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傅伏跪在地上,将头垂得很低,说到这句话时,却忽而慢慢地抬起了头,看向了霍则衍。
“陛下是天子,一言九鼎,既曾金口玉言,应允过放阿楹出宫,便也应当信守承诺。”他停了一下,又缓缓道。
“可陛下如今,却在此事上出尔反尔,强迫阿楹回宫,绝非是君子所为。”
或许是已经许久不曾被人这样劈头盖脸的直接指责过,听着这样锐利的话语,霍则衍怔了怔。
他刚张了张口,想要同方太傅说些什么解释的话,便又听见方太傅再度开口道:
“陛下若是真心喜欢阿楹,想要对她好,便应当尊重她的意愿,予她自由,放她离宫,而不是逼着她留在这宫墙之中。”
方太傅顿了顿,又道:“若是陛下并非真心喜欢阿楹,只是想要将她留在身边,老臣冒死恳求陛下,念在与老臣师生一场的情谊上,高抬贵手,就此放过老臣将将寻回的女儿吧。”
“阿楹这个孩子,她的命,已经够苦了。”他忍不住叹了一声,“老臣身为父亲,委实不忍,也不愿,见她的往后余生,也继续在痛苦中煎熬下去。”
“老臣年迈体弱,自知或许将来也时日无多,护不了女儿一辈子,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余生能够幸福。”
“老臣知道,今日说了这些犯上的话语,不敬君上,是为罪该万死,也甘愿伏诛。”
方太傅说着,又伏下了身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恳切道:“只求陛下,能够看在老臣爱女心切的份上,答应老臣最后的这个请求。”
听着方太傅的这一番肺腑之言,看着自己平日敬重的师长叩首于地,让自己就此放过他的女儿,那个被自己视为妻子,要携手共度往后余生的人。
霍则衍紧紧攥着双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解释,只是艰难出声道:“太傅,朕……”
他的话还尚未说完,站在屏风后的女子却忽而走了出来。
“父亲误会了。”
衔霜提步朝着二人走了过来,伸手缓缓搀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方太傅,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侧的那个人,轻声道:
“我亦心属于则衍,是自愿留在他身边的。”
第86章
看着忽而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的衔霜,听着她轻声道出的话语,殿堂之中的两个男人皆是一怔。
霍则衍自是因着她适才道出的那句“则衍”。
要知道,在此之前,即便是在私底下,衔霜也从未这样亲昵地称呼过他的名讳,更遑论此处现下,也并非只有他们二人。
而神色骤然僵住的方太傅,却不知是为着她脱口而出的那一声“父亲”,还是因着她后半句所说的“自愿”。
虽不知衔霜为何竟也会出现在此处,但回想起昨日夜里京中的搜城传闻,他并不大相信她这句所谓的“自愿”,只当她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下来,才故意说了这样的话。
看着面前搀扶着自己起身的女儿,方太傅的眼中一半是意外,一半是心疼。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衔霜少顷,才慢慢地开口问她:“阿楹,你当真,是自愿的吗?”
“当真没有任何人逼迫于你?”方太傅问道。
“当然。”衔霜并未有丝毫犹豫,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宫中,陪在则衍身边,是我自己的选择,从来都没有任何人逼迫于我。”
“虽不知父亲为何会生出这样的误会,但则衍他并没有强迫我,他待我很好,也很尊重我。”
她说着,看向了身侧的那个人,轻轻地牵过了他的手,又对方太傅道:
“父亲,我和则衍一同经历过许多,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我的,而我……”
衔霜顿了顿,声音也慢慢地小了下来,神情中带着些许女儿家的羞赧,语气却很是坚定道:“我也真心喜欢他。”
感觉到霍则衍一点一点牵紧了自己的手,她侧过了头,同那人四目相对之时,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
不知是因着衔霜的声音太过坚定,还是因着眼前的这幕情形太过温情,方太傅这时才有些真正相信,或许她适才所说的那些话,也并非只是作假。
见这两人竟是真心相爱,事情也并非同自己先前所想的那般糟糕,他忧虑了整整一夜的心,才总算略微安稳了下来。
但紧接着,方太傅便从衔霜方才的话语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同样极为关键的事情。
认识到这一点后,他眼中登时激动得闪出了泪水,不敢相信地看着衔霜,声音颤抖地问道:
“阿楹,你终于,肯认我这个父亲了?”
看着眼前两鬓斑白,老泪纵横的方太傅,衔霜垂下了眸,略微有些不自然道:“父亲这说的是什么话?”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心中说不上来的酸涩与难过,是因为见方太傅比从前苍老年迈了许多。
还是因为先前站在屏风后头时,听见了方太傅同霍则衍说的那些话语。
或许正是那字字句句的肺腑之言,才让她忽而意识到,原来那个刚正不阿的直臣,竟也只是一位为了女儿忤逆君上,甘愿赴死的父亲。
而这位爱极了女儿的父亲,真的已经老了。
往日的那么些许怨怼也好,不快也罢,似乎都随着他的衰老,他的话语,就这么渐渐消散了。
她想着,听见那位鬓发苍苍的父亲又道:“太好了!”
方太傅按了按眼角,声音仍是难掩激动欣喜:“此生还能听到阿楹这一声‘父亲’,为父如今便是死,也已然无憾了……”
“父亲!”
听着这样不吉利的话语,衔霜微微蹙了蹙眉,打断了他的声音:“什么‘死’不‘死’的?父亲说话,怎的也没个忌讳?”
被自己的女儿这样不客气地“数落”了一通,方太傅反而舒展了笑容,沟壑纵横的面上也堆砌起了层层褶皱。
看着眼前两个人还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他忽而缓缓开了口,同霍则衍道:
“陛下,既然老臣的女儿与陛下情投意合,那老臣就斗胆,将女儿就此托付给陛下了,还望陛下今后,也善待于她。”
见方太傅作势又要跪下,霍则衍赶忙伸手扶住了他,郑重其事道:
“太……父亲放心,我是真心爱慕于衔霜,今后也必定会好好待她,不会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听着身侧这人竟是也同自己一样,这样顺口地改叫起了方太傅“父亲”,衔霜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
见霍则衍的神色很是自然,她动了动唇,本还想同他说些什么,却又听见方太傅欣慰地对自己道:
“阿楹,见你和阿馥姐妹两个,如今都各自有了好的归宿,为父自此也能够彻底安下心来了。”
方馥?归宿?
闻此,衔霜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过了片时才记起,方馥那回寄来的书信里,也曾同自己提到过只言片语――
她就要嫁作人妇了。
衔霜默了须臾,出声问方太傅道:“父亲,方……二妹的婚期,定在了何日?”
“就是这个月的月末,也没多少日子了。”似是不曾想到,她竟会问起方馥的婚期,方太傅停了一下才应声道。
“阿馥这个孩子啊,打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虽不怎么说,心里却一直记挂着你这个长姐。”方太傅笑道。
“她若是知道,阿楹你如今也还惦记着她,心中定然会很高兴的。”
回想起那一册厚厚的血经,和那枚雕着花的白玉玉佩,衔霜安静了下来,没再说些什么。
直至方太傅走后,她也仍是有些心神不定。
觉察到身侧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随口问道:“怎么了?”
“衔霜,你可不可以……”他磨蹭着对她道,“再同先前在父亲面前那样,唤一次我的名字?”
“什么?”
衔霜顿了一下,对上霍则衍带着几分希冀的目光时,才慢慢明白了过来他的意思。
想起适才那个亲昵的称呼,她的面颊热了热。
那个时候,她不是为了让方太傅觉得,自己并非是受人胁迫,而是和他两情相悦嘛。
这个人,怎么还偏偏揪着这一点不肯放了。
她想着,也故意岔开了话题,问他道:“霍则衍,你将才唤我父亲什么?”
“可你的父亲,本就也是我的父亲啊。”他却只是对她道。
不是,这个人怎么能将这话说得这样自然而然,这样理所应当?
他们如今,可是还尚未成婚呢,她的父亲,怎么就也成他的父亲了?
衔霜想着,也并未搭理他。
见她没有说话,霍则衍便又有些底气不足起来,小心地试探着问她道:“衔霜,是我说错了么?”
她依旧没有应答,只是敛了敛神色,对他道:“这个月末,我们再出一次宫吧。”
“你想去哪里?”霍则衍下意识地问道。
“去参加方二的婚宴。”她说。
“方馥?”
衔霜“嗯”了一声,点头道:“说到底,她毕竟也是我的亲妹妹,妹妹成婚,哪有姐姐不去的道理?”
“那……我也要跟着一起去么?”霍则衍犹豫了一下,再度问道。
听着这话,她不解地反问他道:“你为什么不一起去?”
“难不成做了皇帝,便连寻常婚宴也参加不得了?”
“衔霜,我不是这个意思。”霍则衍摇了摇头,却又有些欲言又止,“我只是……”
“只是什么?”
见这人话说了一半又停下,同自己打起了哑谜,衔霜仍是满腹狐疑,也再度问他道:
“说起来,方二不止是我的妹妹,与你也是青梅竹马,她的婚宴,你为何不愿出席参加?”
听着衔霜提起方馥,提起“青梅竹马”这几个字,霍则衍不由得想起了很久以前,为着方馥,自己和她之间生出的那些误会与不愉快。
以及因着那一场争执,而引发的后面那一连串的种种事情。
虽已时隔数年,但他至今回想起来,也仍旧是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忆起先前,霍则衍迟疑了少时,还是忍不住问她道:“衔霜,你真的,不介意了么?”
“我介意什么?”
衔霜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她抿了抿唇,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有些好笑地反问他:
“霍则衍,难道在你心里,我真就有这么小心眼吗?连自己亲妹妹的陈年老醋都要吃?”
“不是,我从未这样想过。”霍则衍慌忙开了口,看着面前的女子,小声解释道,“衔霜,我只是……只是怕你会再误会。”
听着他小心翼翼的话语,衔霜静了静,片刻后才对他道:
“其实从前的那些事情,方二后来,也曾同我解释过,你们二人之间既然坦坦荡荡,从无逾越的地方,我亦没什么可误会的。”
她看着霍则衍,放轻了声音,也正色道:“你适才还说,我的父亲便是你的父亲,那我的妹妹,不也是你的妹妹么?”
“况且,你和方二还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没必要因为过去的那些事情,就在我面前刻意避嫌的。”
听到了衔霜前面的那句话,霍则衍哪里还听得进去后面。
见她真的也将自己视为了一家人,他心中一喜,也轻轻牵住了她的手,应声道:“好,我和你一起去。”
几场细雨,枯枝吐绿。
而方馥的婚期,恰好便是定在立春那日。
方馥身着一袭火红的嫁衣坐于镜台前,透过铜镜,看见走进来的人时,一时间,竟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倏然从椅子上转过了身子,又是意外又是欢喜地看着来人,红唇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衔霜本想说些什么,但她身旁的小丫头却比她更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岁欢向着方馥挥了挥手,咧着嘴道:“漂亮姐姐,我们又见面啦!原来娘亲说要带我看的那个新娘子,就是你呀!”
见岁欢错了辈分,衔霜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拽了拽身边的这个小丫头,认真告诉她:“岁欢,这不是你的姐姐,是娘亲的妹妹,也是你的姨母。”
岁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小脑袋,像是明白了过来,看着坐在妆台前的方馥,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声:“姨母――”
听着这声“姨母”,方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惊喜地朝着岁欢招了招手,对她道:“好孩子,来,到姨母这里来。”
看着向自己奔来的小姑娘,方馥从镜台的木匣里翻找出了一对玉镯子,又挑拣出了一个玉戒指和几支绮丽的金簪子,将其一把都塞到了岁欢的手里,笑意盈盈地问道:
“岁欢看看喜不喜欢?姨母把这些都送给我们岁欢,给我们岁欢以后当嫁妆好不好?”
“喜欢,喜欢!”岁欢欢欢喜喜地低头瞧着自己手中的首饰,也忙不迭地连连点头,“谢谢姨母,好漂亮啊!”
“岁欢!”
看着岁欢小手上垒得高高的名贵首饰,衔霜忍不住同她道:“上回姨母给的玉锁那样贵重,你当见面礼收了倒也罢了,这回怎么还要姨母的嫁妆?”
“长姐,不一样的。”方馥忽而开了口,“上回是给岁欢的见面礼,这回……”
她说着,停了须臾,才再度出声道:“能做岁欢的姨母,我很高兴。”
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矮凳上,玩起了首饰的岁欢,方馥轻声对衔霜道:“长姐,我真的没想到,没想到你今日会来。”
“我还以为,长姐不会愿意再见我了……”
“说什么傻话呢。”
看着她身上艳丽的凤冠霞帔,衔霜缓缓走了过来,对她道。
“你今日成婚,这样要紧的终身大事,我是你的长姐,又怎么可能会缺席?”
闻言,方馥怔了怔,刚想说些什么,便瞧见衔霜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玉佩,朝自己递了过来。
看着眼前那块极为熟悉的雕花白玉玉佩,她却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摇头道:“这块玉佩,我已经转赠与长姐了。”
“为佑你我平安,父亲特意将家中祖传的玉佩,分别赠予了我们姐妹二人,可如今这两枚玉佩,都到了我一人的手里,你说说,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衔霜一面说着,一面拿起了方馥垂下的手,不由分说地将那枚刻着她小字的玉佩,放在了她的手心上。
看着方馥手心处那道不深不浅的伤痕,她又慢慢道:“还有,像放血抄经这样的傻事,以后就不要再做了。”
听着衔霜的话语,看着自己手心上的那枚白玉玉佩,方馥眸中忽而泛起了阵阵泪意,也摇着头,泣不成声道:“长姐……从前的事情,都是我对不住长姐……”
“从前的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