欢抓着阿兄,仿佛有问不完问题。”
可能是醉意还没散,沈致语气中抱怨很明显。
沈朝盈心说我到底不是你亲妹,多说,万一出错,把我当妖怪一把火给烧了可怎么办?
她玩笑道:“阿兄若是没嫌没人说话,早日娶亲成家,自有嫂嫂陪伴。”
沈致看着她:“从前也不会这般促狭逗弄阿兄。”
沈朝盈干脆闭嘴,低头喝汤。
半晌,沈致叹一声:“真是长大了。”
“面对那崔郎君,就笑靥如花,面对阿兄,就一副不耐烦表情。”沈致幽幽怨怨。
沈朝盈有些无语地看他一眼。
世界上最难缠莫过于妹控跟醉鬼,这人呵。
——
听说沈致来拜访,崔瑄直接将人请进书房,以上宾礼相待。
沈致前两日大醉一场,混沌一日,差点忘了考前琢磨的正事。
然而时也非也,从沈朝盈那儿得知了原先一些事情之后,再见对方难免存了些尴尬。
沈致又是个心思浅的,这一尴尬,表情就更别扭了。
“沈兄有话,但说无妨。”崔瑄看他表情猜测,莫非是阿杳与他说了离家之前的事?
沈致从沈朝盈嘴里挖出来一些初入长安的事,个中凶险,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刻。
便装作自己不知情,探问:“听说崔郎君帮助舍妹颇多,特来感谢。”
崔瑄心说你这表情倒不像似感谢,似来审犯人。
面上则肃然:“职责所在,理应如此,沈兄切莫客气。”
道貌岸然!沈致盯着他:“恐怕不止职责吧?”
“沈小娘子是如何与沈兄说我们,就是如何。”面对他不客气态度,崔瑄很是谦和。
听听,这是什么话?谁跟你“我们”,好似他是外人!
沈致没了笑脸,“呵,阿杳可没说你什么。”
崔瑄:“女郎家面皮薄,很正常。”
沈致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胸襟,才不过三言两语就快要被气死了。
这到底是阿杳兄长,崔瑄并不跟他较劲,主动缓和:“沈兄想问什么,某定知无不言。”
沈致这才轻哼一声,心想此人长的还算端正,态度也客气,品格勉勉强强吧,不算埋没了阿杳……总之比那老头好多了。
有对比在前,原本看他不顺眼的沈致也将人看顺眼了些。
……
临走,崔瑄亲自送他出前院,沈致不想让他跟着自己回沈记,及时道:“崔郎君留步。”
恰好这时小厮寻来,崔瑄便也没坚持。
没走出几步,风中隐隐传来小厮说话声,他只听见几个字眼。什么“三郎……赶出”,什么“庄子”的。
沈致又皱起眉来,大宅门有大宅门水深,阿杳这样良善的人,莫要被人给欺负了……说到底夫家都不可靠,还是自己出息些,才能给弟妹遮风挡雨。
第92章 立业再成家
大雪下了三天, 毫无消减之势,仿佛被子扯破之后的棉絮一样在天上纷乱飘着。
沈朝盈拢着衣袖,缩着脖子站在檐下看阿翘心血来潮将雪捧进坛子, 说学那些贵女们将冬日雪埋进地里,来年夏天和露水一起煮茶。
沈朝盈客观评价:“脏。”白茫茫一片瞧着是干净,实则多少细小灰尘黏在上面都不知道,太有迷惑性了。
阿翘则没听见她的嫌弃, 或许听见了, 打算装没听见,毕竟孩子打了, 正处于青春期,最不乐意听别人反驳意见。
沈朝盈摇摇头,却想起来林清玄写煮雪。
说天寒地冻时, 人们开口说话连声音都结冰,听话的对方就要将话音结成的冰雪捡回去, 回家慢慢煮来听。挑选煮雪的火候是件很讲究的事, 性急的用大火,性平的用文火, 谈情说爱的还要营造氛围感,最好加点酒,煮出来情话使人微醺,倘若醉得太过, 则要来点儿咖啡提神, 防止沉溺其中无法自拔。①
都这么浪漫了就无所谓脏不脏了,否则那也太煞气氛。
眼下一张口就是一团白雾, 倒还挺像这设定的。
沈朝盈告诉她:“掸梅花上的雪,据说煮茶带股子梅花香。”
沈宅有一片梅林, 种了有绿萼、红梅、白梅,可惜没有江南腊梅。不过江南也没有这样如粉如沙的雪,多是夹着雨丝,弄得地上污泥一片,侥幸清早起来薄薄一层,中午日头出来也就化了,所以南人都对雪有种独特的向往。
譬如沈致在长安过的第一个冬日便是冷得要死还要站在窗前赏雪的那种。
当初他授了京官,小小律学博士,干得还不错,今年捡漏升了起居郎,虽说官职不高,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又拿俸禄与积蓄在崇德坊置办了宅子,虽然也不大,但他还是严词拒绝了沈朝盈出资的提议。
宅中没有主母,平日他便自己住在前院,沈朝盈独占一个小院,想做什么都自由。有客上门来访,也终于有了正经的招待之所。
阿霁轻车熟入从离小院更近的侧门进来,都不用丫鬟带路,自己一路走来,还没靠近就听见阿翘在与后面买回来的仆婢们摆谱:“这瓦上积雪如何不扫?待太阳出来滴滴答答的多难受?”
推开门,院里几个小厮丫鬟顿时大松一口气,救星来了。
果然,阿翘即可眉开眼笑扑了上去:“下这么大雪,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
“来你也要说,不来也要说。”阿霁抖了抖斗篷上的堆雪,露出越发清秀一张脸,整个人透着红润健康的气色,与初见是瘦弱苍白截然不同。
眼下长寿坊铺子后院留给了阿霁住着,另一边给管事和阿福几个住,男女有别,墙又被砌了回去。
起初阿霁以为小娘子不要她,暗暗难过了许久,沈朝盈哭笑不得跟她解释,她有人牵挂,当时买回来也是情急使然,总不能真的当一辈子丫鬟,即便如此,沈宅、或是日后自己换了大宅,肯定也有她一间厢房。
至于阿福,如愿以偿当上了厨师长,呼徒唤弟,好大的气势。
沈朝盈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甩手掌柜,每日里抽空去看看,像天气恶劣的时候就呆在顺便与罗娘子一起选新店址。
“大业、归义两坊倒都比胜业坊这一处盈利要高。”罗娘子惊讶看向裴衡,“这才是今年新开的铺子。”
沈朝盈:“正常,胜业坊挨着兴庆宫与东市,勋贵占了多少宅子?又剩多少客流?咱们选在那本也没想着挣大钱嘛。”
做贵人生意要忍得住寂寞,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上回有位王妃随手赏的金簪,拿出去一问,值小二百两呢。
好处是认识权贵,消息灵通,为着这点,沈朝盈分配给胜业坊分店的管事尤为人精。
边喝热饮边闲聊,最后圈出归义、通济、修祥几处地段。
次日顶着风雪出门勘察,正好碰上满意的铺子,她身上所带的银钱不够,暂时寻裴衡借了。
签了契书后,沈朝盈邀人一道回去取了钱:“裴管事顺便再留下吃顿便饭吧,我们今日吃锅子,辣的暖身。”
裴衡却还有别要事在身,今日乃是抽空出来以防她一人被宰,结清了银钱便起身告辞,谢绝了对方留饭的好意。
看她掏银钱时淡定从容得仿佛喝水吃饭,裴衡不禁揶揄:“沈店主如今历练得越发沉稳了,有儒商之风。”
犹记得当初五百两解了她渴,还有分店开业头一天晚上失眠,次日顶着大黑眼圈来巡视的模样,有什么心思全在眼神里。
眼下不说旁的,通身的气度从容多了,外罩蜜合色绣花毛披袄,也没什么贵重首饰,简单几支簪钗固定发髻,衬得整个人气质恬淡沉静,总能看出几分闺秀模样。
裴衡不是说市井不好,只是感慨果然金玉养人。
长安城就这么大,眼下她们将东南西北差不多都覆盖全了,昔日“饭要一口口吃”理论得到了实现,沈朝盈自然高兴,不过今年刚过了二十一岁生辰,肯定不能再什么都挂在脸上了,尤其往来的商户多了,个个都是人精,太单纯要吃亏的。
沈朝盈一边目送他上马车一边回敬:“我进步如此神速,其中有一半裴管事功劳啊。”
这话也没说错,对方可算她半个师傅了。
至于另一半跟谁学的,还有哪位喜怒不形于色呢?
沈朝盈看眼黯黯天色,心里想着冬至将近,很该将那坛桂花酒开了喝。
大雪下了四日有余。
京郊山脚路段有雪滑坡,好在夜深,当时没有来往行人,无人受伤,只是附近村落进城的路被堵住了,雪一停,京兆府便带着长安、万年两县县衙的人过去疏通。
却不想起了一大早,等到了地方,已经有一队人马在此,训练有素,已经快要将堆积的冰雪清扫除净了。
待看清马上之人,樊承便乐了,冲对方招手:“小崔大人!今日回京啊?”
显然又是一句废话,然而崔瑄这次很有耐心地回了他:“此处积雪颇深,今晨有几村民试图翻越滑了跤,我恰好路过此地,眼下已经扫除得差不多了,不过来时前方还有一处,我带的人手不够,恐怕要麻烦你们。”
“什么麻烦,这本就是我们的活嘛!”
县衙来了一批新鲜血液,樊承凭着资历也混了个县尉当当,他今日带来的许多人都是头一次见这位昔日的长安令,今时的宣州刺史,这会正猜测或许对方此次回京述职,官阶更进一步呢?
先时守了两年又三月的孝,丁忧起复为宣州刺史,外放一年期满,而今再回长安述职,望着眼前巍峨城楼,街坊间热闹人流,途径安业坊附近时,崔瑄微有停顿,似乎想从这些擦肩而过的百姓中找寻什么。
阿青有些奇怪:“爷?”
“走吧,先回府。”他回过神。
见了谢氏,谢氏又是心疼又是嫌弃:“你这脸……怎么是要学那蛇蜕,每年长一张新皮子出来?”
冬日本就干燥,尤其骑马时受了风,更易起皮屑,崔瑄张口欲答,唇上感觉到一阵刺疼,原来嘴唇也因为干燥裂了道口子。
谢氏轻呼:“快用唇脂润润,别碰了。”
刚刚还有些煽情的气氛,眼下变成了谢氏数落他明明可以乘车,干嘛偏要骑马。
休整之后,被宣召进宫面圣。
虽然父子关系单薄,但今上却对他很和蔼,尤其是见了他,透过眉眼又想起已故的老友,多半都在唏嘘,反倒是说正事的时候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