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动向你了若指掌,领导想法你达根知底,怎么着,炫耀你跟领导关系亲近?
可哪个上位者愿意被人掌握行踪,揣测到心思?更遑论邢国强这般强势的领导。暗自揣测便罢了,偏还大剌剌在公共办公区讲出来,实在大不合适。领导的事情话题度最高,可以跟关系亲近的人低语交流,甚至多人凑头讨论,但姿态必须低调。
兴许是后台够硬,有恃无恐?
谢茉挑挑眉,装作没听懂画外音,笑说:“主任有远见。”
赵梦“嗯”了一声,笑吟吟道:“咱们公社大院儿基本都是本地人,平日说本地话,普通话都不大标准,我算矮子里面拔高个,现在又来个你。”
赵梦初中学历,写文章比不上黄长明,算账比不上隔壁会计,察言观色比不上领导跟前的干事,可她普通话更好,声音更好听,显于人前的广播工作增补不足,甚至让她自感优越,然后这份优越感在见到谢茉那天起便岌岌可危了。
口齿清晰,思路明确,声音温雅悦耳,普通话标准得像听广播。
她预感到强烈危机。
而就在刚刚,预感成真,谢茉来要分抢她的工作。好在她早有心理准备,也早有了应对。
赵梦思绪纷呈,抿了抿唇,端出一副和善模样:“黄长明那蹩脚的普通话叫大家笑了好久,他早就不想干了,以后由你顶替他,他不知道得多高兴。”
赵梦勾住谢茉手臂,朝她眨眨眼说:“往后我请假或休息就要麻烦你啦。”
一句话,谢茉成替补了。
邢国强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要谢茉和赵梦轮流去广播室值班,顶多谢茉要兼顾写稿少排一些。
两人都清楚,但赵梦嘴巴歪了一下,工作性质完全变了。
不过,这却正中谢茉下怀。
和这年代的人相比,谢茉奉献精神欠佳,一份工资一份工作,她来公社宣传科的初衷是处理文字类工作,不乐意平白多管另一摊子事。
赵梦大包大揽,正好减轻她负担。
想出门工作是一回事,但经历过996福报的后世人,又有哪一个不想轻松又愉快地工作呢。
反正谢茉不想无端给自己加担子。
所以,谢茉笑眯眯向赵梦点头:“好的。”
闻言,赵梦登时便和颜悦色起来,真切地。
她拉着谢茉手腕一起朝办公室走,一边走还一边说:“谢茉你头发这么扎真好看……”
谢茉虚应着,没两句话,就进了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墙壁刷得雪雪白,衬得不大的屋子宽敞明亮,内里装修相对简陋,四张办公桌,几把带靠背的木椅,靠近墙根放着一张长条木凳子,清一色的朱红漆,和墙壁上的标语,营造出几分端肃氛围。
黄长明从桌案中抬头,视线扫过谢茉,着重在赵梦身上顿了顿,腼腆笑笑:“早上好。”
“早上好。”
如今宣传科就谢茉、赵梦、黄长明、易学英和袁峰五个人,袁峰另有办公室,但这间办公室靠窗那张办公桌仍旧留给他,谢茉报道之前,赵梦就和黄长明共用一张办公桌,易学英独占一张,谢茉自然用了余下的那张办公桌。
明明有一张空余办公桌,赵梦和黄长明却不分坐。
赵梦桌面光洁如新。
黄长明跟椅子咬人一般不时晃动身躯,眼睛不算隐晦的频频瞄向对面。
赵梦略端持的坐姿。
不过,她神态娇傲,不见丝毫羞涩。
嗯……有趣了。
一大早,谢茉便暗戳戳吃了一遭瓜,工作热情都往上提了提。
还是人多有意思呀。
桌椅擦拭干净,谢茉正叠手帕,易学英踩点进了办公室,眼睛一扫,笑道:“你们到得真早。”
黄长明抬头笑笑。
谢茉笑回一句:“早。”
“明明是你到得晚。”赵梦撇撇嘴,说。
易学英一屁股摊在办公椅上:“哎呦,我哪能跟你们小年轻比,得照管一大家子,孩子三四岁正是啥都不懂又爱闹腾的年纪,吃个饭都不能安生。”
赵梦接话:“不是还有你婆婆吗?”
易学英笑了:“自己的孩子哪舍得直接撂手给旁人,一点不管。”
“等你有孩子就知道了。”说完,她瞅瞅赵梦,又瞅瞅黄长明,吭哧一声笑出声,“不过,你得先赶紧把自己嫁了,嫁了之后才能生孩子。”
赵梦一张脸陡然红了:“就你管得宽!”
谢茉兴致勃勃旁观。
据她观察,赵梦、易学英这俩人虽各有芥蒂,但没彻底撕破脸,面上还过得去,时不时对怼两句,在这一方面,已婚妇女易学英更泼辣,嘴皮子更利,占尽上风。而她并没一味咄咄逼人,真惹恼赵梦,属于又怼又拉,三天两头添点堵,让人不舒坦,偏又不值当翻脸。
拿捏精准。
也是个人才了。
易学英嘿然一笑:“我这都是为你着想。”
“用不着。”赵梦没好气扔过去三个字,站起来去广播了。
易学英挑眉,转脸朝黄长明笑得意味深长:“长明啊,二十啷当,这年纪可不算小了,你不着急你家里不着急?不要再温温吞吞的,抓紧时间了。”
“说什么呢,什么要抓紧时间?”袁峰端着一个白色搪瓷茶杯踱步进来。
易学英笑看一眼整张脸跟桌面一个眼色的黄长明,说道:“说长明同志的个人问题呢。”
“他和小赵年纪可都不小了,尽早解决完个人问题,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
谢茉唇角轻轻上翘。
易学英这话语义暧昧模棱,可以理解黄长明和赵梦两个关系清白的年轻人都到结婚年纪了,她作为办公室老大姐忍不住一齐操心;也可以理解为黄长明和赵梦两人彼此有意,但关系还没戳破明朗,她从旁看得眼急,好心敲敲边鼓,推一推这俩人。
无论日后如何,于她来说,不过一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袁峰点点头,跟黄长明说:“老大姐是过来人,她的话,还是要听一听的。”
黄长明喏喏,耳朵尖快滴血了。
袁峰虽瞧不上他这副害臊不大方的模样,也没再为难他,信步到谢茉办公桌前,问了问她昨天看资料的情况,便说:“可以找出不同类型的稿子,依照主题,你自己拟写一篇试试。”
“夏收刚刚过去,咱们现在最主要的工作是整理数据,写相关报告。这事一早交给长明了,下周主任要去县委开会,会上发言主题是国庆和农业发展,你看看该怎么糅合一处。这两天你可以有针对的查查资料,构思构思。”
“这工作我安排给你,有没有困难?”袁峰问得颜色和蔼。
“保证完成任务。”顿了顿,谢茉说了计划,“我先找以前相关主题的稿子学习参考一下,试写几篇后再动笔。我争取周二之前交给您检查审阅,要是哪里不合适,能有富裕的时间根据您的指导修正。”
听着谢茉的话,袁峰不由地吸溜了一口浓茶,眉目舒展,神情惬意。
不是个冒进只顾自己出风头的愣头青。
思虑缜密,安排周到贴心,知晓凸显尊重领导,不恃才傲物,态度积极端正。
有这样的下属怎能不让领导舒心。
袁峰转悠一圈,满意地漫步离开。
办公室总归不是聊闲天的地方,不管有没有工作,保持安静是基本的。
四人噤声,互不干扰,各忙各的。
谢茉、黄长明两人埋头翻材料写稿,钢笔尖划过纸页,“沙、沙、沙”。
易学英咕噜噜喝了一口茶水,继续纳鞋底,麻线穿过厚厚的鞋底,“刺啦、刺啦”。
赵梦一边看报,一边吃零嘴,这会儿正嗑瓜子,“咔、咔、咔”。
窗外茂密的树冠里,荫浓如墨,藏身其中的蝉,嘶鸣出最后的生命绝唱。
这一切混杂在谢茉耳里,便成了令她精心凝神的白噪音。
置身在这般闲适的气氛里,谢茉思维格外活跃,翻资料,记重点,不时飘过脑海的灵感也被一一捕捉,由笔具现成方块字落在笔记本上。
不知不觉下班时间到。
赵梦、黄长明照旧回家吃饭休息,今天易学英也要赶回家看孩子:“昨儿孩子他奶奶去领他去县城他姑姑家,今早晨嚷着要吃咱们食堂的拔丝地瓜,被他奶奶惯坏了,我制不住他。嚷嚷的我头疼,只能答应。”
谢茉笑,换了个角度回她:“我们大人都爱吃甜,小孩子就更馋了。”
“是呢。家里专门给他备着奶糖。就是吃个没够。”易学英嘴上抱怨,脸上笑却真真的,温暖又明亮,这笑容属于一个极疼爱孩子的妈妈。
谢茉笑眯眯:“能吃是福。”
在人家妈妈跟前数落孩子不好,那得多低的情商啊。又不是要结怨。
又搭了两句话,轮到易学英打菜,谢茉排她后头,挥别对方,展颜给打菜大娘一个灿若云霞的笑,然后报出菜名。
一个笑容的贿赂换来两块肉片,谢茉深感赚了。
没人聊天,谢茉一心铺在饭食上,烧茄子咸香入味,豆角肉片油润可口,整顿饭谢茉心情一直轻快。
今晚菜单定了,土豆炖鸡、烧茄子,奢侈加的甜口菜就选拔丝地瓜好了,小朋友打滚闹腾点来的菜,味道差不了。
吃完饭,谢茉迈着悠闲的步子回了办公室,准备趴在办公桌上眯一会儿。
穿过阴凉走廊蹿进来的风微凉,蝉鸣断断续续,远远近近,脚步声混杂压低的交谈声……谢茉渐渐放松心神,沉入梦乡。
“咣当!”
半开的门扉被从外推开。
谢茉当即惊醒。
她下意识抬腕看手表,不到两点,离上班还有半个多小时。
谢茉正抬手揉按手腕,赵梦已拖了把椅子挨到她身边:“带个小枕头,或厚衣服垫胳膊底下睡着更舒服些。”
谢茉也这么想。
现在胳膊又麻又刺痛,密密匝匝跟跟针扎似的,肩膀还僵硬得酸疼。
她现在还有闲心抱怨午休条件不好,想想后世午饭都要争分夺秒的社畜,瞬间和平了。
幸福果然靠对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忽然,赵梦凑近稍许,问:“谢茉你结婚多久了?”
谢茉说:“今年七月。”
赵梦惊了一下,又问:“那你们是早就认识,还是相亲?”
“相亲。”
“哦哦。”赵梦明显愣怔了两秒,不知想到什么,略一扬眉,隐晦地窥看了一眼谢茉。
兴许是见谢茉面色淡淡,赵梦知机地转了话题。
“……易大姐念到小学五年级……她公公是烈士,组织原则上倾斜照顾,这个名额本来是给她丈夫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留给她小姑子,最后落她头上了,她丈夫现在给生产大队开拖拉机。”
其实对于易学英背地里说自己抢了她小姑子工作这事,赵梦一清二楚,但她可不认同,觉得完全是易学英倒打一耙,明明是易学英霸占了名额。之后更在她小姑子还没毕业,就死皮赖脸去缠领导。真当公社是她家呢,一个名额不够,还想再要。
赵梦的言下之意,谢茉听懂了,却只眨巴眨巴眼睛说:“是么。”
“哟,你俩头发扎一样,我乍眼一看,还真分不清谁是谁。”易学英人随声到,大步跨过门口。
谢茉习惯扎高马尾,可骑车时马尾发丝扫脸,于是便又归拢马尾分作三束编了起来。
干净清爽。
赵梦中午回去扎了个一模一样的,谢茉早就发现了,但赵梦没主动提,她便没说。
这发型又不独属于她,谁愿意扎就扎。
被当面点破,赵梦不自在地笑了笑:“我见谢茉这么着利落。不过没谢茉扎着好看。”
谢茉是标准的鹅蛋脸,杏眼圆亮,鼻梁秀挺,骨相十分优越,即使没发丝遮掩修饰额头和耳鬓,也一如既往耐看,甚至多了几分沁人心脾的飒爽。
赵梦长相秀美,然而相较起来,五官不免扁平,其实不大合适露耳鬓的发型。
但底子在,整体也是美的。
谢茉便夸她:“好看!你扎着一样好看。”
赵梦就抿唇笑了,肉眼可见的雀跃:“我还从没见旁人这么弄呢,谢茉你从哪里学的,那人手可真巧。”
谢茉说:“是很巧。”
易学英暗搓搓翻了个白眼,递给谢茉一个好笑的眼神:“这不定是人家谢茉自己琢磨的呢。”
赵梦笑容一凝。
谢茉发自内心地说:“我跟人学来的。”她才不愿沾染两人的暗潮呢。
话题就这么崩了。
各归各位,话慢慢稀疏。
袁峰背手来巡视时,见到的就是一副宁静致远,岁月静好的积极面貌。
这份安谧保持到下班才溃散。
谢茉收拾桌面,把笔记本钢笔塞进挎包,跟同事们挥手道一声“周一见”,便脚步轻快地走向食堂。
她一出门就和一个年轻女同志打了个照面,微笑点点头,谢茉错身不停步。
这位女同志却盯着她俏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扭脸垫前两步拉住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赵梦:“刚那就是你们科室新来的?”
赵梦抬头瞥一眼:“嗯。”
同事啧啧不已:“长得真好看。怪不得我们办公室那俩光棍汉跟打鸡血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