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了半晌后,福顺终是开了口:“自打半个多月前,高大人将陛下从雾山送回宫后,陛下就一直昏睡不醒。”
“齐院使说,陛下先前日日割腕取血,龙体便有所亏损,又不眠不休,昼夜奔波,积劳成疾,在洛山更是寒气侵体……”
他说着,又叹了一声:“因着陛下体内已有这些积压,再加之在雾山时受了伤,又骤然取了心头之血,才导致了此番昏迷。”
“这半个月以来,陛下的伤势已然有所好转,只是齐院使说,陛下心病尚且未愈,是以才迟迟未曾苏醒。”
这些事情,高逊那日虽已经同她说过了一遍,可今日听着福顺再度提起时,衔霜心中仍是掀起了阵阵波澜。
原来,昨日高逊所言,竟都是真的么?
安静地听着福顺说完后,她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既已经过去了这样久,可为何直至我离宫,也不曾有人在我面前提及这些事?”
“你们为何,要一直瞒着我?”她摇着头道。
若不是高逊昨日前来寻她,若不是她昨夜做了那个梦,这些事情,他们究竟还要瞒着她到什么时候!
“衔霜姑娘恕罪。”福顺却只是低头道,“陛下走前特意交代过,若是姑娘病愈了,便将出宫令牌和盘缠交予姑娘,至于旁的事情,切不可让姑娘知晓分毫。”
听着这话,衔霜静默了下来。
直至这个时候,她才终于彻底相信,霍则衍是真的不会食言,也是真的愿意就此遂她心意,放她离开的。
为了让她毫无负担和顾虑的离开,他竟将这么多的事情,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硬抗了下来,也不声不响地瞒了她这样久。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傻的人?
一声不吭地为她做了这样多,到头来,却是什么也不肯让她知道。
衔霜默然了良久,方轻声对福顺道:“多谢福顺公公,今日愿意同我说这些。”
“我现下,只想进去看看他。”她说。
福顺自然也明白衔霜所说的“他”是谁,只是这一回,眼见着她走进寝殿,却未再同适才那样拦着她。
虽早已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将将走进寝殿,远远望见躺在榻上的霍则衍时,衔霜的心却还是紧紧地拧了起来。
她几乎从未见过霍则衍这样虚弱的样子。
好像“虚弱”这两个字,与生俱来就是和他不大相关的,因此也很难让人将他和这两个字联想在一处。
就连数年前他遭人暗算,在雀岭山遇袭受伤时;就连那晚他按着她的手,捅了自己一刀时,看起来却也不曾同今日这般虚弱过。
那个无论何时,看起来似乎永远都是坚不可摧的人,眼下却是紧紧地阖着双目,昏睡在榻上,面色惨白如纸,唇亦是无半分血色,像是不论怎么叫,都不会醒似的。
衔霜一步步走上前,在他榻旁慢慢坐下时,心尖还是止不住地有些发颤。
她不知道,这么久以来,这个人究竟是怎么硬生生撑下来的。
迎着风雪,一步一叩首的一千石阶;不眠不休,没日没夜的数日劳顿;在雾山时竭尽全力的九死一生;还有最后给她用作药引的那碗心头血。
她从不曾想到,这个人,竟会为了自己,甘愿做到这个地步。
而他不顾一切为自己所做的这些,自己竟是直至今时今日,才彻底知晓。
但其实,她早就应该知道的。
那日福顺来送出宫令牌和盘缠时的欲言又止,还有珠儿几次三番的隐晦暗示。
她当时明明也发现了这些异样的地方,却偏偏就是没往这一处去深想。
珠儿说得对,那个在她病重昏迷时,宁可不眠不休,也要彻夜守在她榻旁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她苏醒病愈后,竟一次也不现身?
又怎么可能会直至她离宫前,也不来见她最后一面?
其实这些,她早就该想到的。
而这些事情,高逊知道,福顺知道,珠儿知道,就连齐院使也知道,唯独只有她这个当事人之一,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霍则衍想要瞒着的,从始至终,竟也只有她一个人。
说起来,其实她也是有些想要生他的气的,只是看着那人苍白惨淡的面色,心中却怎么也埋怨不起来。
是啊,终归到底,这个人还是为了自己,才变成了现下的这副样子。
看了几瞬,她的眼眸竟也变得有些发酸发涩。
兴许是自己昨夜未睡好的缘故。
衔霜想着,也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了霍则衍露在锦被外侧的手上。
其实她的本意是想将他的手放进锦被里,却在触碰到他的手时,微微顿了顿。
她从没想过,原来有朝一日,霍则衍的手,竟会比自己的手还要冷。
冷到她的身子也不禁开始微微发颤。
她看着他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不觉间竟将自己的手慢慢覆了上去,而后又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之前不是还说,要我等你么?”衔霜垂眸看着他,握着他冰凉的手,轻声道,“那你现下这样,算是什么?”
“不过,你既是因为我才变成的这样,我便也再等等你。”
“但是这一回,我可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一直傻傻地等下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与昏迷不醒的霍则衍听,又像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霍则衍,这一回,我真的,真的不会等你太久,你若是一直这样……”
衔霜轻声说着,忽然间看见他微微动了动的手指时,心中惊了一下,声音也随之顿了下来。
他这是,有反应了吗?
在确定自己并未看错后,她赶忙松开了霍则衍的手,也转过了身子,想着去找守在外头的福顺,让他去太医院请齐院使过来,看看霍则衍现下的情况是不是有了新的好转。
只是她将将松开手,正要从榻上站起身时,手却忽而被人拉住。
她有些错愕地侧过了身子,看着不知何时竟从榻上坐了起来的那人时,惊异得一时忘记了抽回自己的手。
四目相对不过须臾,下一瞬,她便被那人拥进了怀里。
第71章
衔霜怔了怔,身子也立时僵住,一时间竟也忘了推开他,只是木着身子靠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
好奇怪,这个人的手明明是冰凉的,身子却是温暖的,甚至还有些发烫。
就这样在那人怀中僵持了良久后,她才渐渐地找回了些许神智,慢慢伸出了手,试探着一点一点地推开他。
谁知霍则衍却很快便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反倒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这个人昏迷了这样久,身上又还受着伤,也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
衔霜在心中暗暗想着,耳畔却忽而响起了他的声音:“衔霜,不要走。”
“求你,不要走,不要再抛下我……”
霍则衍的声音很轻,许是因着昏迷了太久,又微微有些发哑,隐隐夹杂着些许恐惧与痛苦。
听着他乞求般的话语,衔霜的心不自觉地颤了颤,也没再继续挣开他。
“好了,好了。”
垂目看着身前紧紧拥着自己的人,她竟也同从前哄哭闹时的岁欢一般,为了让他的情绪平稳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着他的背。
“我答应你,我现下不走就是了……”
听着衔霜温柔清婉的声音,霍则衍的身子震了震。
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如今也只有在梦中,她才不会抵触自己的靠近,才愿意施舍给自己一个好脸色。
而这回他梦中的衔霜,竟是能开口说话了。
梦中她的声音,同他从前所想象的一般好听。
看着她散落在自己肩上的一缕碎发,感受着她时不时安抚似的轻抚,感受着她身上袭来的疏淡幽香,感受着怀中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柔软与温暖……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又是那样的真切,真实的几乎不像是一场梦境。
他从未做过这样真切的梦。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她,他心中却隐隐有些害怕。
他害怕,下一刻,自己便会从这个美好的梦中醒来。
若是这场真切的梦,可以永远不用醒就好了。
他贪恋地想着,也轻声对怀中的女子道:“衔霜,谢谢你如今还愿意入我的梦。”
因着担心这个梦会随时戛然而止,眼前的人也会随时跟着一并消失,他便也将一些自认为难以启齿的话,顺着心意说了出来。
左右这也只是一个梦。
他想着,又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在她耳边柔声道:“衔霜,我很想你。”
“我真的,很想很想你……”
听着霍则衍这样直白的话语,衔霜的耳垂微微有些发烫。
但他的前一句话,却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入梦”?
她正在心中思忖着他这句话是何意,寝殿的门却恰在此时,忽而被人轻轻打开。
看见走进来的福顺时,衔霜心下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推开了拥着自己的那个人。
福顺站在殿门前,看到将才的那幕情形后,赶忙将头低了下去,视线一时间也不知该落在何处。
他心中直埋怨自己行事太过鲁莽,听到寝殿内有动静时,一心只想着陛下是不是苏醒了,竟也忘了衔霜姑娘这时候还在里面,就这么直接闯了进来。
结果现下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不过福顺也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装作适才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只是干巴巴地笑道:“陛下醒了,当真是太好了!奴才这就去太医院,去请齐院使过来!”
他说着,行了一礼后,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走时还不忘将门也给顺带关了上。
偌大的寝殿内,很快便又只余下了衔霜和霍则衍二人,却不比先前的那般亲密,反倒陷进了一片死寂。
因着适才的亲近被旁人不慎撞见,衔霜的面庞上还带着一层浅浅的绯红,许久不曾褪去。
她轻轻咳了一声,想要遮掩自己心中的这份不自在,又侧过了头,看向了坐在榻上的那个人。
适才那个还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口口声声诉说着自己有多么想她的人,现下却只是沉默不语,在对上她的目光时,更是极为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就算是将才福顺进来了一趟,的确让气氛稍微变得尴尬了些,可他的态度,怎么也不至于忽然间转变的这样大吧?
衔霜抿着唇,很是不解地想着。
锦被下,霍则衍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受着尖锐的疼痛感传来时,却依旧有几分恍惚。
其实适才福顺推门进来时,他便意识到了这个“梦”的不对之处,心中却始终不敢真正相信。
原来方才的那一切,竟不是他的一场梦么?
原来他眼前的这个人,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不是梦境,不再是梦境。
衔霜竟是真的来了。
她就这样安然无恙地坐在他的身侧,面色灿若桃花,神采焕然,气色较起先前,更是好上了许多。
看来她的病,如今已经悉数好了。
那只有十之一二的可能性,竟成真了!
初意识到这一点时,霍则衍心中自然是激动难抑,喜不自胜,但不过少顷,他便想起了什么。
既然衔霜现如今已经病愈了,那么按着先前的交代,福顺应当也已经将出宫令牌和盘缠交给了她。
她应当,早就已经离宫了才是。
这个时候,她怎么还会出现在宫中?又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而自己,又怎么能以现下的这副样子和她相见?
霍则衍知道,衔霜或许不会留意,更已经不会再在意自己如今是什么样子。
但他仍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现下的这副模样。
他也不知在榻上躺了多少日,现下的模样看起来定然也狼狈极了。
怎么能让衔霜看见,自己现下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衔霜丝毫不知他心中所想,在默然了良久后,她终于忍不住转身面向了他,出声打破了殿内的这片沉寂。
“你怎么了?”她问霍则衍道。
看着他黯然的面色,她忽然想起了适才福顺进来时,自己猛地一下推开了他的情形,又有些心虚地问道:“是不是刚刚……扯到你的伤口了?”
听着衔霜带着些许担忧的声音,霍则衍有一瞬间的怔然。
是啊,方才的那些并非是他的梦境,她真的已经能说话了。
所以,先前昏睡时,他隐约听见的那些不真切的声音,竟也是她同自己说的话么?
断断续续地回想起她说过的那些话,他的眸色变了又变,心中也乱成一片。
半晌后,他终于开了口,却并未应答她的问题,只是同她道:“衔霜,你的病好了。”
衔霜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嗯”了一声,点头道:“我的病已经好了。”
她说着,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又道:“但你现下的身子还未好。”
霍则衍仿若并未听见这后半句话一般,又轻声问她:“福顺未将出宫令牌给你么?”
“给了。”衔霜摇摇头,简明扼要道。
“那……”他看着她,声音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期盼,小心翼翼地问她道,“那你为何没有走?又为何,会来我这里?”
闻此,衔霜自然能猜到霍则衍想问些什么。
她看着他现下这副苍白的面色,便不由得想起他在她病着的那段时日里,是如何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不要命一般地折腾。
再想起他竟还在那些事情上瞒着她,故意不让她知道,即便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即便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她也还是止不住会有一种有气无处撒的感觉。
看着那道小心翼翼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对他道:“霍则衍,因为我得来看你笑话。”
若是此刻殿内还有旁人在场,听见她这样直呼天子名讳,还说了这样“大不敬”的话语,定然会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霍则衍听到她的这句话时,面色亦凝了凝,却并没有什么要动怒的架势。
他只是微微有些恍神。
其实昏睡在榻上时,他似乎,也依稀听见了衔霜这样唤自己的名字。
只是那个时候,他尚且意识朦胧,听得亦是隐隐约约,太不真切。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也是她第一次,开口唤他的名字。
其实,他过去也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若是她有一日能开口说话了,唤自己名字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声音?
又会是什么样的语气?
霍则衍回想着这些,思绪也逐渐有些飘远,直至看着她朝着自己伸出靠近的手时,才慢慢回过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