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哥儿依旧没有答话,他知道锦哥儿太累该休息了,收拾便出去不再打扰锦哥儿。
翌日,宝勤随锦哥儿一同去了广家,到了之后就瞧见锦哥儿脸色惨白地盯着一个人使劲儿看。
那人年约十五六岁,倒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席间,广荣说自己从什么邓兄那新得了一壶美酒,要拿给那个小郎君尝尝。
那位小郎君也是个爱酒的,丝毫没有拒绝之意。
酒端上来,还没等端到小郎君桌前,锦哥儿却半路杀出,说自己也想尝尝这稀罕美酒。
广荣脸色一沉,出言相劝,可锦哥儿却执意要饮。
僵持不下,小郎君为了缓和气氛便说:“好酒我喝过不少,这壶便赐给锦奴好了。”
最后还是锦哥儿得了美酒。
宝勤从来不知锦哥儿是如此贪杯好酒之人。
广荣好似十分不悦。是啊,大庭广众,被一个乐奴要了送给友人的东西,谁能乐意。
广荣阴着脸,让锦哥儿将酒都喝了,一滴不能剩下。
锦哥儿应下。
好在酒不多,一会儿就喝完了。
此刻席间气氛也有些尴尬,饮完不久,锦奴便称身体不适,先行退下回偏房了。
结果回到偏房,锦哥儿就一头倒在榻上,开始痛苦地呻/吟,他一会儿说着身上痒,一会又说冷,难受得将衣裳都抓烂了。
然后锦哥儿又拉住了宝勤,他双眼布满血丝,让宝勤再为他取些那酒来。
可那酒仅有一点,饮尽便无。连广荣都没有多余的。
宝勤自然没法子。
锦哥儿却依旧不放开宝勤,喊着叫着让他赶紧再那些那种酒来。
折腾了好一会儿,锦哥儿好像酒醒了。但又没完全醒。
他让宝勤将他捆绑起来,口中又塞入了棉巾,以防咬舌。
宝勤都一一照做。
瞧着锦哥儿如此痛苦的样子,他暗自决定以后定要看住锦哥儿不让他饮酒了。
锦哥儿平日看着温善,耍起酒疯倒也怪吓人。
快到晚间,应是前厅宴席已散。
广荣铁青着脸来了,他对公子说尽侮辱之言,还说什么这邓公子给的东西劲头可真足。
随后他又要做什么,便让宝勤回去告知鸨婆,说他买下锦奴几日,之后会将他送回去。
锦哥儿没有拒绝,宝勤便奉命回去等着了。
待他再见到锦哥儿,已是三日之后。
锦哥儿是被抬回来的。
宝勤为他擦拭身子时,发现他身上遍体鳞伤,无一处完好。唯独脸部幸免于难,仅额头一块淤青。
从外表看,根本无法想象他已伤重至此。
宝勤吓得在锦哥儿床边大哭。
可锦哥儿一直在发烧,宝勤怎么哭也不哭醒他。
锦哥儿算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一直拿锦奴当成亲哥哥。
他不能让锦哥儿这么死了。可他想尽各种办法试图唤醒锦奴,却都无济于事。
最后他在锦哥儿耳边说,那个何府的大老爷还在等你呢,你们不是约了团圆节见呢!
果然,锦奴睫毛动了动,真的醒了。
宝勤见状欣喜若狂,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然而,锦哥儿虽然醒了,但却不吃不喝,只起来洗过一次澡,还边洗边干呕着。
之后就成日睁着眼睛在床上躺着,动也不动。
宝勤又说起团圆节的事情。锦奴这才起身喝了药,吃了些粥。
十五这天,锦哥儿认真地梳洗了一番,还换上了一身俊秀飘逸的青白外衫。
锦哥儿对着铜镜照了好久,仔细地梳好了自己的每一根发丝。
梳妆好后,锦哥儿问他,看上去如何?
宝勤心疼道:“锦哥儿向来俊美,就是近些日子消瘦了些。”
如此折腾谁能不瘦。
锦哥儿只是点点头,着他去街上买些笔墨纸砚回来。
宝勤不懂锦哥儿买这东西回来作甚,吟湘坊又没人会写字。
不过也拿上银子听话出去了。
宝勤手脚利索,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可锦哥儿却迟迟未归。
因着前些日子的事,叫宝勤好生担心。
锦哥儿再回来已是深夜,不过看上去心情不错,还红光满面的。
宝勤这才放下了心。
锦哥儿没说什么,只是走到桌前,熟练地开始磨墨。
直到锦哥儿拿起笔,他才知道原来锦哥儿竟是会写字的。
他的字迹隽秀而有力,透出一股坚定与执着。
然而,宝勤不识字,只能看着锦哥儿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好奇。
锦哥儿在纸上写好了一行字,将纸折好放进了信封里。
他又从柜子里掏出香烛,放在房间的东侧点燃。
接着,锦哥儿将那封信放在了三支香的前面,开始虔诚地磕头祭拜。
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孙儿不孝,苟活八年。姐姐为我替命不值。’之类的。
宝勤见状更是疑惑不解,他以为是锦奴烧糊涂了,在说胡话,忍不住问道:“锦哥儿这是在做什么?”
锦哥儿头也不回地说:“祈愿。”
宝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听说锦哥儿是从巫州来的,想必那边的习俗同这里不一样,许是有什么团圆节祭拜的规矩。
宝勤见他拜得真诚,自己都想跟着拜拜了。
却见锦哥儿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匣子。
宝勤认得,那里装着锦哥儿攒的值钱物件和银子。
锦哥儿将盒子递给他,“宝勤,找个人把你买了,离开这里吧。”
宝勤惊愕地看着锦哥儿,问道:“钱给我了,那锦哥儿呢?”
锦哥儿只是苦涩地笑了笑,“我赎不回了。”
没等宝勤细问,锦哥儿就说自己落了些东西在北院的乔奴那里,让他去拿回来。
夜已深,宝勤怕乔奴睡了,便赶紧跑着去。
乔奴果然已经睡下,被宝勤叫醒十分不悦,只说着他那没有锦奴的东西,气冲冲地把宝勤打发走了。
宝勤只好打算回来再问问锦哥儿是不是记错了。
“锦——”
宝勤刚推开门,面上被青白布纱拂过。
抬头一看,是锦哥儿的衣摆。
衣摆下面还挂着一双平日锦哥儿最喜欢的鞋子。
宝勤不知道是怎么度过这段时间的,他完全没有反应得过来。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锦哥儿是这个世上唯一待他好的,现在,他没有亲人了。
锦哥儿的死讯无人知晓。自缢的奴隶是不吉利的,坊主说若是有人找锦哥儿,就说他病了,拖久一点再说已经病死就没事了。
锦哥儿的后事被草草处理。即便生前再风光也只是个奴隶,破草席一张,被随意扔到了乱葬岗。
宝勤壮着胆子偷跑出去。在那个污秽恐怖的地方,宝勤只找到了一些被野兽撕碎的衣角,像是锦哥儿生前穿的那件。
宝勤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直到他想起锦哥儿对他的嘱托。
对,锦哥儿让他找个人将他买了,让他离开吟湘坊。
锦哥儿说的对,这个地方不是人待的。
可他又不知道该找谁帮忙。
于是他去了何府,想找那个大老爷。
锦哥儿说他和别人不同,他肯定会帮自己的。
锦哥儿说的,他就信。
守株待兔这一招永远眷顾愚者。
他在何家门前蹲到了那日在广家见到的小郎君。
宝勤心想,原来锦哥儿心心念念着的人不是什么大老爷,而是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啊。
他也理解了为什么锦奴非要喝那杯酒,原来是怕这小郎君喝了受罪。
他跪倒小郎君面前,恳求道:“大老爷能不能将奴买了,奴可以自己出钱。”
小郎君愣住了,面露疑惑,但也似乎认出了他,“你是锦奴身边的人?”
宝勤连忙点头,可那小郎君却无意将他买去,抬脚就要离开。
于是宝勤只能哀声喊道:“锦哥儿没了!”
最后小郎君同意将他买下了,用锦哥儿留的钱。
坊主爽快地就将这蠢钝如猪的龟儿子便宜卖给了何家小公子。
交好契约,小郎君让他收拾收拾东西就回何家寻他。走之前小郎君还嘟囔着什么‘这回轮到我帮你收拾烂摊子’‘心倒也怪狠’之类的话。
宝勤身上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什么也没拿。
除了锦哥儿留下的那封信。
他记得锦哥儿很重视那封信,还对着那封信磕了几个头。
里面写的什么来着?好像是锦哥儿的心愿。
第45章
“你们是——” 众人抬头, 瞧见了门外站着的那个灰衣小童。
小厨房管事见了宝勤立刻皱着眉上前斥道:“你死哪去了!大小姐找你一圈了!”
说着,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何楚云近前,又踢了他膝弯一下让他跪下。
宝勤见到这么人出现在他房中还有些懵, 他没见过何楚云, 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位仙人儿似的小姐就是他口中那位‘何家大老爷’。
他磕磕巴巴地朝何楚云磕了个头, “小,小姐好。”
何楚云默不作声,只是紧紧捏着手中的信, 但又十分克制生怕将信捏碎了。
她闻到了宝勤身上的气息, 那股焦糊味, 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每逢清明重阳祭拜日, 大街小巷都弥漫着这种纸钱焚烧过的味道。
今日是俞文锦的生辰, 宝勤去做了什么, 不言而喻。
她嘴唇抖了抖, 胸口起伏不定,眼中泛起一层薄雾, 颤着声音问道:“这信是谁写的?”
别是, 千万不要是他。
宝勤眨着大眼, 听她这么说才看到她手中的信,顿时有些慌张, “这,这是锦哥儿的遗物,求求小姐将信还给我吧!”一边说还一边叩着头, 唯恐这位小姐将信毁了。
何楚云听言如被钝器击伤,身形踉跄后退了一小步, 差点没站稳,还是喜灵抬手将她搀住。
她没忍住咳了一声, 然后大口大口喘着气。
接着又咳了几下,像是要将胸口里的污血都吐出来。
喜灵急忙上前给她拍背,担忧道:“小姐这是怎地了!”
何楚云闭上嘴,用鼻子努力吸了两口气,随后勉强站稳身形,推开了喜灵,竭力板着脸,道:“带他回珠玉阁。”
说罢,便头也没回地离开。
她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了颜面,失了分寸。
步履匆匆,何楚云赶回了珠玉阁,沿路朝她行礼的下人她皆置若罔闻。
心情芜杂,脑中胡思乱想,使得她腾不出多余的心思应付这些下人。
她不明白,那个低贱的锦奴怎地就是俞文锦了。
怎么会是那个风光月霁的良王世子。
好容易到了珠玉阁,何楚云靠在榻上平复着呼吸,双目失神。接过喜灵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心思才稍稍平稳下来。
她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宝勤,冷着声音问道:“他,他真的死了吗?”
何楚云虽竭力淡着脸冷着声音,但叫谁都能听出她的不对劲。
宝勤没敢抬头,叩着首回道:“锦哥儿没了。”他又哀又怕,今天是锦哥儿的生辰,他悄悄去给锦哥儿烧纸钱,没成想竟被府中的管事发现。
奴隶在主人家私下烧纸钱,这何等要命的重罪!
他这会儿正吓得直发抖,还以为这位贵人因他犯了事要罚他。
何楚云稍稍侧过头,没再看他,而是喘了两口气继续问道:“他怎么死的?”
宝勤抬起头,他转了转眼珠子,不知道这位贵人为何要问起锦哥儿的事。
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实情,奴隶自缢,那可是大逆不道之事。
他支支吾吾没吐出个一言半语。
何楚云皱眉,感觉到其中有些蹊跷,遂道:“你只管如实说来,我不会责难于你。”
宝勤想了想,那个何小郎君是锦哥儿相好,还将他买回了府,想必眼前的贵人也不会害他。
于是心一横,道出实情:“锦哥儿是自缢。”
自缢?怎么会?
他怎么会自缢?
他不是要进庞家,做庞芝华的陪侍嘛?
能够脱离吟湘坊,那是多大的幸事,为何要自缢?
“可我听说他是病死的。”
此言一出,宝勤声音也带些哽咽,“奴隶自缢是晦气之事,吟湘坊的鸨婆怕惹上祸,就随便寻了个借口。锦哥儿他,早就没了。”
早就没了?
宝勤越说何楚云越觉得无法接受。
她捏着茶杯的手指也微微泛白,“什么时候?”
“他是什么时候没的?”
宝勤歪着头回忆,若没记错,“应是正月十五。”
‘嘭’,是杯子砸在毯子上的声音。
她没管脚边的氤湿,神色微变,轻呼道:“正月十五!”那是他与她诀别的日子。
难道锦奴说的庞芝华,是骗她的。其实他早就存了不想活的心思,只是寻了理由让她放心?
是了,她的锦哥哥那么好。
自小就什么都为她考虑。不忍她伤心,不忍她吃丁点的苦。
何楚云莫名生了一股恨。
他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就这么,悄悄的走了。
可转念她便明白了,虽然他是爱她的,一切都愿意为了她好,可他也是有自己的骄傲。
他是良王府的世子,不是什么随便的乐奴。
他想让她,保留一切对俞文锦美好的记忆。
之前分开时,何楚云便想,她一直在欺骗自己,欺骗自己将锦奴当作了俞文锦,其实这话没错。
她的确欺骗了自己,锦奴与俞文锦何其相似。
性格,外貌……
若是深想,不得而知,他极有可能便是俞文锦。
只是她不愿想,曾经那个叫她倾慕的天之骄子成了一个配不上她的贱奴。
何楚云瞧着远处一个凤玉摆件发神,满眼都是儿时与俞文锦相处的点点滴滴。
宝勤也越说越伤心,他不甘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人记得锦哥儿,没忍住落了两滴泪,伸手擦着眼睛道:“锦哥儿走得好苦。”
何楚云回过头看他,道:“你细说说。”她想听听,她的锦哥哥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宝勤见这位小姐的态度不似要惩罚他,便壮着胆子提起广荣的事。
“锦哥儿是被那广家公子害死的!!”
“广荣!?”何楚云惊道。她没想到这其中还牵扯到广荣。
宝勤点点头,“正是,说来还是为了度雨少爷。那日锦哥儿去广家献乐,广荣拿了一壶酒要给度雨少爷喝,锦哥儿知道不对劲便拦下喝了,回到偏房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后来广荣回来将奴遣回了吟湘坊。等锦哥儿再回来时,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他边说边泣,伤心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