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句四六不搭噶的话,却字字句句戳进王东兴心窝子。
王东兴笑斥六子一声,眼睛却没离谢茉。
在王东兴靠近时,谢茉便已后退到台阶上,现如今听着王东兴言之凿凿,六子直剌剌的边鼓,谢茉都要气笑了,于是,言辞便益发直白锋利:“这位同志咱们今儿头一回见,你这要求的确冒昧,至于你说的所谓‘互利互惠’,就更不必了。我男人是军区干部,我是公社干事,我们夫妻俩不追求享受,工资福利足够应付三餐四季,不用向外求助。”
王东兴脸色渐渐僵沉,可不愿轻易放弃。
这几天他着意跟永河公社宣传科的赵梦认识,赵梦和谢茉同为永河公社宣传科干事,跟谢茉熟识,通过赵梦他倒打探了不少谢茉的相关情况。
谢茉不是本地人,随军到的永河,结婚不足仨月,丈夫——那个一身骇人煞气的男人是个营长,具体什么来路他还没打听到,不过他却从赵梦提供的信息里找出个接近谢茉,与谢茉光明正大交朋友的办法,那就是“以文会友”。
他从小看见书本文字就头晕,可这回专门翻到刊登谢茉文章的那期省报,强摁着头把那密密麻麻的千多个蝌蚪文的从头到尾读了三遍,前所未有的耐心,就是想和谢茉聊天时有话说。他真的从来都没有这么用心着急地想去讨好一个人。
对谢茉越了解,越读她文章,他心里就越躁动,越不甘心,一颗心似被蚂蚁啃咬着。
眼瞅着谢茉面上未流露出一丁点转圜余地,王东兴赶忙说:“谢茉同志要是实在不方便指点我写文章,那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我读你那篇文章时,产生了好几个疑问,跟别人讨论不出个结果,就想问问你这个作者。”
谢茉如何看不出王东兴一直在借机搭讪她,已然没了耐心,接上之前被打断的告别:“不好意思,我后台还有事忙。”连个具体借口都懒得找,说完,谢茉抬脚便要离开。
只一个照面,谢茉便可确定王东兴这人自私又自我,总要别人围着他打转,听不进旁人的话,她既没义务带他师长领导教他做人道理,更不想和他站一堆被人围观看戏,转身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别介!”王东兴垫前一步,伸臂挡在谢茉身前,急忙忙说,“谢茉同志,今天是我选错时间,不管是指点文章,还是解答疑惑,都可以放到以后,来日方长嘛,今天耽误你时间,我也过意不去,哪天我敬酒赔罪。咱们今儿就当交了个朋友。”
谢茉皱眉说:“交朋友也不必了。”虽然她一贯奉行与人为善,但“人”有前提要求,绝不能是王东兴这种人,而且有些话、有些立场,越早表达清楚越好。
王东兴一怔,问:“为什么?”
谢茉抬眼直视着王东兴,漠然冷声说:“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怎么就不是一路人了?”王东兴跨步上台阶,探究又不解地盯着谢茉打量。
谢茉:“……让开。”
狗皮膏药似的,撕撸不开了是吧?
四周人来人往,不时便有目光扫过来,谢茉不担心话说狠了激怒王东兴,她跟卫明诚练习防身术,每天运动量足够,身体素质较前世好一大截,即便打不过王东兴这样年轻气盛的男青年,但在他跟前逃脱混进人堆却一点问题没有。
谢茉厉言斥责王东兴,眼尾余光瞥见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一道熟悉到骨子里的军绿身影。
谢茉心里一愕,卫明诚怎么来这儿了?
卫明诚并不是一个人,他跟四五个中年干部模样的人走在一起,肩宽腿长,身形高大笔挺,且面庞年轻英朗的他在那一堆人中格外显眼。
他虽没站在最中央,可跟最当中那干部紧挨着,而且那干部说话的时候,一直是朝着卫明诚的。两人走在最前面,其余人隐隐后错半个身位。
“谢茉同志!”
王东兴的声音把谢茉喊回神,事实上他音量不大,但不知是卫明诚耳力异于常人的优秀,还是某种不可名状的感应,王东兴话音一落,卫明诚的目光顿时如同利箭般疾射过来。
花坛里零落开着数朵月季,大多红色,只颜色深浅不一,像人们面上浓淡不同的表情,而花坛四围是修剪整齐的冬青,夏日的疏狂好似全凝在叶子上,那一抹绿浓而深,反射出的光泽便沉且敛。
越过花坛,谢茉和卫明诚眼睛对上。
他的眼眸是极深的墨色,此时掩在背光的暗影里,偶有活跃的日光辉色跳进去,一闪即逝。
谢茉不禁挑了挑眉,勾起唇。
这就是所谓的“修罗场”吗?
第120章
卫明诚的顿足和凝视被同行人察觉, 沿着他的目光都朝谢茉望来。
待看清谢茉模样,几人不由地一怔。
今儿是个艳阳天,瓦蓝瓦蓝的天穹下阳光赤白, 楼檐下,斑驳日影里立着一个穿雪白衬衫, 梳两条黝黑麻花辫的姑娘, 俏生生站在台阶上, 身后的礼堂白墙红柱,日光下一切都是透亮轻盈的,可那眉眼带笑的姑娘尤其凸出,清新得拔丛出类, 第一眼便看见她。
哪个单位新添了个外貌气质都这么出色的年轻女同志?
卫明诚像是还认识?
卫明诚目光不挪,谢茉便坦然从容地抬步走近。
“这是我爱人谢茉,现在是永河公社宣传科干事。”卫明诚又把站中央的那个中年干部介绍给谢茉, “这是咱们县的杨书记。杨书记曾在军区任职。”
杨书记意外挑高眉, 继而朗声笑道:“原来这就是咱们宣传口新进的笔杆子。老邢可没少跟我们显摆。说新笔杆子虽然年轻, 但积极上进, 工作能力非常出色,才高谦逊, 是个优秀的多面手。”
杨书记非常欣赏谢茉将才走来的那股沉稳大方劲, 不慌不忙, 不卑不亢, 又不显轻慢, 从容沉着,处处透着熨帖敬重。不必交谈便知, 这是个见过大场面,自然圆融毫不怯场的女同志。
谢茉恍然。眼睛不着痕迹地在杨书记面上绕过一圈, 主动礼貌伸手打招呼:“杨书记您好,您叫我小谢就行。”
杨书记伸手握了握,笑说:“那就叫你小谢。你那篇在省报获奖的文章我读过,着眼点很高,年轻人就该敢想敢干,非常好。”
两人握手,杨书记察觉这年轻女同志落落大方,丁点不扭捏,出手坚定自信,力道恰如其分,不像一般女同志软绵退怯。以他过往经验,坚定自信的人必是有硬本领且拿得住事。
松开手,谢茉笑说:“书记您过誉了,像您跟邢主任,以及各位领导才真是高瞻远瞩,与您们这么前辈们比,我思想委实浅薄天真。”
杨书记点点她,说:“虽说谦虚使人进步,但我们革命人更讲究实事求是。优秀就是优秀。”
谢茉微笑不再反驳。
一再推诿,未免虚伪。
“小谢同志这样的人才合该调到县里来。”边上一个中年男人笑眯眯地插话。
杨书记放开手,笑说:“老邢出手太快了,我报纸还没看呢,他就把人招麾下了。”
他转脸看着谢茉,半开玩笑道:“怎么样,小谢考虑调县城不?”
工作调动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要和原单位协商,要走组织部,要安排好接收单位和职位,哪是一两句玩笑性质的话便可拍板决定的。况且从杨书记的态度看,他只是一时兴起,随口提了提。
谢茉并不当真,笑说:“我是军属,无论在公社,还是在县城,有您跟邢主任这般部队出身的领导坐镇,都像回了家一样,心里头稳当。”
这句话既强调军属这个和军转干部天然便亲近几分的身份,又委婉表达了拒绝的意思,甚至还隐晦地小小捧了两人一把。
杨书记眼底掠过一道欣赏之色。
他笑看一眼卫明诚说:“我才刚提这一嘴,小卫就急了。放心吧,知道你们夫妻新婚不久,即便调动也会充分听取家属意见的。”
话落激起一片笑声和打趣。
杨书记便顺势给谢茉介绍同行其他人,谢茉一一礼貌问候。
刚刚插话的中年男人即王主任朝谢茉身后招手,说:“刚才小谢可是在跟东兴说事?原来你们早认识。”
王东兴凑过来打招呼。
谢茉笑容薄了两分,说:“我跟王同志今天头回见。”
说着,她眼尾余光悄然朝卫明诚晃了一下,他面上倒端得住,唇角性惯性抿着,佐上沉邃黑亮的眼眸,颇有一种八风不动,难以捉摸的感觉。
可,谢茉垂落的眼却清晰瞧见卫明诚握起的手,以及卫明诚手背上鼓起的青色血管。
谢茉拢下眼帘,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继续说:“王同志想问我些写作方面的问题,可我自己目前尚处摸索阶段,哪敢随便乱说贻笑大方。”
说给领导们听,更说给卫明诚听。
听见了不,她已表达出“拒绝”、“疏离”的姿态。
说完,她斜觑一眼卫明诚,恰捕捉到他下乜向王东兴的眼神,黑沉沉的,似有万钧之重。
似乎是察觉了谢茉的视线,卫明诚转过眸,眼底的浓沉仿佛滴入清水的墨点,一霎时荡化开来。
两人了解彼此,且默契十足,眼神短暂碰触后,又徐徐划开。
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茉唇角弧度忽地往上弯了弯,两人这般颇像读书时在老师和一众同学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只有彼此才明晓的小动作。
特别有意思。
“你们年轻人思路活,正是该多交流。”王主任口吻赞同鼓励,面上还笑得一派欣慰,可在听着谢茉说“问写作相关的问题”几个关键字时,心就“咯噔”一下直坠而下。
王东兴这臭小子想写文章?会写文章?这话听在清楚这小子根子的人耳里,是要笑掉大牙的。
这话拿来哄鬼,鬼都不信。
他这叔叔还不明白侄子德性,肯定是瞧人姑娘漂亮,了解一番,用“写作”当由头去跟人姑娘搭话。
想想谢茉已婚的军嫂身份,再想想卫明诚如今在部队的级别比他还高,一个风华正茂前途大好,一个已步入中年仕途终点遥遥在望,这还只是卫明诚仅靠本人军功实打实搏来的荣誉和机遇。
而卫明诚身后的背景才大到骇人。
卫明诚战斗英雄的名头他早有耳闻,也曾远远见过几面,但并未近距离接触过,今儿卫明诚作为军区代表,受邀来观看国庆汇演,一身年轻英武的悍利之气,气场很强大,杵在一众中年干部当中丝毫不落下风,甚至因他过分的年轻,反而犹如锥入囊中,尤其醒目特殊。
因此他格外留意了几眼,先前影影绰绰的某个猜测在见着杨书记对这个年轻营长不同寻常的亲和后得以确定。
杨书记是军转干部,在进入政府部门前曾是如今军委卫老手下的兵,某次杨书记喝高后还透露卫老孙子就在这边军区。而“卫”这个姓氏虽不罕见,也不多见,结合杨书记现在的态度,他基本肯定卫明诚就是卫老的孙子。
这背景可直接通天到顶了!
王东兴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哪来的天胆敢觊觎人家老婆?!
越想,王主任心肝儿颤得越厉害,脸上摆的笑也像是冷却的猪油渐渐凝了起来。
王主任心上好似悬了一柄利刃,整个身心都是紧绷的。
他不动声色扭脸,眼神刀片似的狠狠朝王东兴刮了两下,再一转脸看向卫明诚,到底是饱受淬炼的官场老油条,对着卫明诚冷淡到冷肃的脸庞,他笑容坦荡和煦,介绍道:“这是我侄子王东兴,虽说和卫同志你们年纪相仿,卫同志年轻有为,信仰坚定,很了不起,我年轻的时候是没法跟你比的。”
“我这侄子随我,早已成年还镇日大大咧咧,没个成算,一直追求进步,但总找不对路子,言行上难免毛糙冒失,不过我保证他没胆儿生坏心,只是心性还不成熟罢了。”
这一番话高调恭维卫明诚,婉转曲折带侄子王东兴致歉,顺便给王东兴寻了个还算体面的遮丑布,让双方面子上过得去,毕竟老婆被人撩闲这事,摊开来讲既不中听,还折损颜面,他还在最后露话保证会管教王东兴,不叫王东兴再骚扰谢茉。
姿态不可谓不低。
“王主任客气了。”
卫明诚绷了好一会儿子的面色总算给面子的松了松,他向王东兴撇去一眼,眼神沉沉,不带什么情绪,却又像是沾染了刺骨的冰碴。
谢茉和卫明诚觑空对视一下。
两人动作克制且隐秘,藏着涌动的暗潮。
收回眼,卫明诚面上才真正有了穿暖花开的意思。
然而这一番话听在王东兴耳里,却好似连串的冷水珠滴进热油锅里,耳边响起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得脑子嗡嗡个停,溅出的油花落在皮肤上更是生生疼,比挨了两大嘴巴子疼得多。
火辣辣的。
王东兴面上怒红很快褪淡,被隐隐的黑青之色覆盖,虽未听见响动,但他腮帮子却显出分明的切齿痕迹。
未免被人看见扭曲的表情更难堪,王东兴低垂下头。
杨书记也曾风闻王东兴某些劣质品行,不过均是捕风捉影,缺乏具体且确凿的证据,可刚刚王东兴伸手拦谢茉那一幕他却瞧真切了,杨书记心里涌现浓浓的不悦,老王便是有名的笔杆子,他仕途的起点就是替领导写稿子,“请教写作”这个借口,明晃晃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说到他叔叔脸上,更是讥讽。
枉老王还与自己说他侄子上进,就是这样“上进”的?招惹漂亮女同志?老王到底怎么管束小一辈的?工作再忙,下一辈的教育问题不可轻疏,国家的建设和繁荣迟早要交到新一代手里。
老王若是一直受侄子蒙蔽,那他未免太好糊弄,识人不明,遇事不查,这般行事作风可会带到工作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