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方归,诸多事务亟待处置,暂且压下不回,不必急于一时。”
旺顺闻得头顶处传来凉冷沉厚的嗓音,赶忙恭敬应是。
二爷今日的嗓音,虽未甚凛冽,可旺顺自幼便在二爷身边伺候,多少能觉出几分冷怒。这怒却非对着底下那群官员,而是因着元淑小姐。
元淑小姐竟被拐到腌臜地界,旺顺得知这事之时,吓得亡魂皆冒。
彼时二爷煞时勃然动怒,即刻秘令底下的人速速去寻。万幸元淑小姐身边有个女扮男装的黑脸姑娘帮了大忙。
不然,旺顺根本不敢想那后果如何。
思及元淑小姐跑出家门的缘由,旺顺更是头疼不已。偏生那元淑小姐竟是要去寻那叛贼薛景。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二爷的诸多政敌定会将裴家扣上勾结反贼的帽子。
“何时入陵府城?”
旺顺见二爷搁了手中朱笔,掸袖起身,赶忙上前,为二爷奉上一盏洞庭碧螺春:“卯时左右便可入城。”
裴府,府门外,朱殷毡毯铺地,两侧分列家丁仆役,皆衣着簇新,个个恭立。
一大早,府中便热闹非凡。一众小厮丫鬟婆子忙得不可开交。
老太太那处,满心欢喜地领着元淑小姐与三爷往佛堂去祈福,一片虔诚。二太太梁氏则留在府中,查视府中诸事。
绣房中,姜宁晚正按着张妈给她的尺寸单子裁剪布料。
那尺寸单子上,详细列着裴府二爷的身长、肩宽、腰围等。姜宁晚将布料展开,平整地铺在大案上。
而后,手持尺子,仔细比量,确认无误后,方手持大剪,依着做好的标记裁剪起来。
姜宁晚极其仔细,眼睛上下比对。只是这个裴二爷身量极高,且肩宽背阔,如此一来,姜宁晚裁剪这布料,便多费了些功夫,
裁剪好布料后,姜宁晚来到绣架前,取来绣线,绣针,以针为笔,绣线为墨,由上至下,先在领口处绣下几道竹纹,绣针在她手中,上下翻飞,灵活穿梭,慢慢地,衣袖上,衣摆上,初现惟妙惟肖的狻猊轮廓。
等到姜宁晚觉出几分腰酸时,才发现外面日头渐落,余晖如金,飞鸟也归了巢,啼声渐息。
小几上还放着中午春喜送来的福满酥香肉,翡翠笋,百合羹。裴府确实是钟鸣鼎食的富贵窝,连底下的丫鬟都吃的是佳肴美馔。
姜宁晚捶捶腰,甩手起身,执起银筷尝了几口酥香肉。
自从来了这个地方,她是一点鱼都摸不上了,上头主子发话让你交货,你就不能拖延,以往她还能打个盹儿,吃个零食,看看电视,现在必须相当自律。
“采芙,采芙,你快看,快看!”连连惊喜声响起。
姜宁晚,方才咽下一口百合羹,正想歇会儿,猛一扭头,见春喜端着一福禄寿三星青花托盘,急火火奔过来,唬得姜宁晚一跳,怕她一个失手,便全砸了。
“你且慢些!”
“哎呀,你快瞧,你快瞧,这些是什么?”
春喜笑出两个小酒窝,瞧着那模样,有股子邀功讨赏的小骄傲劲儿。
姜宁晚实是怕了她这股劲头,忙不迭接过托盘。
但闻香气扑鼻,入眼一瞧,上头盛放着若干珍馐。香辣蟹、桂花蜜糖藕、龙井虾仁、四喜丸子,还有旁边玉雪团儿般的点心。琳琅满目。
“你这是去抢厨房了?”
春喜瞪眼:“这是老太太赏的!”
春喜又笑眯眯地摸出她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对银鎏金花丝宫灯耳坠。
“也是老太太赏的?”
难怪她今天一整日都眼巴巴地跟着张妈去老太太处打转,说什么今天老太太高兴。
展示一番后,春喜小心翼翼地用汗巾子包起来,收到妆匣中去,
收好后,起身,坐在姜宁晚身旁:“让你今天跟我一道去老太太那儿,你偏不听,你瞧,错过了吧!”春喜无奈摊手。
裴二爷要回府了,老太太一整日喜不自胜,凡是在她眼前,得了她顺心的丫鬟小厮婆子们,个个都领了赏。
“张妈还没回来,你怎么先回来了?”
姜宁晚注意到隔壁并没有声响。
春喜趴在桌子上,不复先前的神气,含了几分惋惜:“张妈跟着老太太她们去迎接二爷了,张妈嫌我聒噪,把我赶了回来,我去不成,可不就得回来。”
语罢,春喜又苦兮兮地感叹:“我还没见过二爷的模样呢。小桃她们也跟着去了,我也想去。”
姜宁晚已经趁热剥开了香辣蟹,边吃边安慰春喜:“二爷既然回府了,那总有机会能见到的。”
“诶,哪有那么容易啊,我爹在府里干活的时候,也就有幸见过二爷几面。我爹说他第一回见二爷,是在府里的练武场上。二爷跨一匹赤兔马,头戴兜鍪,腰悬利剑,足蹬乌靴,微舒展健臂,一拉,那破甲箭就如追风逐电般直射而出,正中靶心,深入数寸,旁边那些侍卫个个精神激昂,齐声喝彩叫好,气势如虹,可威风了!”
“跟我在话本子里听得一模一样的威风模样。可惜了,我爹没敢看清二爷的模样。话本子里,武将生得极为壮硕,面如黑炭,眉毛浓粗,满脸络腮胡,像钢针般扎人,牙齿尖利,像狼牙。”
“不知二爷是不是这般模样,跟府里人描述的好像不大一样。不过要我说啊,这种模样上战场才有威慑力!”
姜宁晚在脑子里勾勒出画面,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忽的,心中冒出个荒诞念头。
按春喜这般说,那裴二爷恐怕跟峨眉山上的猴子是一般模样。
姜宁晚轻摇手边的团扇,掩住微微上扬的嘴角,道:“若二爷真是如此模样,定是身姿灵活,行动如风,别样威风。”
春喜小鸡琢米似地点头,非常赞同。
姜宁晚忍不住摸摸她的头,末了,轻敲了一下,在春喜撅嘴的不满表情下,笑道:“张妈都说你几回了?不要乱嚼主子的舌根。”
春喜撇撇嘴:“好奇嘛。”
戌时初刻,华灯初上,福康堂。
入得内来,宽敞明亮,里头桌椅皆为红酸枝所制,雕以吉祥如意,山水花鸟之图。桌上铺着绣有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浮光锦桌布。
主子们已然落座,丫鬟小厮门穿梭其间,佳肴美酒依次呈上,有那清蒸大闸蟹,桂花鱼翅,樱桃肉,牡丹生菜,清炖鸽子汤等,点心有玫瑰饼,如意糕,杏仁酥等。
二太太梁氏瞧老太太一个劲儿地往铎哥儿碗中添虾蟹,不禁捂着帕子笑出声来:“老太太哟,您瞧瞧,来,大家伙儿也都瞧瞧,那碗都快装不下了!这满心满眼都是咱铎哥儿呢,我啊,瞧着都有些吃味了。”
老太太眉梢眼角皆是笑意,佯装嗔怪道:“你这促狭的,还吃起铎哥儿的味来了。”说罢,又夹了块樱桃肉放入裴铎碗中。
裴铎微微扬起唇角,拱手道:“二婶可莫要打趣我,都是祖母慈爱,”语罢,又转向老太太:“祖母,您也别光宠着我,也疼疼二婶,不然二婶这醋坛子可就要打翻了。”
一语逗得老太太和二太太梁氏皆笑逐颜开。
老太太伸出手点了点裴铎,笑骂道:“你这孩子,就会说些俏皮话来哄我。”
二太太梁氏则用帕子掩着嘴,笑得眉眼舒展,“瞧瞧,咱们这铎哥儿,嘴跟抹了蜜似的。”
老太太被裴铎逗得直乐:“好好好,都疼,都疼。”
裴铎见祖母精神矍铄,心下颇为宽慰。
身后的旺顺见二爷停箸,知晓该呈礼品了,遂上前行礼:“老太太,二太太,二爷这次带回了些珍稀物件,您们瞧瞧。”
旺顺一招手,几个小厮鱼贯而入,呈上数个锦盒。
旺顺先打开其一,从中取出一尊彩绘木雕观音菩萨坐像,道:“这是圣上亲赐的观音圣像,观音大慈大悲,庇佑阖府安宁,平安康泰。”
又接连打开数个锦盒,内有镶金兽首玛瑙杯,官窑粉青釉洗,霁蓝釉白龙纹梅瓶,还有诸多俊彦耆老的书画。
老太太眯着眼,细细端详,脸上露出欣慰,赞道:“铎哥儿有心了。”二太太梁氏亦是满脸喜色。
这时旺顺又取出一个锦盒,二太太正要问这几样又是何物,旺顺已径直走向一言不发的三爷裴常安面前,恭敬道:“三爷,这是二爷特意带给您的。”
一瞬间,空气安静下来。
老太太笑意微顿,略带踌躇地看了眼裴铎,裴铎对祖母露出温和的笑,老太太的心这才稍安了些。
裴常安立刻起身,朝裴铎行礼:“多谢二哥。”
“打开看看。”
旺顺打开锦盒,取出一物,坐在一旁的裴元淑抬头去瞧,顿时呆愣一瞬,二哥竟是送了本《论语》给三哥。
裴常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在坐的哪一个不知道他从小就不爱读书,现在也同样不喜欢。
“古籍《论语》,博学启智,以此为镜,谨言慎行,修身养性,可懂?”
裴铎目光沉静地看着裴常安,语气虽平和,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威严。
裴常安忽地缩了缩肩,想开口应是,却讷讷不敢言。
他素日便畏惧这位嫡出的兄长,何况当下自己在外声色犬马、花天酒地的事,这位嫡兄似是洞若观火。
半晌,裴常安才卸下肩膀,腆笑道:“谢二哥教诲,常安知晓了。”
一副讷讷之态,实无生于武将之家的风范。老太太见了,当下脸色微变。
二太太环顾左右,有意打圆场,却见裴铎将视线转向了裴元淑,二太太眼神一滞,顿时心下发紧,他这个大官侄儿不苟言笑起来,她心里着实发怵,所幸裴铎只是问了一句“你可也懂?”,便作罢。
二太太心疼地看了眼脸色微微发白的元淑,但终究没出声安慰。
老太太也看见了裴元淑发白的脸色,心底亦是心疼,赶忙岔开话头,说起热闹事来。二太太梁氏也反应过来,遂同老太太一起说说笑笑。
老太太吃罢一口杏仁酥,抽出一方汗巾子擦了擦嘴,而后赞不绝口。
二太太笑着也拿起一块杏仁酥,转过头来,眼尖地看清老太太汗巾上五福捧寿的花样,当即赞道:“老太太,你这块巾子上的绣样倒是别致,这针脚似是同以往不一样啊。”
老太太笑:“来了个新丫头,人勤快,手艺也好。”视线转向正吃酒的裴铎,道:“我还让那丫头给你做一身便服,那丫头手艺好,做出来的东西体面齐整。”
二太太梁氏尝了口杏仁酥,眉开眼笑道:“老太太这么说,我知道那丫头是谁了,人白净伶俐。老太太都让她给铎哥儿做衣裳了,可见她定当手艺绝佳,否则入不了老太太您的眼。”
“就你贫嘴。”老太太笑骂一句。
“既入祖母的眼,想来是个伶俐人,办事得力。旺顺,待会去给那丫头多些赏。”裴铎眉目含笑道。
宴后,老太太拉着裴铎的手,好一番嘘寒问暖,叮咛嘱咐后才肯放人离开。
睿渊堂,早有一众丫鬟婆子守在门前等候主子爷回来。
旺顺跟在爷身后,远远便看见了老太太身边的陈婆子领着个小丫鬟走过来,旺顺当即上前询问,陈婆子笑着让那小丫鬟上前几步,可那丫鬟竟是纹丝不动,甚至想往她身后躲。
原来是二爷淡淡地扫了一眼过来,宦海沉浮多年,二爷官威积压甚重,便是同僚心下都有几分畏惧,更何况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丫头片子,那丫鬟被吓着了,
陈婆子一时间面上笑意凝固,尴尬地立在原地,她本也是奉了老太太的命,让人来伺候二爷,可是如今,这丫头胆子忒小,竟是连二爷的身都不敢近,这样如何能得二爷疼爱。只能是个没福气的!
陈婆子只得讪讪笑两声,无奈地向二爷恭敬行礼,而后拉着人离开。
第03章 二爷赏采芙
宴后收尾,众人忙碌了一天,正准备收工歇息时,老太太,二太太那边的赏赐发下来了,二爷更是大手笔,每个人皆欢欢喜喜地来领赏银,及三套簇新衣裳。
二爷还甚是体恤在酷暑天奔忙的下人们,吩咐旺顺为每人置办竹席,凉垫,瓷枕等物,又命日日发放凉茶,莲子羹,冰酪,霍香,佩兰等消暑物什。
此外,斥资命人傍水建造数座凉屋,届时,清水将顺檐而下,似珠帘垂落,水汽氤氲,凉意自生,
二爷的此番赏赐一经传出,府里上上下下的婆子、丫鬟和小厮们无不精神大振。对下人们来说,每一文钱皆来之不易,平时攒钱都唯恐不及,哪里舍得花用。然而,夏日炎炎,酷热难耐,实在免不了要花费些银钱。
如今,既省下一笔不小的开支,又得了丰厚赏赐,他们自是喜不自禁,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喜悦。心中的感恩之情更是难以抑制,从嘴上到心里,皆是由衷地感激二爷。
张妈更是特意带着春喜和姜宁晚在旺顺管事面前,郑重地拜谢二爷仁慈宽厚,体恤下情。
领完赏赐,时近亥时初刻,星斗满天,四下里万籁俱寂,唯闻虫鸣唧唧。手捧诸般物件,姜宁晚仔细挑出其中的银钱。
取出一方绿绸子绣花手帕,将银钱小心裹起,置于螺钿漆匣中。再数数已攒的银钱,确认无差,方才舒口气,而后仔细塞进床垫下,妥善放好。
今日忙碌整日,姜宁晚腰肢酸软,手臂亦乏。日后离开裴府,少不得要用银子,这些银钱便是她的盘缠。
姜宁晚正坐在低榻床沿上,盘算着日后的事情。这时春喜鬼头鬼脑,弓腰如小鼠般溜过来。
先是躲在门侧,只探出半个脑袋,黑溜溜的眼睛滴溜一转,而后猛地蹦出,冲姜宁晚咧嘴笑,露出一口洁白贝齿。
旋即,她三步并作两步蹦到姜宁晚身后,伸出一双小手,先是在姜宁晚肩头轻轻一捏,嘴里还嘟囔着:“小姐莫忧,春喜在此。”接着便有节奏地为其捏肩捶腰,时而扮个鬼脸,编个段子,时而哼唱几句不着调的家乡小曲。
春喜平日里看着莽撞,粗心大意,可偏偏是她能感受得到姜宁晚此刻的低落。
二爷归府,阖府上下顿然焕然一新。府中下人个个皆卯足了劲做活,不敢有半分懈怠。姜宁晚因着老太太吩咐,亦是日日不得闲。
整日端坐在绣架前,一坐便是一整日。一旁小几之上,摆列着绣针、绷架,布帛、炭笔、小剪、五彩线、绣谱集。
春喜被她这股劲头感染,竟也能安稳坐下,时不时便搬着绣凳,奔来向姜宁晚讨教。央着她帮着改绣样,正针脚,拨绣线,问她何处该用平针,何处该用套针。
日日忙碌,不知不觉间,便度过了酷暑天。一整个盛夏,姜宁晚独居在绣房中,自是不知那裴府上下整日的热闹。
裴二爷整日忙碌于应酬与公务之间,不得半刻清闲。那陵府城内大小官员,几近每日皆来送拜帖,登门拜谒,好不殷勤。故而裴府这段时日设宴不断,宴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除却那宴会,知府、守备将军等时而邀请二爷同去勘察公务。每逢此时,裴二爷必亲自视察军防、军备,点检士兵,严明军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