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诚说:“快六点半了。”
“我饿了。”干瘪的肚子彰显存在感,谢茉微微皱了皱鼻子,“好饿啊,前胸贴后背,还要多久开饭?”
“十来分钟。”卫明诚走到压水井旁洗菜。
谢茉抽回脑袋,把薄毯折叠齐整放置在床尾,下床蹬鞋,一边朝厕所走,一边扎好头发。
解决完个人问题,谢茉踱步到压水井旁。
石台上的铁盆里盛满干净清水,该是卫明诚方才洗菜时顺手替她准备的。
谢茉哼着不知名的欢快小曲,洗完手,把脸也洗了,漱口刷牙,故意不擦脸上水珠,走进厨房,挨到卫明诚身后,伸手圈住他有力的窄腰,水珠从她脸上跌到他身上,留下暧昧斑驳的深绿。
“今天早上吃什么?”声音埋了一半在他肩胛,听着嗡嗡的发粘。
“青菜鸡蛋疙瘩汤。”卫明诚手里端着切好的青菜。
一面儿回答,他一面儿扭身低头,谢茉稍稍后拉上半身抬头,下一瞬,卫明诚在她额头轻轻亲了一下,低笑说:“青菜放进去滚两滚就成了。”
果然,谢茉刚回屋搽完雪花膏,卫明诚已把疙瘩汤端上桌了。
“当心烫。”他提醒。
“好嘞。”
谢茉舀起来一勺,吹凉吸溜进嘴里,细细地品,紧跟着给卫明诚送上一个灿若朝阳的笑脸,不吝夸赞:“真好吃~”
青菜的清甜,鸡蛋的馨香,和面粉的醇香融在一起格外甘爽,一口下去,顷刻间便抚慰了饥饿的肠胃。
她挑起一片青菜,煞有其事地说:“点睛之笔。”
卫明诚略一挑眉,眉宇间起了浅笑:“嗯,还有一碗留给你。”
顿了顿,他又解释说:“里头放了猪油,增味不少。”
“嗯哼。”谢茉说,“昨儿在我们食堂吃了蔬菜丸子,也是用猪肉炸的,味道特别好。”
“不过,油炸的东西趁热吃最香,带回来会失去大半风味,这算我发现的宝藏的菜肴,为了让你的味蕾完整感受我的快乐,我就不打回家了,找有机会我直接带你去食堂吃。”
卫明诚的笑眼穿过缭绕的白色热气,说:“好。”
“土豆炖鸡也很好吃,这菜多方一会儿没关系,还能更入味。今天大菜就是它了。”谢茉提议。
卫明诚说:“好。”
谢茉咬筷子:“主食的话,馒头怎么样?”
卫明诚还是说:“好。”
谢茉“噗嗤”一声笑了:“干嘛一直说‘好’?”
卫明诚低笑:“其实你这个问题显而易见。”
“怎么说?”
“因为我对你的安排并无异议,而且……”卫明诚淡笑道,“面对你,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答案。”
谢茉猛不丁听见类似表白的话,怔住。
第一反应……
她心中腾起一阵浓稠的愉悦。
稀松平常的语调,充满烟火气的饭桌,和浪漫全不搭调,却让她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
决定了,今天回家多带一道甜口的菜。
谢茉换上衣服,梳好头发,外头的卫明诚已手脚麻利地拾掇好碗筷桌面。
把铝饭盒塞进编制提篮,挂在车把上,谢茉推着自行车和卫明诚一起迈出家门。
“小谢,今儿买菜去的早。”田嫂子从大敞的远门看见两人。
谢茉说:“嫂子早,我去上班。”
“工作定了?在哪个单位?做什么?”田嫂子惊讶不已,禁不住一连三问。
谢茉耐心一一回答:“前天定的,在镇上公社宣传科做普通科员,主要是些笔头工作。”
“办公室拿笔的?还是有文化好,工作多体面轻松啊。”田嫂子一拍大腿,双眼乍然亮光,“在公社工作可比在咱军区有前途。好好干,到时候升官……”
现今虽已日月换新天,但要说一句谁谁是干公的,老百姓还是会下意识敬畏。“官本位”思想持续上千年,早已深深根植在我们民族基因里。如今虽有祛魅,但难以扭转固有印象。
这时候如田嫂子如此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这才是大多数。
但,这在如今可不正确。
“嫂子,不说官不官的。”谢茉赶紧截口修正,“地方和部队一样,都是干部,就像杨营长是部队干部,公社领导是地方干部,都是为人民服务。”
田嫂子记起杨营长郑重的叮嘱,面色一僵,轻轻拍了拍嘴巴,赶忙说:“是、是,我一时嘴秃噜说错话。都是干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
田嫂子感激地看一眼谢茉。
她忙不迭转移话题:“咋去公社了?”
谢茉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说:“机缘巧合……说来话长,我上班时间紧,嫂子,等下班我再给你细说。”
“行、行、行,可不能迟到。”田嫂子急急摆手,“不耽误你时间,快走吧。”
说着,杨营长出门来,四人彼此作别,谢茉路最远,招呼过后,一踩脚蹬,先走了。
谢茉到单位停放好自行车准备去办公室,还没跨过院前广场,走到一半忽然被人叫住:“你是谢茉同志吧?”
谢茉扭脸。
叫住她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跟袁峰差不多的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黑裤子,只脚上没穿皮鞋而是一双黄绿的解放鞋,他腰背笔挺,露出的胳膊肌肉鼓囊囊的,即便上衣兜里别着一只钢笔,但黝黑的皮肤和茂密的胡茬也将那份儒雅文气冲散,一双看来的眼睛坚毅专注,透出一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势。
谢茉愣了一下,回答:“是我。”
面前人的身上,让她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这人必定是扛过枪,见过血的。
她对军人本就好感满满,现如今身为军嫂,亲切油然而生,面上不知不觉漫上笑:“同志,您是?”
出现在公社办公大院,又是这般形貌气势,谢茉心头已浮上一个答案。
男人笑着自我介绍:“我姓邢,邢国强。”
虽不知袁峰与易学英口中“邢主任”的名讳,但“邢”并不是一个常见姓氏,此刻谢茉确定,眼前这人就是永河公社的主任。
某种程度上,可算她的伯乐。
昨天她着意向易学英打听了这位邢国强主任,他早些年上过战场立过功,受伤退伍后被安置到地方上当干部。
在如今这个年代,军事干部转行政干部是很普遍的现象,不算特例,据说他们县还有一位副县长也是从部队退下的,地区中也不乏此类干部。
军人目前最好的转业方向,毋庸置疑便是进入政府走仕途。
“谢茉同志,欢迎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邢国强伸出手。
谢茉抿嘴笑,大大方方跟邢主任握手:“是我的荣幸。承蒙主任厚爱,给我这么好一个机会。”
“有本事的人哪哪都缺,我只是快了一步。”邢国强语带少许得意。
多年的军旅生涯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烙印,即便转了业,他亦将部队作风带到如今工作中,说话办事讲求效率,且往往一个唾沫一个钉,半点不打折扣,不含糊。
像是谢茉这次的事,从他接到上头的问询电话,到专门去翻出报纸细读,前后不过个把小时,便起了把这样笔杆子过硬的人才招揽到自己队伍中来的念头。
他跟军区一些领导相熟,打电话去了解了一番谢茉的情况,被灌了一耳朵的夸赞,再获悉她刚嫁过来不久且工作尚未确定这一消息,他心里就有谱了,一拍桌子当即派了办公室副主任袁峰去了解情况,酌情发出邀请。
他一贯雷厉风行。
谢茉适时说:“您更有决断。”
邢国强摆摆手,笑得益发和蔼:“昨天来报道的吧,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感谢您关心。感觉特别好,工作氛围积极融洽。”谢茉口吻真诚,“我本身适应能力较强,再有同志们的热心帮助,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彻底融入咱们这个大家庭。”
邢国强暗暗颔首。
年轻形象好,精神面貌积极却不轻浮。话说很有水平,也很知分寸,语调不高不低,不快不慢的,让人听着顺耳,各方面都应对的体体面面。
关键这股不慌不忙,从容镇定的劲。
有些人只须一照面,就给旁人稳当可依靠的感觉。
谢茉前世虽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公务猿,但作为省政部门的人倒见过许多大领导,心脏早已锻炼出来,对邢国强这个公社干部,内心着实提不起畏惧来,当然“敬”还是有的。
因而就显得她格外从容。
跟那些见着干部便哆哆嗦嗦,前言不搭后语的社员形成鲜明对比,也跟公社里其他在他跟前拘谨非常的年轻人迥然不同。
如此一来,愈发青眼于谢茉。
“好。”邢国强挑眉朗声笑道,“这两天就给你布置任务,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谢茉说。
“主任您战场上驱敌卫国,脱下军装呕心为民,作为您手底下的兵,绝不敢给您掉链子丢脸。”
邢国强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
他喜形于色:“好好好,年轻人就是要有这种一往无前的冲劲。”
说罢,他又将谢茉仔细打量了一遍。
衬衫黑裤,干净的发型,坚定的神情,真是蓬勃又有朝气。
不自觉点了两下头,他突然想起什么,说:“你专门练过普通话?”
这年代普通话的普及率远远比不上后世,哪怕后世,在谢茉上小学时,还有老师的普通话充满家乡味,上大学时一个室友花了整整四年才把平翘舌练准。
永河镇巴掌点地方,会说普通话的人寥寥,赵梦就算带些口音,也实属难得了。
当然,跟谢茉这般用普通话日常交流的后世人没法比,况且谢茉还在大学时赶潮流,拿了普通话等级证书。
永河镇这边的方言,谢茉听得懂却不会说,因此自来军区起,她便用普通话和人交谈。
这会儿邢国强问起来,她没法说真实缘由,便随他的话朝下编:“是。我爱听广播,会有意跟电台广播学习,久而久之就学出一口尚算标准的普通话。”
邢国强颔首,稍后便说:“咱们公社广播一直由小赵负责,她普通话问题不大,但她不在的时候,补班同志那普通话不过关,听着别扭。不然这样,以后你和小赵一块负责广播这块。”
“广播工作任务不重,早上放放歌曲东方红,念念最高指示,之后转播新闻也成,读报也成,只要保证每天播报三次。”
“更具体的工作,让小袁或小赵给你细说。”
“当然,要是广播和写稿冲突,你还是得以笔杆子为重。到时候灵活安排工作。”
谢茉几不可察地怔了怔。
昨儿易学英怒喷赵梦把着广播室不放的话还清清楚楚游荡在她脑海里,现在大领导却指派她虎口夺食。
哪怕这并非她本意,但可以想见,赵梦的矛头最终都会对准自己。
可领导已经直接发话了,这便不能推辞。
领导和普通同事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正当谢茉要开口应下时,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主任早上好”的问候。
清脆耳熟,她一转脸,正对上赵梦那双闪过晦暗之色的眼睛。
第104章
邢国强朝赵梦招招手, 说:“小赵你来得正好,我正跟小谢说,以后广播室由你俩一块负责。”
一低头一抬眼间, 赵梦眼底的阴霾消失殆尽,笑容高挂脸上, 爽快应答:“一切遵从领导安排。”
过分爽朗, 便是佯装了。
谢茉窥见她唇角眼梢的那丝牵强和僵硬。
邢国强一个男领导, 不方便盯着女同志细瞧,这会儿听见赵梦回答,便满意地点点头。
可不等他再多交代两句,便有一名青年远远喊:“主任, 县里电话。”
匆匆朝谢茉和赵梦示意两下,邢国强抬脚大步离开。
公社书记病养在家,一切担子落在邢国强这个二把手身上, 永河公社虽管辖范围不大, 但人口稠密, 每天堆到主任头上的事项一桩接一桩摞满办公桌, 能与谢茉一个工作还没上手的新人闲话这小会儿,已属实难得。
“应该是沟通派农业技术员去上面学习的事情。”赵梦忽然说, “主任非常重视生产, 重视技术。前些天农忙, 主任带人亲赴一线视察指导, 之前下沉到各个生产大队的农技员表现不错, 他就想朝上多要个名额,学习回来后安排到农技站指导生产工作。”
顿了顿, 赵梦又说:“哦,咱们公社下面的农技站还是邢主任调来后才成立的。”脸上跟着露出个与有荣焉的表情。
谢茉不久前还在报纸上见到“农技站是绑在公社领导腿上”这样的话, 可以想见,基层领导对农业的投入,而邢国强一张黝黑的脸孔和结实的身板便是对此最好的注解。
挺让人敬佩的。
不过……赵梦斜瞟来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