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并非传言所说那般,也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她一点也不在意那些荣华名利,也根本就不愿意留在宫里,是朕……是朕一直在强求。”
他说着,唇角也不自觉地泛起了一缕苦笑,“是朕一定要她留在这个地方,也是朕,逼着她来做这个皇后。”
“朕从前亏欠她良多,今日她被流言蜚语缠身,亦是为朕所累,朕愿为之受过。”他说,“但朕绝不会为了这些所谓的传言,再伤她分毫。”
伤口鲜血渗出衣袍,又顺着衣袍淌下,一滴滴落在了地上,他的唇微微有些发白,声音却很是坚定,似是在同方太傅说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朕不会伤她,也绝不会允许天下任何人伤她分毫。朕会追根溯源,清查这些谣言的源头,但衔霜,一定会成为朕的皇后。”
末了,他道。
那日晚上霍则衍去兰溪苑时,衔霜已经和衣躺在了榻上。
看着侧着身,背对着自己的女子,他不确定她是否已经睡着了,只是轻声同她道:“礼部那边已经定下了立后大典的日子,九月二十二,是精挑细选过后的良辰吉日。”
“凤冠与凤袍,尚衣局那边也已经在着手赶制了,朕今日去瞧过,样式很漂亮,做成后,应当会合你的心意。”
听着霍则衍的话语,阖着眼眸的衔霜,倏地捏紧了自己藏在锦被里的手。
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
今早她得到的消息,还是朝臣都在反对这件事呢,怎么会这样快就定下了?
她心中泛起了阵阵波澜,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依旧安静地闭着眼,装作一副已然熟睡的模样。
并未得到任何回应的霍则衍,又试探着小声唤了一声:“衔霜?”
见她看起来仍是没有什么反应,他才在心中猜测着,她应当是已经睡下了。
看着已然安然睡下的衔霜,霍则衍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现下好像也只有睡梦中的她,才不会抵触自己的靠近。
他慢慢地伸开了手,像是怕惊醒她一般,小心翼翼地转过了她的身子,而后将她轻轻地拥进了怀里。
企图趁着这难得不会被她拒绝的一小会时光,短暂地触碰一下这片令他贪恋不已的温暖。
只是拥着她不过一瞬,怀里的女子却陡然睁开了眼,下意识地猛地一下推开了他。
霍则衍被她猝不及防地推开,又撕扯到了今日腹部的新伤,闷哼了一声。
衔霜见他一副吃痛的样子,心下不禁有些意外。
她适才,好像也没用多大的力气啊。
借着榻旁昏暗的烛光,她隐约瞧见,霍则衍的寝衣上似是渗出了一抹血色。
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些许奇怪,上回的刀伤再深,也已经过去了好些时日,应当也该好了吧,就算尚未痊愈,至少,也不会再流血了吧?
不对,她怎么记得,霍则衍上次捅的,好像不是这个地方来着。
难不成是烛光太暗,她又一时眼花看错了?
衔霜想着,正要定神再看,那人却已经起身从榻上站了起来,披过了外袍,虚虚遮掩住了寝衣。
这回霍则衍被她狼狈地推开,面上看起来却也没什么要动怒的架势。
他定定地看了她许久,苍白的唇动了又动,最后却只是勉强同她笑了笑:“你好好歇息吧,朕今夜去偏殿。”
不知是不是衔霜的错觉,她竟觉得,霍则衍走出去的身影显得有几分虚弱。
她只看了几眼,很快就别开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匆匆地拉上了榻前的帷帐,躺了下去。
不管怎么样,霍则衍没继续留在这里,也算是合了她的意。
只是他先前说的关于立后的那番话,仍令她有些头疼。
这日夜里,衔霜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久,也未想出什么来应对此事的策略。
九月二十二,距今,也只剩下了三个多月的时间。
她想不出,眼下还有什么机会,能让她在这之前带着岁欢出宫,也想不出自己能用什么样的法子来避开立后。
可即便如此,她也做不到就此死了这条心,今后乖乖地留在霍则衍的身边,当他温婉娴静的皇后。
翌日午后,衔霜捧着书册坐在桌前时,心中也仍止不住地思量着此事。
书还未翻几页,珠儿却忽而推门走了进来。
她似是一路小跑过来的,额间都渗着汗水,张口便道:“娘娘……”
悄悄看了一眼衔霜的面色,珠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很快就又改了口:“主子。”
自立后事起后,霍则衍便命她改了对衔霜“姑娘”的称呼,可衔霜却又偏偏不喜欢她唤她一声“娘娘”。
她明白衔霜对这个称呼的抵触,却又不好再违背旨意,便索性折中唤起了衔霜“主子”,也算不得出错。
【怎么了?】衔霜比划着问她,【慌慌张张的,连门都顾不上叩,可是岁欢出什么事了?】
珠儿赶忙摇了摇头:“公主无碍,现下正在房中午憩。”
衔霜稍稍放下了心,又问她:【那是怎么了?】
“主子,是,是那方家的二小姐来了,眼下正在门口等着,说是要见您。”提起方家二小姐,珠儿仍是心有余悸,连带着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方馥?
听到这个名字时,衔霜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了那张骄纵跋扈的脸,微微蹙了蹙眉。
数年前,她和方馥也算是打过一次交道,只不过,闹得极为不愉快就是了。
那时方馥虽咬牙切齿地说要自己走着瞧,但那事到底也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连她都渐渐淡忘了,方馥总不能还记着这笔账,这个时候要过来和自己清算吧。
还是说,方馥听到了立后一事定下的消息,也和她父亲一样,要过来同自己发难?
总归方馥要见自己,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一点,衔霜心中还是有数的。
【不见。】她对珠儿道,【你随便找个由头,打发她走。】
“奴婢也是这样想的,估摸着那方二小姐要来找主子的麻烦,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说主子已经睡下了。”珠儿叹了口气,“可她还是不肯走,说什么有话要同您说,无论如何今日也要见到您的面。”
“主子,要不……奴婢去请陛下过来吧?”珠儿顿了顿,小心地同衔霜提议道。
【不必了。】衔霜摇头道。
对她来说,霍则衍可比方馥还要令她头疼得多。
【珠儿,去请方二小姐进来吧。】她合上了书册,同珠儿道。
说到底,她如今也算是有了一个未来新后的名头,方馥一个官家小姐,想来是不敢将她怎么样的。
她倒想看看,方馥今日执意见她,究竟想要同她说些什么。
第42章
数年不见,方馥面容不改,容颜依旧同从前一般妍丽娇俏,只是过去身上那股子锋芒毕露的张扬脾气,瞧着却似是已经敛去了不少。
只见她掀开了门前的纱帘,被婢女扶着走了进来,一见到屋里坐着的衔霜,便开了口:“衔霜姑娘,我们可真是好久不见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微微顿住,同她道:“不对,我如今是不是应该改口,称你一声皇后娘娘了。”
衔霜望了她一眼,拿过了适才让珠儿预先备好的笔墨,提着笔在纸上写道:【方二小姐说笑了,册封礼既尚未行,我现下也还算不得是什么皇后,万万担不起‘娘娘’二字。】
方馥坐在了衔霜对侧的椅子上,看了看纸上的端正字迹,随即掩唇轻笑道:“立后一事已经定下了,京城里头也早就传遍了,现如今谁人不知,衔霜姑娘就是大晟未来的皇后。”
“当初不曾想,我和衔霜姑娘再次见面,竟会是这样的情形。”她说,“不过说起来,我也是真心为衔霜姑娘感到高兴呢。”
回想起从前那个盛气凌人,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的方馥,再看着眼下这个同自己说话这样客气的她,着实让衔霜有些习惯不起来。
但因着先前结下的那桩梁子,她并不太相信方馥口中所谓的“感到高兴”。
衔霜不知道,方馥这说的到底是客套话,还是在故意嘲讽自己,也懒得再同她慢慢周旋下去。
她只是握着笔,直截了当地问方馥:【方二小姐今日来兰溪苑,说是有话要同我说,不知方二小姐想要同我说些什么?】
“我的确有些话,想同衔霜姑娘说。”方馥点了点头,目光却看向了她身后站着的珠儿,对她道,“但还请衔霜姑娘先屏退宫女。”
她说着,先示意自己身侧的婢女退了下去。
珠儿看着那婢女退下,有些紧张地唤了衔霜一声:“主子……”
从前方馥对衔霜的种种刁难,尚还历历在目,今日方馥来兰溪苑求见衔霜,她本就担心,方馥怕不是来找衔霜麻烦的。
现下眼见着她提出要和衔霜单独说话,珠儿心中更是有些放心不下。
若真给了这方二小姐与衔霜姑娘独处的机会,保不齐方二小姐会对她家姑娘不利。
衔霜却只是朝她摇着头,比划道:【你先去吧,只不过是说上几句话,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迟疑了少顷,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珠儿离开后,衔霜看着唇微微张开,又很快闭上的方馥,在纸上写道:【现下屋里只你我二人,方二小姐想同我说什么,明言便是。】
“其实原也没什么。”方馥抿了一口珠儿先前端上来的茶水,面色有些踌躇地同她道,“我……我只是想为着从前的事情,同你道个歉。”
道歉?
衔霜微微挑了挑眉,似是不大相信,这种话竟也会从方馥口中说出来。
还当真是件稀奇事。
许是看出了衔霜面上的怀疑,方馥有些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鬓角,“从前我和衔霜姑娘之间,有过些许误会。”
“那个时候,我年少气盛,也太不懂事……”她缓缓转着手中的茶盏,开口道。
“这几年来,我每每回想起来,心中总是觉得过意不去,很是歉疚,听闻衔霜姑娘回来的消息后,一直想当面来同你赔个不是,却……却又耽搁了好些时日。”
“今日特来宫中同衔霜姑娘赔罪,还请衔霜姑娘见谅,勿要因此介怀于心。”
听着方馥的话语,衔霜笑了笑。
像方馥这样被家中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小姐,自小任性惯了,又养了一身骄纵脾气,会因为冷嘲热讽一个奴婢几句,就心怀愧疚上好几年?
还好巧不巧地,赶在了立后一事定下的这个节骨眼上,特意来同她致歉。
【方二小姐言重了,那些事情若非今日提及,我早便淡忘了,何来介怀一说?】
【倒是方二小姐,莫要再将此事放在心上才是。】衔霜用笔尖点了点墨,【方二小姐大可放心,就算我来日真的登上后位,也不会为着旧事报复于你。】
她如今被霍则衍囚在这宫里,本就实属被逼无奈,可没有什么多余的闲心,来同他的青梅虚与委蛇,假装和睦,不如直接将话挑明来得更痛快些。
见方馥半晌没说话,她又提笔写道:【不过方二小姐与陛下情谊深重,身后又有方家护着,原也没什么必要忧虑这些。】
方馥静了片时,才捏着半空的茶盏,开了口:“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同陛下虽是一起长大,但我在他眼中,从来都只是疏月的朋友,反倒是我,厚着脸皮,巴巴地去求父亲和霍伯父定亲……”
意识到自己言多,她忙止住了话头,对衔霜道:“我过去虽倾慕于陛下,但陛下对我,却从未有过任何情意,也未同我行过任何逾越之事,他属意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
“其实我也早就看出来了。”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我认识陛下那么多年,见他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一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紧张一个人。”
“还记得当年他将我叫去明和殿,就只是为了护住你的名声,还让我离你远一些,生怕我会对你做什么似的……”
衔霜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还要继续说下去的声音,【方二小姐今日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的吗?】
“也不全是。”
方馥摇了摇头。
“前一阵子京中的那些传言,我亦有所耳闻,我知你不会是那样的人,但父亲他……听信了那些流言。”
“父亲在朝中一向刚正不阿,他以为流言为真,对你……颇有些误会。”她停了停,对衔霜道,“我今日来,不止是为着我自己,也是替父亲他,同你赔个不是。”
听方馥提起她父亲,衔霜不由得想起昨日在御花园时,方太傅不留情面斥指自己的尖锐话语,抿了抿唇。
【方二小姐无需如此。】她并未抬头,只是握着笔在纸上写道,【方二小姐今日既是为了道歉前来,现下歉道完了,若无旁的事的话,便请先回吧。】
衔霜知道,自己这样明晃晃地直接赶客人走,多少显得有些生硬失礼,不仅失了风度,也太不大气。
但她现下实在无心来应付方馥,也不想再生出什么麻烦事端,只想着早些打发她走。
方馥见状,忽而有些急切地对衔霜道:“其实,其实还有一事。”
她的手轻轻抚地上了悬在自己腰间的雕花玉佩,犹犹豫豫了好半晌,方出了声:“衔霜姑娘,你先前说过,你有一块和我一样的玉佩。”
“不知可否,让我看一看你的那枚玉佩?”
闻言,衔霜提着笔的手微微顿了顿,抬眸看向了方馥。
担心被她拒绝,方馥又赶忙又同她补充道:“我只是想看一眼,一眼就好。”
衔霜下意识地摸了摸放置在怀中的玉佩,心中并不是很情愿。
但回想起几年前,方馥认定自己偷窃玉佩的往事,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对此感到心虚,还是将玉佩从怀中拿了出来。
看见那块玉佩时,方馥面色一变,从衔霜手上拿过了那玉佩,盯着其细细地看了许久。
正反复翻看着那块玉佩时,她手中的玉佩,却倏然被人拿走。
方馥抬起头,见衔霜不紧不慢地将那枚玉佩收了起来,在纸上同自己写道:【方二小姐已经看过了,我过去所言非虚,我确有一块同样的玉佩,并非有心拿错。】
“我知道,过去那事是个误会,我知道的。”方馥回过神,有些语无伦次地同她道,“衔霜姑娘,不知这枚玉佩,是何人予你的?”
衔霜蹙了蹙眉,并未告诉她那是夏婆婆留给自己的遗物,只是反问她道:【这与方二小姐,怕是没什么关系吧?】
方馥攥着自己腰间的玉佩,慢慢地开了口:“我虽是独女,但在家中却是行二,上头原还有一个长姐,只长我一岁,名字唤作方楹。”
“只是长姐将出世不久,就不幸被父亲朝中的政敌派人掳了去,狠心抛至了江里,家中在江上苦苦寻觅不得,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长姐早已殒命于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