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时候,不是应当在皇宫里头吗?怎么也和自己一样,来了这座偏僻荒凉的深山?
看着他每上一层石阶,便面色凝重地俯下身,重重叩首于地,衔霜怔了怔,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霍则衍,他这竟是在……
她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脑海中却忽而浮现了高逊说过的话语,那些她认为太过荒诞无稽,也并未相信的话语。
洛山求医,一千石阶,一步一叩首……
原来竟是真的么?
所以,她现下这是在洛山?
看着霍则衍在落雪纷纷中俯身于地,一步一礼,她心中惊涛骇浪骤起,也在不觉间捏紧了双手。
这,怎么可能?
霍则衍,他可是皇帝,他怎么能……
衔霜看着他,心下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这么多年,她不是不知道霍则衍的性子。
犹记得那年在雀岭山遇袭,她带着他下山寻医却屡屡碰壁,情急之下,她不得已下跪求医,却被他冷着脸命令起身,让她不必求人。
他一直都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
一个即便被踩进泥里,也要直着脊梁骨的人,一个就连看到身边人下跪求人,都会觉得折损了尊严的人。
可就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竟会为了她,放下傲骨与身段,不顾高高在上的帝王颜面,在这大雪天里,一步一叩首,走上这一千石阶。
如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她怎么可能会相信?
她又怎么敢相信?
衔霜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分明感受不到什么冷意,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她说不出来,自己亲眼看着这样的一幕情形,心下到底是何感受。
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这条上山的路,似乎也没有尽头。
看着霍则衍的衣袍被落雪染白,而后又被雪水打得湿透,看着他的额前被石阶磨红,磨出一片殷红的血迹,衔霜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她张了张唇,想要同他说些什么。
“别再折腾了,起来吧!这么大的雪,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肯定会撑不住的!”她想大声朝霍则衍喊道。
可是张着唇,却始终发不出什么声音,像是又回到了她还是哑巴的时候。
又努力尝试了几次,见自己依旧是说不出什么话来,衔霜只得放弃。
看着仍迎着漫天风雪,在一阶阶往上的霍则衍,她心中几乎是又气又急。
傻子,这人还真就是个傻子。
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一点呢。
雪下得这样大,他就非得赶在这个时候上山吗?
就算一定要上山,他竟也不知道撑把伞吗?
这傻子的脑子不清醒,其他人竟是也就这么由着他胡来。
也是,谁又能劝得动这个一意孤行的傻子?
看着纷纷落雪穿透过自己的身体,衔霜虽不大相信怪力乱神一说,但也隐约知道,自己今日来得这般异乎寻常,霍则衍应当也看不见自己。
即便如此,她也仍是故意站在了他的身前,想要挡住他的去路。
谁知他竟真的停了下来,也朝自己看了过来。
见霍则衍的目光不偏不斜地落在了自己身上,衔霜心中惊了一下。
难不成,他能看见自己?
应该不会吧……
她有些心虚地想着,却依旧未移开身子半步,也毫不退缩地看了回去。
相距不过咫尺,她甚至,能看清他微微发颤的眼睫,也能看清他睫前的点点落雪。
看着霍则衍慢慢朝着自己伸出了手时,衔霜的身子僵了僵。
不是,他竟真的能看见自己?!
第68章
兴许是还尚未反应过来的缘故,眼见霍则衍的手已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自己,衔霜却仍僵着身子木在那里,一时间竟也忘了躲闪,只是面庞在不觉间隐隐有些发烫。
她垂着目,看着他发颤的指尖一点一点地将要抚上自己的面庞,也下意识地等待着他手中温热的触感。
不过洛山下着这样大的雪,这个人又不管不顾地,在风雪中折腾了这样久,现下他的手,他的身子,应当也是冰冷的吧?
她想着,也轻轻地阖上了眼眸。
等了良久,却并未等到自己预想中的触碰,衔霜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有些不解地看向了眼前之人。
但她眼前,哪里还有将才的那个熟悉身影?
而她面前之景,又哪里还是将才那个大雪纷飞的洛山?
怎么回事?
看着面前绮丽华美的屋室,衔霜心中又惊又异。
分明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竟是又从适才落雪纷飞的洛山,不知何故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室内的火炉里,燃着赤色的炭火,她现下虽感受不到什么冷热的变化,却也知此处应是温暖如春,不同于适才洛山的冰天雪地。
屋内的每一处陈设,每一处布局,都实在太过于熟悉,衔霜恍惚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她现下身处的这个地方,是宫中的兰溪苑。
是她自己从前的寝房。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明明就在将才,她还在洛山看着霍则衍在落雪中艰难求医,明明再往前些,她还在客栈的客房里就寝安眠。
怎么现下却又来到了宫中,回到了昔日的兰溪苑?
今日的这一切,实在是太过玄乎,就跟话本子里说的什么所谓瞬移似的。
而这么不寻常的故事,偏偏也就发生在了她的身上,说出去怕是连岁欢都不会相信吧。
衔霜在心里头这样想着,身后却忽而隐隐传来了些许动静。
她有些奇怪地转过了身子,看着闭着眼眸,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的女子时,只觉得心下惊骇不已,连肌肤也在微微颤栗。
这,这是她自己?
可是她现下,不是就好好地站在这个地方吗?
难道这个世上,还能有两个她不成?
她想着,也下意识地朝案上放置的那面铜镜望了过去。
可那面铜镜里折射出的,却不知为何,竟是只有躺在榻上的那个她,和坐在榻旁的那个人,压根就没有现下这个她的半个影子。
邪乎,还当真是邪乎至极。
望了几眼那面铜镜,衔霜便别过了目光,也侧过了身子,看向了沉睡在榻上的那个自己,以及在榻前坐着那个人。
那个她合眼躺在榻上,面容平和恬静,面色却是苍白而又憔悴。
衔霜看着看着,便也逐渐明白了过来,现下兰溪苑内的这副情形,应当就是去年的寒冬日,她病重之时。
只是,现如今新春已至,就连她的病都已经痊愈了,怎么又让她回到了这个时候?
还偏偏是以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不过说起来,她也还从未体会过这样奇异的感觉,以灵魂的形态,看着自己的躯体,看着彼时那个病重到不省人事的自己。
看了少顷后,衔霜便慢慢地移开了视线,看向了坐在自己榻前的霍则衍。
其实,霍则衍现下的面色看起来,并没有比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自己要好上多少。
他额前的伤还未好全,眼下也带着重重的一层乌青,双目赤色丝缕,俊朗的面容更是难以遮掩的委顿,不复往日的意气。
衔霜只看了不过一眼,就拧起了眉心,心下也不自觉地跟着紧了起来。
霍则衍……他这是已经有多久,不曾好好地歇息过了?
她记得,自己之前醒着的时候,不是同他说过,让他不必这般不分昼夜地守在自己这里么?
他就算是没日没夜地守在她这儿,也不能让她的病就这么立刻好起来,除了反复折磨他自己的身子外,根本就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衔霜心中这么想着,也蹙着眉抬步走上了前,想要劝他回寝殿好好歇息,别再在她这里继续硬熬下去了。
只是这一回,却不知何故,与先前在洛山时并不相同。
先前在洛山的时候,霍则衍似乎还是能看见她的,不仅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方向所在,甚至还能准确无误地抚上她的面庞。
可是眼下,他却好像看不见她了。
她在他身侧慢慢坐下,伸出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见他看起来丝毫没有什么反应,她忍不住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又有些心虚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而后又飞快地移开。
但这个人却仍是一动不动,像是一点也看不见自己似的。
看来,霍则衍这回,竟是真的看不到她。
衔霜安静了下来,却见自己身侧的那个人忽而有了动作。
难不成他又能看见自己了?
她一惊,正盘算着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又该怎么劝他回去歇息时,他却只是拿起了榻旁案上的木梳,开始为躺在榻上的那个自己梳弄头发。
不过也是。
衔霜颇有些许无可奈何地在心底叹了口气,霍则衍现下眼中的,所能看见的,似乎也只有昏睡在病榻上的那个自己了。
看着霍则衍动作温柔地为那个自己梳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温暖着她的面颊,看着他目不交睫地深深看着她……
而她坐在一旁,心中种种情绪交错相杂,也缓缓合上了眼眸,竟有些不想,也不忍再以当下这个旁观者的视角,继续看下去。
感受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在自己的脸上时,她下意识地想要睁开眼,也抬起手,去摸自己的面颊。
可却不知怎地,非但好好的手竟忽然间抬不起来了,就连眼睛一时间也睁不开来。
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衔霜能感觉得到,自己似是躺在一张很是熟悉的,柔软的榻上,可全身上下却像是被什么给禁锢了似的,竟是全然动弹不得。
她想要努力地睁开眼,去看看这一时半会究竟发生了什么,眼睑却似有千斤重,不论怎么做也睁不开。
难道,是自己现下漂泊着的灵魂,和病榻上昏迷不醒着的那具躯体,一瞬间竟合二为一了不成?
她在心中胡乱猜测着,却忽而感觉到,熟悉的温暖触感抚在了自己的面庞上,轻轻地拭去了落在自己脸上的那滴液体。
霍则衍,他这是……
衔霜怔然了须臾,而后才慢慢地反应了过来。
所以,方才的那滴温热液体,原来竟是一滴泪么?
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霍则衍的泪水。
在她过往的印象中,他对于眼泪这种无用又显得无能的东西,向来都是不屑一顾,极为看轻的。
她也还记得,自己从前,因着他受伤而忍不住掉眼泪时,他面上不加掩饰的,嫌弃而又厌烦的神情。
她知道,在霍则衍的眼里,眼泪或许是弱者之标,也是不堪一击,软弱无能的象征。
而他的性子,却是一贯来的骄傲又要强,即使处境再艰难绝望,心中再痛苦悲怆,他似乎也从来不会轻易掉下一滴眼泪。
这样的一个人,如今竟也会落泪么?
因为她?
即便闭着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可她似乎,也能够隐隐察觉到那人的无措与痛苦。
别哭了……
衔霜忽然很想睁开眼,从榻上坐起身子,对那人说。
但事实上,她却是怎么也动不了,又怎么可能,能开得了这个口。
又过了许久,她能感觉得到,霍则衍的情绪似是终于慢慢平稳了下来。
她亦能感受到,他似乎俯下了身子,想要同自己说些什么。
却又像是害怕声音太大,会打扰到自己的安寝一般,将声音放得很低,几乎是附在自己的耳畔,同自己轻言细语。
“衔霜,我说过,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知道,我从前,让你等了太久。”
“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
衔霜阖着眼眸,安安静静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语。
只是听到霍则衍末了,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时,她的心绪却莫名有些不稳了起来。
再等等他……
什么叫作“再等等他”?
为什么要她“再等等他”?
霍则衍这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还未想明白他这话中背后隐含的意思,就感觉到他似是已经从自己的榻前慢慢站起了身子。
他是不是要走了?
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兴许是因着霍则衍适才最后的那句话,说得实在太像诀别之语。
衔霜心中,竟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也在恍恍惚惚间,生出了些许自己此生都不会再见到他的错觉。
听着他提步离开的声音,她心里的那股不好的预感,开始在整个心中慢慢散开,不断扩大。
霍则衍这究竟是要去哪里?竟同自己作了这样的诀别之语。
可是,就算是诀别,也不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诀别。
最后只给她留下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这算是什么?
他得同她把话说得明白。
衔霜几乎本能地就想要睁开眼,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坐起身子,将他拦住,让他在离开前,至少把话说得更清楚些。
好在这一回,她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从榻上猛然坐了起来。
可她眼前,却不再是兰溪苑的寝房,更不再是洛山,而是一片极为寂静的黑暗。
盯着这片黑暗望了许久,衔霜才慢慢地回过了神,意识过来眼下所处的这个地方,正是她就寝的客房。
她这是又回来了?
看着自己身上的寝衣,和榻下搁置的棉履时,她摇了摇头。
不,不是回来,她应当,压根就没离开过这间客房。
难不成,将才在洛山,在兰溪苑所发生的那一切,竟都只是她一个人做的一场梦么?
衔霜怔怔地想着,忽然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了自己的面颊。
摸到脸上温热的湿润液体时,她心中似是并不意外,手却还是微微顿了一下。
她一时间,竟也有些分不清楚,这究竟是她自己在梦中流的泪,还是霍则衍适才落在她脸上的那滴泪。
自己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摇着头,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背,试图让自己从那个虚无缥缈的怪梦中恍过神,也试图让自己心中更清醒些。
那分明,就只是一场梦罢了。
定然是自己今日听了高逊的那番话,又看到了那个装载了太多旧事的红木匣子,心中一直胡思乱想,想得实在太多,也让心绪变乱了。
就是因着自己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些,所以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这些荒谬而又玄乎的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