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陛下认下了那女孩,封其当了公主,但谁知道,那女孩是不是她从宫外带进来的野种。
指不定她为了回宫,博取陛下的怜爱,就编撰了自己女儿的身份,意图混淆皇室血脉呢。
如今陛下要立她为皇后,定然也是被她迷了心智,受了她的蛊惑。
这样一个狐媚惑主,败德辱行的女子,又怎么堪做大晟堂堂的一国之母?
这些流言也不知到底是从何处起,但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传至了几乎整个宫闱。
起先宫人们还只是在底下小声议论,不敢让主子们知晓,可禁不住这声音愈来愈大,很快便传进了霍则衍的耳里。
听到这些贬毁衔霜的流言风语时,霍则衍自是赫然而怒。
他一向鲜少去管内廷之事,这次却在震怒之下,亲自处置了几名宫人以儆效尤,更是下了禁令,不准宫中任何人再谤议衔霜。
只是此举虽震慑到了宫人,让他们不敢再在明面上议论此事,但那些蜚言,却仍是未能彻底停歇。
不止在内廷中悄悄愈演愈烈,更是由此蔓延至了宫外,传到了朝堂上。
关于近日立后,本就在衔霜的出身上争议重重,眼下又闹出了这样的“丑闻”,更是遭到了不少大臣的反对。
这日上朝时,以方太傅为首的朝臣联名上奏,反对立衔霜为后一事。
霍则衍在朝堂上素来沉稳,可看着那道呈递上来的折子时,却罕见地动了很大的火气。
他不由分说地驳回了那道折子,看着跪了一地的朝臣,冷冷地抿了抿唇,命礼部着手去准备立后的相关事宜。
当日下朝后,霍则衍径直去了兰溪苑。
看着安静地提笔站在案前的衔霜,他平复了一下在朝堂上生出的怫郁心绪,如无其事地走到了她身旁。
他将一册图纸展开在她面前,温声对她道:“上回的那些凤冠样式你不喜欢,朕便让内务府又新递上来了些,你看看这次的这些样式,有没有喜欢的?”
见她同自己预料中一般,没有理睬自己,霍则衍便又自顾自地开了口:“你若实在没什么意见,朕就做主先替你选一个了。”
他说着,指了指其中的一款样式,同她道:“朕觉着,这个很是衬你,便定下这个吧。”
衔霜终于有了些反应。
她放下了笔,抬眸看了霍则衍一眼,比划道:【陛下,何必这样麻烦呢?】
看他微微怔了怔,她又道:【宫里宫外为着这么件事闹了这样久,陛下又是何必?还是就这么算了吧。】
她比划着,带着几分真心实意对他道:【陛下不嫌折腾,我都替陛下觉得累了。】
霍则衍看着她,心中有些闷堵。
他静了少顷,轻声同衔霜道:“让你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是朕不好。朕会尽快处理好这些的。”
“朕既说过要立你为皇后,就一定会做到的。”他说,“衔霜,我不会对你食言。”
衔霜闻言,却轻轻地笑了笑,低着头拿起了笔。
其实,她哪里是害怕霍则衍食言呢?
让她觉得有些担心的,却恰恰是他的坚持。
这几日里,即便珠儿有在刻意避免,让她听到宫中那些难听的传闻,可她没多久也还是知道了。
那些话语虽说的不大好听,但落在衔霜耳中,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为此感到难受的。
或许是这样不好听的话,这些年来,她已经听到过太多太多次,再听到这种话时,便也练出了对此不在意的能力。
比起难过什么的,她心里反而觉得有几分庆幸。
若是霍则衍能因此知难而退,对她来说,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不过霍则衍在这件事上的坚持与执着,却是着实有些出乎了她的意料。
罢了,随着他去吧。
总归她心里也还算清楚,立后兹事体大,并非一言便能轻易而定。
以她的出身,有那么些朝臣的反对,估计她也当不成这个皇后。
而她,也不会当这个皇后。
她想。
只是岁欢有时也会问她:“娘亲,他们都说,你马上就要当上皇后了,皇后是不是很厉害呀?”
听着女儿纯真的发问,她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岁欢不似她一般整日里闷在兰溪苑,总是喜欢让珠儿带着她在宫里四处玩。
饶是她日日待在屋里,都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而岁欢在外头即使有珠儿护着,必然也不免听到些许只言片语。
好在岁欢年纪小,听不懂他们话里话外的讽刺意味,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狐媚惑主”是什么意思。
但就算岁欢年纪再小,也能大致感觉到周围发生的一些变化。
察觉到自己出去时,其他宫人像是在故意躲着自己一样,岁欢有些委屈地跟衔霜抱怨:“娘亲,这几天我出去,那些姐姐都不像以前一样和我玩了,她们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呀?”
【怎么会呢?】衔霜摇了摇头,噙着笑意告诉她,【姐姐们只是在忙手中的活,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和你玩了。】
“那好吧。”岁欢苦恼地叹了口气,一双眼眸很快就又亮了起来,“那娘亲陪着我玩好不好?”
“娘亲下午和珠儿姐姐一起,陪我去漂亮的大花园里头放风筝,好不好?”紧接着,她又追问衔霜道。
看着眼睛亮晶晶的女儿,衔霜也答不出除了好之外的话。
岁欢口中的“漂亮的大花园”,其实也就是宫中的御花园。
正是暮春初夏之时,御花园内依旧是繁花似锦,满园的馥郁芬芳。
有轻风拂过,山栀的浓郁和茉莉的清雅混杂在一起,迎面袭来。
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岁欢,和那只愈飞愈高,在空中摇曳飞扬的风筝,衔霜似是也跟着舒怀了不少,心中的压抑渐渐散去。
几人说笑间,那只风筝却陡然从空中斜斜地坠落了下去。
岁欢惊叫了起来:“呀!风筝线怎么断了!我的风筝!”
“公主别急。”珠儿赶忙安慰她道,“奴婢这就陪公主去那边找找看。”
衔霜见有珠儿陪着岁欢,便也没再跟着过去,只留在原处,等着两人回来。
看着两人走远,她的思绪也在不自觉间逐渐飘远。
风筝飞得那样高,看似自由自在,原也只是被一根线紧紧地束缚着。
那根线一断,风筝便也就那样坠落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迎面却忽而走过来了两个人,却不是岁欢和珠儿。
一人瞧着是在宫里头侍奉的小内侍,另一人看起来,却不像是宫里的人。
那人看起来年逾知命,两鬓灰白,颌下须发亦是苍苍,身形很是瘦削,面相却带着几分凌厉与锋芒。
从他所着的官袍看,像是一名进宫面圣的大臣。
衔霜估摸着,他应当是名文臣,只是这文臣身后,竟还背着一把长剑。
只是,若是臣子入宫面圣的话,不是不能带着尖锐之物吗?
而那大臣亦眯了眯眼,打量着她的装束,皱着眉问身边的小内侍:“她莫不就是那名哑女?”
小内侍颔首,恭敬地出声应道:“太傅,这就是那位衔霜姑娘。”
太傅?
衔霜很快就明白过来,原来这名大臣竟是方太傅。
难怪相貌看起来,和方馥有着几分相似。
她看着那两人走近,犹豫着自己是否需要行礼时,方太傅却忽然开了口:“模样倒同老夫预想之中的有所出入,瞧着倒也像是个娴静端雅的姑娘家,不想内里竟是这样败德辱行。”
衔霜愣了一下,反应了过来,他口中那个“败德辱行”的人,指的原是自己。
“蛊惑君主,心术不正便也罢了,还借着陛下的手铲除异己,处置无辜宫人,当真是心思狠毒至极。”
方太傅说着叹了一声,又道:“也不知哪家父母竟教出了这样的女儿,当真是辱没了家中的门楣。”
因着已经听过了太多次,衔霜听着前面的几句指责还没什么反应,但听到他的那句“辱没门楣”时,神情变了变。
她在婴孩时便被遗弃在江中,若非被夏婆婆捡到收养,估计早就死在了江边,也不会有今天。
像她这样的人,哪里来的什么父母,又有什么所谓的“门楣”可以辱没?
蛊惑君主?
衔霜唇角勾着的笑意显得有些许讽刺。
这些人还以为,自己真的很想要这个皇后的位置,这份所谓的君主之爱吗?
至于他们口中桩桩件件的恶行,又有哪一件是真的?哪一件,是她想要做的?
她沉默了片时,终究无法开口解释些什么。
不过就算她能说话,估计也没有什么人会相信,她其实压根就不愿意留在宫中,更不稀罕当什么皇后吧。
她知道,京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相信了那些所谓的传闻,认定了她就是个狐媚惑主的妖女。
眼前的这位方太傅便是如此。
方太傅在朝堂上坚决反对霍则衍立她为后一事,她亦略微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他当面同自己说话时,竟也是这样的丝毫不留情面。
第41章
看着方太傅从自己身边走过时,睨向自己的那道鄙夷目光,衔霜倒也谈不上难受或是愤懑。
她只是有些无奈,又或者说,她觉得有些可笑。
仿佛就因为那么几句不知真假的传言,自己在这些素昧平生的人眼中,还真就成了什么祸国殃民的妖女,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一般。
明明自己也从未有何处得罪过他们,甚至他们有的人根本就从未见过自己,自己也都压根就不认识他们。
可他们一个个的,却偏偏要用尽刻薄恶毒的话语来唾骂她,恨不得她立刻就去死似的。
不过说到底,他们和她,倒是也有着相同的目的。
他们不想让她当上皇后,而她自己,也的确不想当这个皇后。
她想着,被不远处传来的软糯声音拉回了思绪。
“娘亲――”岁欢被珠儿牵着小手,向这边走了过来。
衔霜回过神,见她们两人皆是手中空空,比划着问道:【没有找着风筝吗?】
岁欢点点头,颇有些垂头丧气道:“我和珠儿姐姐找了好久也没找到,那还是上次爹爹和娘亲带我在京城赶集时,给我买的兔子风筝呢!我最喜欢了……”
【就算找不到了也没关系的。】衔霜下意识地安慰她道,【下回再去赶集的时候,娘亲买一个更漂亮的风筝给我们岁欢,好不好?】
她同岁欢比划着,却忽然想起,自己现如今被霍则衍拘在这宫中,连宫门都出不去,哪里还有带着岁欢上街赶集的机会?
岁欢浑然不觉她微微僵住的唇角,看着她的比划,登时就不垂头丧气了,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兴奋:“好!娘亲要说话算话,到时候,可得给我买一个更好看的风筝!”
衔霜点了点头,轻轻地捏了捏女儿的脸颊,没再比划些什么。
她并不知晓,此刻的明和殿内,已是剑拔弩张。
方太傅伏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手中捧起的那一把长剑,却被高高地举起,越过了自己的发冠。
霍则衍坐在殿上,见他始终不肯平身,皱了皱眉,出声问他道:“太傅今日带剑进殿,意欲何为?”
“陛下……陛下可还记得,这柄长剑,是宣昭元年,您初登帝位时,亲手赐予老臣的。”方太傅并未正面作答,只是低着头,恭恭敬敬道。
看着跪在殿堂上,鬓发已然泛白的方太傅,霍则衍微微颔首:“记得。”
“昔日朕赠予太傅宝剑,希望太傅仍能以师长身份,辅佐监督在朕身侧,这把宝剑,上斩昏君,下斩佞臣。”
霍则衍说着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问方太傅道:“只是太傅今日带着此剑入宫,究竟是何意?”
“老臣今日求见陛下,是有要事冒死进谏。”
霍则衍心中隐隐有所预料,但还是挥了挥手,“太傅有话不妨直言。”
“自古以来,皇后之位关乎江山社稷,更关乎到天下生民。”方太傅垂首慨叹道,“而那兰溪苑哑女心术不正,秽德彰闻,实不堪母仪天下,若她日后登上后位,恐我大晟社稷难安啊。”
听着方太傅颤颤巍巍的声音,霍则衍遽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强压着涌上来的愠意,冷声道:“太傅为臣多年,是朝中元老,便也该知晓,这种毫无根据的谣言,并无任何可信之处。”
“京中的那些谣言皆是虚假编撰,朕不知它们从何而来,朕只知道,衔霜为人最是温良和善,并非传言中的那般不堪。”
“陛下,传言的确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丝毫不信啊!老臣以为,京中的那些传言,绝非是空穴来风。”
方太傅摇了摇头,道:“陛下一向圣明,自称帝以来,百姓无不称赞,若非被此妖女蛊惑,必不会作出如此决定。”
霍则衍冷眼看着他,紧紧地攥紧了拳。
若非眼前此人是他平日里最敬重的师长,胆敢在他面前这般贬毁衔霜,早已被他派人拉下去施以杖刑了。
方太傅虽未抬头,却也能感受到殿上年轻帝王的汹涌怒意。
但他今日带着此剑冒死进谏,就早已做好了血溅明和殿的准备。
是以他也并未有任何退缩的意思,只是咬紧了牙关,对霍则衍道:“老臣身为陛下之师,有督导陛下之责,不敢再看陛下受妖女蛊惑。今日携剑上殿,请求陛下忍一时之痛,用这把剑处置此妖女,以安社稷民心。”
方太傅说着,将头伏得更低,“陛下若不愿处置此女,执意立其为后,就请陛下用这柄剑,赐死老臣吧。”
听着霍则衍走下殿阶的声音,感觉到他抬步走了过来,拿起了自己手中捧着的那柄长剑时,方太傅心中一凉,也大致明了了。
因着一早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心下便也没了多少畏惧,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等待着利刃的捅入。
只是耳畔传来了刀刃捅进体内的沉闷声响,身上却未感受到半分疼痛感。
方太傅不解地抬起头,看着面前染上血的龙袍时,有些昏花的老眼中只剩下了错愕与不可置信。
那一柄长剑,捅入的竟是霍则衍的身体。
鲜血不断地涌出,很快就打湿了衣袍,而霍则衍,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什么疼痛似的。
他只是面色平静地抽出了剑,而后将那把沾满他鲜血的长剑,随意地搁在了地上。
“太傅是朕之师长,更是朕之肱骨心腹,竭诚教诲辅佐朕数年,一心为国为民,今日此举,亦是为流言所惑,于情于理,朕都不会杀你。”他看着那把落在地上的长剑,淡声对方太傅道。
“但衔霜,是朕心爱的人。”提及衔霜时,霍则衍的声音添了几分柔和,“朕这一生,只会有她这么一个妻子,一个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