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抬目看向了自己,白老郎中解释道:“其余药都还算得上常见,只是有一味雪芷,已然几近绝迹于世。但这位姑娘的病,原本是药石无医,若是想要从阎王殿里救下她的命,最为少不了的,偏偏就是这雪芷。”
听着白老郎中的话语,霍则衍敛了敛神色,略一思忖,出声对他道:“白老先生适才说的是‘几近’,便也意味着,这药如今并未彻底绝迹。”
他说着,再度问道:“老先生是颇具盛名的神医,可知晓如今在何处能找到这味药?”
“……说起来,如今这雪芷,也只存于雾山之上了。”白老先生说着,又低低叹了口气,“陛下想来,也听闻过雾山吧?”
“陛下应当也知道,雾山此地极其凶险,多少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为求药丧生于此。”他叹道,“这么多年以来,雾山也走进去了那么多人,却始终无一人,有幸从中生还。”
“所以,陛下,您……”
白老郎中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霍则衍打断:“白老先生不必担忧,这个朕自会有法子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问白老郎中道:“还有老先生将才提到的那味药引,至阳至纯之血,是何物?”
第58章
“陛下,至纯至净之血,即为人之心头血。”白老郎中缓缓同他解释道,“心头之血,乃通体上下血之精华,由心气推动,流注全身,是为至纯至净。”
他停了停,看向了霍则衍,又开口道:“但也只有至阳之人的心头之血,才称得上是‘至阳至纯之血’。”
闻此,霍则衍不知在思忖些什么,静了须臾,又出声问他道:“白老先生,朕是天子,身拥龙威帝气,可算得上是老先生口中的‘至阳之人’?”
听着霍则衍这句话,白老郎中也大致猜出了他心中现下在想些什么,沟壑纵横的面容随之变得有些凝固。
他好半晌未说话,再开口时,也并未明确回答霍则衍的这个问题,只是对他道:“陛下,草民先前也同您说过,就算真的有了这雪芷为药,和至阳至纯之血为引,这位姑娘的病,也未必就能真的治好。”
“说到底,也不过只有十之一二的可能性。”他叹道,“至于这病能不能好,这位姑娘能不能醒过来,终究也还是得看她自己的造化啊。”
“草民到底痴活了些许年头,也算是历经了人间百态,阅遍了世事沧桑。今日便也倚仗着岁数,大着胆子,冒死同您说句大不敬的话。”
末了,他才颤颤巍巍地对霍则衍道:“不论陛下对此究竟有何考量,都需得慎之又慎,您到底是一国之君,是我大晟的天子,万事都需得三思而后行啊。”
霍则衍听着白老郎中语重心长的话语,亦默然了少顷,方轻声道了句:“朕知道了。”
“不论如何,今日,都多谢白老先生了。”他说着,也吩咐宫人们将早已提前备好的万两黄金呈了进来,递到了白老郎中的面前。
看着宫人端过来的那一锭锭明光烁亮的金子,白老郎中惊得一下子睁大了有些昏花的眼睛,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有伸手去接。
反应过来后,他忙不迭连连摆手道:“陛下,这,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有何使不得?”霍则衍却只是同他道,“这本就是朕先前应允予白老先生的酬金,还请老先生收下才是。”
“其实草民也并非因为您是陛下,才不肯收这酬金。”白老郎中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郑重道,“说起来,草民这些年下山医诊,也从未收过病者家中半分酬金,草民从始至终看重的,不过只是‘诚心’这两个字。”
“而陛下请草民下山的诚心,远远抵过这万金。”他正色对霍则衍道,“草民相信,陛下心诚至此,必能感通天地上苍,使得这位姑娘病愈如初。”
见白老郎中坚持不肯收下这些酬金,霍则衍便也不再勉强,只是颔首应了一声“好”。
“那就借老先生吉言了。”他顿了一下,又道。
备下马车,派好人手护送白老郎中回洛山后,霍则衍一个人,安静地在衔霜榻前坐了良久,也目不交睫地看了她良久。
她就那样静静地沉睡在那里,紧紧地阖着眼眸,面容很是平静,看起来竟带着几分淡淡的安恬与娴静。
若是不去计较,她那没有半点血色的煞白面色的话。
看着衔霜因躺了太久,而显得有些许凌乱的发丝,霍则衍拿过了放在榻旁案上的木梳,缓缓地,一点一点为她梳弄了起来。
他的动作极为轻缓,像是生怕会一不小心弄痛她一般。
将梳理好的柔顺乌发散落而下后,看着紧闭着双眼的衔霜,霍则衍搁下了手中的木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抚向了她的面庞。
与上回落雪中的那个虚无幻象有所不同,这一次的触感是真实的,是实实在在的。
只是他的指尖轻轻地触碰到她的面庞时,仍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好冷。
怎么会这样冷?
屋内点着炽热的炭火,明明就如同春日一般温暖,可她的脸,她的身子,为何还是这样的冷,冷到几乎让他感受不到什么温度。
入冬以来,这么些日子里,就连他迎着风雪,千里迢迢日夜奔波的时候;
就连他在漫天飞雪中,一步一叩首,走上那层层石阶的时候,也从未觉得像现下这般冷过。
他小心地将双手覆在了她的脸上,试图捂热她冰冷的面庞,好让她的身子稍微暖和一些。
可过了许久,她的身子仍是那样的凉,那样的冷,像是怎么也捂不暖似的。
霍则衍终于慢慢地放下了手,凝眸看着她,看着看着,忽而有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眼尾缓缓落下,滴在了她的面庞上。
他怔了怔,有些无措地抬起了手,轻轻地拭去了落在她脸上的那滴泪后,又下意识地赶忙背过了身子。
衔霜眼下,分明尚是沉沉昏睡着的,也分明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他却偏偏不想被她瞧见,也害怕被她看见,自己现下的这副狼狈样子。
她若是看见了,她会怎么想?
他背着身子,好不容易才一点点平稳下来的情绪,却在转身看到她时,再度溃不成军了起来。
看着面容平和的她,他缓缓地俯下了身子,在她耳畔柔声道:“衔霜,我说过,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知道,我从前,让你等了太久。”
“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
又过了很久以后,霍则衍掖紧了衔霜身上盖着的锦被,慢慢地从榻旁站起了身子。
可还没走出几步路,他就再度回过了头,有些不舍,又有些贪恋地望了她良久。
而后他像是终于好了最后的诀别,也像是彻底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转过了身子,提步走了出去。
走出衔霜的寝屋时,他依旧与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同她身边的珠儿细细嘱咐交代了许多。
眼看着霍则衍从兰溪苑里走了出来,在外头候着的福顺也忙迎了过来,恭敬地请示他道:“陛下现下,预备去往何处?”
“回明和殿。”他简单吩咐道。
“是。”福顺赶忙应了一声,随后又侧过了身,吩咐身后的小内侍,“即刻摆驾回明和殿!”
他看着霍则衍眼下重重的乌青,不自觉地有些欣慰道:“陛下为着皇后娘娘的事情,已经辛苦了数日,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安稳睡过一觉了,现下也的确应当回宫,好好地歇息上一时半会。”
听着福顺的声音,霍则衍并未说话,也并未告诉他,自己回明和殿并非是为了歇息,而是要将手中最后的一些事情处理好。
在终于把所有事情都安排交代得大致妥当后,霍则衍坐在了案前的椅子上,盯着摆在案上的一个红木木匣,出了许久的神。
听到有人忽而从外头走进来的动静时,他倏地回过了神,也下意识地拔出了悬于墙上的长剑,有些警惕地望向了来人。
见走进来的人竟是高逊,霍则衍才将剑收回了剑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你是怎么闯进来的?外头的人竟连你也没能拦住。”
“陛下,您这可就太冤枉臣了,分明是您身边的人找了臣,让臣进来好好劝劝您呢。”高逊耸了耸肩,对他道。
看着高逊抬步走了过来,目光随意地扫向了自己放置在案上的那个木匣,霍则衍陡然间想起了什么。
他赶忙将木匣的盒子给盖了上,又往里头推了推,这才不紧不慢地侧过头,对高逊道:“劝朕什么?”
高逊素来嬉皮笑脸的面上,现下却是罕见地正经,还带着些许严肃和担忧,开口道:“臣听闻陛下,明日便要启程去雾山?”
见霍则衍颔首,他忍不住对他道:“雾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陛下难不成不知道吗?”
“雾山不仅地形极其凶险,还有数不尽的嗜血凶兽,这些年来,不信邪地往里头跑的人那么多,其中也不乏有习武之人,但哪个不是有去无回……”
听高逊还要继续往下说下去,霍则衍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声音:“行了,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陛下既然知道,那为何还是要去?”高逊问道,“就为了采那个什么雪芷,给衔……给皇后娘娘做药?”
看着霍则衍不置可否的态度,他又道:“好,就算要采药,可是这样危险重重的地方,陛下又何必非得亲自前往?派手下的人去也是一样的。”
“你也知晓,此事危险重重,稍有不慎,便会命丧雾山。”霍则衍却是摇了摇头,轻声道,“衔霜尚且还病着,朕亦于佛前祝祷请愿,又怎安心让他人前去送命?”
“况且此事关乎到她的性命,而依她现下的病情,亦等不了太久,这件事,也必须只有朕亲自去做,才能放心。”他同高逊道。
“可是陛下,就算是您亲自去,又怎么就能确保平安无事地拿到那雪芷,确保这一切都能够万无一失?”高逊看着霍则衍,对他道。
“更何况,臣还听闻,即使陛下您真的九死一生,从雾山取得了那雪芷,皇后娘娘的病,也不一定就能好,其间希望,可谓是微乎其微。”
“恕臣直言,若是这所谓的雪芷,根本就治不了皇后娘娘的病,又该如何?”
高逊顿了顿,又同霍则衍道:“到时候,非但治不好娘娘的病,还因此白白地搭上了陛下您的性命,您说说,这岂不是太过得不偿失?”
他说着,索性也就直言不讳,干脆将这最坏最差的结果,一股脑说了出来。
“高逊,你的这些话,朕不是不明白。”霍则衍的唇角泛着苦笑,声音却很是坚定,“可眼下,好不容易看到了这个希望,即便再渺茫,朕也总得去试一试。”
“不论此事结果如何,朕都不后悔。”他坚定道。
他知道,他这一生,对于衔霜,已经做了太多太多后悔的事情。
但在这一件事上,他很确信,自己绝不会后悔。
相反,若是他明明看到了几分希望,却还是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待到硬生生地错过了这个机会的时候,才当真会后悔终生。
他也知道,就算他真的死在了雾山,死在了带着希望为她求药的路上,也比只能无能为力地,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枯竭在自己怀里,要好上千万倍。
闻言,高逊却摇着头,出声提醒霍则衍道:“陛下,您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您是皇帝,是堂堂的一国之君,是大晟的天子!”
“若仅仅只是为了试这一试,却在雾山有了个什么三长两短,届时大晟该当如何,苍生黎民,又该当如何?”他沉重地问道。
“朕记得,一直都记得。”
霍则衍同高逊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了案台上,整整齐齐堆垒理好的一册册奏折和卷宗。
“朕已立下了诏书,近日由淑惠长公主监国,暂为代理朝政之事。”他开口道,“朕也已经立下了秘密遗诏,若朕真的一去不复返,死在了雾山,便由淑惠长公主即位,接替朕的位置。”
“疏月自小知书达理,博通经籍,曾是前朝皇帝钦定的储妃人选,如今深谙世事,性子也愈发沉稳,亦有谋略在身。朕信她能肩负重任,胜任此位,不负黎民苍生。”
听着霍则衍的话语,见他已然立下了遗诏,也做好了一切的安排和打算,似是当真做好了决心,准备赴死一般,高逊不由得神情大变。
他一时竟也忘了所谓的礼数,只是激动出声道:“表兄,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第59章
“表兄,听你身边的人说,你之前不止日日割腕取血给皇后作药引,还不远千里跑去了洛山求什么神医,你自己看看,你如今为了她,把自己都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高逊说着,情绪也愈发有些激动。
“若单单只是这些倒也罢了,可你如今,竟是连好好的皇帝也不做了,就连命也不要了,偏偏要去那雾山采什么药。”
他叹了一声,仍是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太过于荒谬,摇着头问霍则衍道:“表兄,你如今难道,当真是疯了吗?!”
霍则衍听着他激动不已的声音,却只是面色平静地静默了良久。
好半晌后,他才忽而出声道了句:“是,你说得对,朕的确是疯了,但朕早就疯了。”
“早在四年前的画舫上,亲眼看着她跳进江中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疯了。”霍则衍的声音很轻,似是在低声自喃一般。
“四年前,我就已经失去过了她一次,如今真的接受不了,再失去她第二次了……”
但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他自四年前失去衔霜后,就再未得到过。
所谓“失而复得”四个字,与他而言,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她的眼里,她的心中,都早就已经没有了他,而他亦再未拥有过她。
既是如此,又谈何,算得上是失去她第二次呢。
听着霍则衍提起四年前,高逊的神色也不自觉地凝了凝,思绪亦不由得有些随之飘远。
四年前的画舫上发生过些什么,除却霍则衍这个当事人外,恐怕也没有什么人,会比他更清楚。
他当年也曾亲眼看见过,出了那场不可说的意外后,他那位素来冷静自持的表兄,崩溃成了什么样子。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么一瞬间,尽数崩塌瓦解了一般,摇摇欲坠,一触即溃。
而他虽说是为局外人,但那时的事情,那时的霍则衍,他至今回想起来,仍旧觉得很是慨叹。
高逊正回忆着四年前的那些旧事,却被霍则衍似是自言自语般的声音,慢慢拉回了思绪。
“她若是真的就这么走了,我做这皇帝又有何用?要这天下又有何用,总归,都留不住她。”
霍则衍苦笑着,第一次在话语里,做了这个他过去从不愿去做,从不愿相信,也从不愿去面对的假设。
闻此,高逊也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