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点,一会儿去前台结账谁也不知道。”
“……其他套餐也不错。”
方时那边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愿意给店家送钱的。”
“……”
姜酝下单了情侣套餐。
来送菜单小票的服务员换了一个,但她还是没好意思抬头,捧着杯子喝了口柠檬水。
方时在桌对面确认了菜品、将服务员拿来的围裙递给了姜酝。
姜酝接过去,注意到他右手关节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忽然抬头问方时。
“体育课的组队名单,你看过没有?”
方时正在回寝室群里消息,他出门和姜酝吃饭没有告诉任何人,现在室友们在问他去了哪里。
听到姜酝的问题,他敲键盘的手停住了。
“看到了。”他回答,脸上很坦然,“我们两个人在一个组,沈老师随机排的。”
其实沈玉文让他“随机”排的,方时在心里说。
果然。
姜酝了然,她就知道不可能是方时故意把他们俩排在一起的,如果真是,那还了得。
费洛安就知道瞎起哄,回去要把这件事告诉她。
莴苣条先被端上了桌,姜酝嘿嘿一笑,抓了公筷就去夹。
方时在对面没动筷,安静地看着她把莴苣条全下了锅,才问她:“你是不想和我一个组?”
“嗯?”姜酝从热雾中抬起头,她的眼前有些模糊,没看清方时脸上的神情。
“没有。”她说,“我跟谁都可以呀。”
姜酝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点心虚,因为她不是谁都可以,她看见队员是方时,其实很安心。
她一点都不用担心他会掉链子,而且体育老师之前说他看起来有基础,那么他们的期末成绩就稳了。
但她当然不能和方时说“我想和你组队”,当然不能。
至于为什么,姜酝用筷子戳着锅里的莴苣,心想她也不知道。
方时起身去了蘸料台,她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背影往远了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时好像不高兴了。
她请人家吃饭,还让人家心情不好了。
是因为她那句“谁都可以”吗?还是别的?
姜酝感觉脑袋里像是被灌进了一瓶气泡水,气泡在里面咕噜咕噜地响着,漾起的水泛着丝丝缕缕的甜。
好奇怪的感觉。
“啊,谢谢。”她回过神,方时正把手里的一碗蘸料推到她面前,还是他们第一次吃火锅时的搭配,他记住了。
想起第一次的火锅,姜酝抬手摸了摸鼻尖。
“之前聚会,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辣的,后来章怡冉跟我提起过,不好意思啊。”
方时拿了个干净的碗,把火锅里的莴苣条一根根夹出来,然后把碗递给姜酝。
他往里下鹌鹑蛋,低着声音说了句“没关系”。
见他接了话,姜酝眼睛一亮,继续说:“对了,体育老师之前说你看起来有舞蹈基础,你是学过跳舞吗?”
方时的声音隔着雾气有些闷,他点了点头。
“高中之前,学过一点。”
高中?
他这不提还好,一提到高中,就让姜酝想起了原先问方瑜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方时是淮州人,又不是十二中的学生,那他是哪所高中的呢?
早已被压下去的好奇如今再次冒头,姜酝咬了口莴苣条,开口问道:“方时,你是哪个高中的?”
方时握着筷子的手僵住了。
第20章 Day20 /
火锅冒着一阵阵奶白色热气, 缓缓升腾到空中,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姜酝夹了一筷子肥牛卷放进去。
她抬头看向桌对面没说话的方时。
这个问题是他来说真的很难回答吗?姜酝不解, 难道是他以前在高中并不开心,所以不想提吗?
可是……
姜酝的目光落在他微垂的眼上, 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向下,看到他几近完美的下颌轮廓。
这样的男生, 在高中不应该很受欢迎吗?
她语塞了一下,觉得还是自己冒犯,抓着筷子说:“没事, 我就是随便问一下,你不用回答……”
“我是淮中的。”
方时那头突然开口, 姜酝的话猛地停下了。
她看到方时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锅里的肥牛卷, 示意姜酝快把它们捞起来。
“淮州中学, 我以前在那里读书。”
肥牛卷沾满了酱料,姜酝满足地眯起眼, 她低着头, 听到自己闷闷的声音:“难怪呢!”
淮州中学在淮州最偏的位置,虽然它的高中校名是以“淮州”命名,却是一所实实在在的普通高中。
淮州的重高就两所, 排名第一的是十二中,第二是实验中学。
“我以为你是实验中学的。”姜酝抽了张纸巾擦嘴角, 方时正在往锅里下菜,汤溅出来落在他的手背, 姜酝赶忙拿了张湿巾给他。
方时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本来是要去实验中学的,后来因为一些事没有去。”他说。
此刻喧闹的环境变成了最好的遮掩, 嘈杂人声掩饰掉他的慌乱不安,也同样将他加速的心跳压了下去。
他撒谎了,方时握紧了手里的筷子。
高一下学期他就从淮州中学转走了,姜酝问他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叫做无可回避。
隔壁桌坐了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带着年纪尚小的孩子,孩子还说不全话,尖着嗓子乱叫,突然从座位那边探出半个头,看见姜酝就笑起来。
方时的目光缓缓上移,在弥漫热气中看到姜酝转头朝那孩子笑,她的眉眼弯弯,头顶的黄色灯光洒下来,细细铺在她的身上,让她看起来好温暖。
“对了方时,方瑜学姐前两天跟我说,11月初学校要举行运动会,到时候社里可能会派我们大一新生去轮班,你知道吗?”
姜酝逗完了小孩就转回身来,她已经有点饱了,于是不再动筷,捧着杯子慢吞吞地抿着柠檬水。
搁在桌上的手机是不是震动,姜酝垂眼看去。
“没有。”方时也停了筷子,他的手边放了几颗糖,他挑了颗百香果味的拆开了。
姜酝没接他的话,目光停在手机屏幕上,她看着微信好友栏里的红色一点,随后举起手机,对着方时晃了晃。
“这个是周览?”
白色屏幕突然出现在眼前,方时愣了愣,在看到室友熟悉的头像后点头:“是他。”
好友申请里写着:“姜酝,我是周览。”
“那我同意了。”姜酝收回手机,在屏幕上按了几下,又突然抬头,问方时,“你们寝室没有在玩什么恶作剧的游戏吧?”
方时的视线在她手指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开了。
“没有。”他说,“不过你要是不想……”
“那我就放心同意啦!”
“……”
桌对面倏然沉默了。
隔着火锅,姜酝自然没注意到方时微变的神色,她快速给周览备注分组,还没来得及抬头,聊天框对面弹过来一条新消息。
“姜酝,你体育课想不想跟我一个组?我之前邀请你你说要先看室友,现在我们都是被随机分配的,如果你愿意和我同组我跟方时说让他给我俩换一下。”
姜酝回消息的动作微顿,犹豫了片刻,抬头朝方时看了过去。
“怎么了?”方时咬碎了舌间的糖。
糖果的甜味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酸,他皱了皱眉,把糖咽了下去。
“体育课的随机分组,可以换吗?”姜酝问。
一抹酸顺着喉咙往下,方时捏住了手里的玻璃杯。
他几乎在瞬间就猜到了周览加姜酝的目的。
“沈老师排的。”他说话声音有点硬邦邦的,字尾里甚至听得出一点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换不了。”
姜酝又低下头去,认认真真地打了一段字回复。
“下周三播音社会重新开起来,方瑜让我们周三下午去熟悉设备,你有时间吗?”方时插了个话题,但是姜酝还在回消息,再加上周围嘈杂,她没听见。
周览那边坚持不懈地说着“没关系,如果你愿意换我们就可以换”,姜酝滑着屏幕在想回哪个表情包比较好,听到方时轻咳了一声。
“姜酝。”
“嗯?”姜酝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里。
他的薄唇微启,盯着姜酝的双眼,说:“看我。”
别看手机,听我说,好不好?
……
打车回到学校已经过了八点,校门外往来的人还是很多,姜酝不小心蹭到了车边的灰,她站在校门口弯腰拍了拍裤子。
方时在旁边很安静,她一心二用,拍着裤子还想瞥一眼方时的脸,结果身体一歪,差点摔了。
“小心点。”方时伸手扶住了她,大概是这个动作太蠢,他没忍住叹了口气。
姜酝才想开口,人刚站直,听到背后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那声音雄厚有力,一下击中了姜酝的身体。
她放在方时手里的胳膊僵住了。
眼前的画面似乎变成了一帧一帧的旧照片,她缓缓转身,看到了不远处的爸爸,还有……站在他身边的年轻女人。
余沛也没想到会在校门口遇到姜酝,他和现任女友一起来杭城办事,今晚恰好住在A大附近。
他知道姜酝暂时不想见他,但闲来无事在附近走走逛逛也好,他虽然已经和姜兰离婚,但还是心系着姜酝这个女儿。
姜酝看着余沛朝自己走过来,她往后退了半步。
“酝酝,这是你王阿姨……”
姜酝反手拉住了方时的袖子,转身就走。
她抬步的时候太急促,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身后的方时借了她一把力,她才堪堪站稳。
余沛再次喊她名字,她充耳不闻,刷脸进了校门。
银杏道边有一盏格外明亮的路灯,刺眼的灯光落下来,闪了一下姜酝的眼睛。
她放开了抓住方时的手,感觉到了眼角的湿润。
灯光真刺眼,害她流眼泪。
尽管已经离校门有段距离,姜酝的脚步依旧没停,她紧抿着唇,咬住了舌尖,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姜酝不敢相信刚刚站在眼前的人是爸爸。
他和从前一样喜欢穿衬衫,虽然年近五十,身材还保持得很不错,他牵着那个女人走向她时,她是真的慌了。
姜酝无数次告诉自己,父母的事本质上与她无关,她应该专注于自己,做她觉得对的事。
但余沛同她说:“酝酝,这是你王阿姨”。
这一刻,她猛地共情了姜兰。
她共情了所有被所爱背叛的人。
余沛的一句话就像他打过来的一笔又一笔钱,这次终于彻彻底底将她击碎了。
他真的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爸爸,也不会再只爱她和妈妈两个人了。
姜酝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擦过眼角,淌下一滴眼泪。
此时的银杏大道道末没有什么人,灯光照不到这里,她在昏暗里被人抓住了手。
“姜酝,前面有高低阶,小心。”
姜酝的脚步蓦地停下,她的眼睫一颤,脸上流过一抹温热,那是她没憋住的眼泪。
“抱歉,让你看笑话了。”她哑声开口。
这样难堪的事,被方时撞见,姜酝觉得更难受了。
要是早一点回学校,或者再晚一点,就不会碰到余沛了。
她对外的情绪一直都很平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控过。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丢脸。
姜酝深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周围起了阵风,吹落了银杏枝头摇摇欲坠的银杏叶,树叶如同黄色蝴蝶飞舞,最终飘落在脚边。
远处的宿舍楼亮着灯,轻重不一的欢闹声时不时传来,姜酝动了动手指,方时松开了手。
“需要倾诉吗?”他问。
一张纸巾从侧边递过来,姜酝伸手接过,摇了摇头。
“不,不用,谢谢你。”她抽泣了一下。
好丢脸,真的好丢脸,就这样哭了,还停不下来。
她用纸巾捂住了眼睛。
方时不知是何时走到她面前的,他微微俯身,伸手拨掉了姜酝肩头的银杏叶。
“我猜你不想让别人看见你流下来的眼泪,是不是?”他的声音太温柔,姜酝的心都忍不住缩了一下。
“也许这样说有些越界,我也不知道以什么身份来安慰你会更合适,你放心,走出这里,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但在此之前,我还是想告诉你,你很好,姜酝。”
她很好,其实并不需要他人认可,但此时此刻必须有人告诉她,她很好。
不因为他人的过错就改变她的优秀、她的闪闪发光。
她只要站在这里,就是光本身。
她可以照亮这一方天地。
姜酝捏紧了手里的纸巾。
她的眼前因为眼泪被蒙上一层湿漉漉的雾蒙,她愣愣地看着方时,听到他一字一句和她说——
她很好。
“谢谢你,方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