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雪只觉喉间涩然,从齿间挤出一个“好”字。
贺问寻不再迟疑,化作一头豹子,持剑向温明诲攻去。相比于上次林中对打,温明诲只觉得贺问寻的出招比之前更快、更狠。
温明诲弯腰,以剑刃抵挡贺问寻的攻势,只闻耳边风声阵阵,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一柄掠火长枪的攻势,但后头另有一柄长剑刺来,挑掉温明诲头上的流苏金簪,只听 “叮当” 一声,金簪在地上滚落。
温明诲以一人抵挡三人攻势,数回合之下,略显吃力。她乌发缭乱不堪,身上的喜服早已被利刃刺破,血流不止。
贺问寻找准时机,一脚踹向温明诲左胸房。
温明诲身如飘落枯叶,飞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噗嗤一声,一口鲜血吐出。她抬首看着缓步走来的那人,冷笑道:“怎么,你是要亲手了结我?”
贺问寻摇摇头,“我只是来打败你的,因为要杀你的人……”
“是我。”
温明珠接过贺问寻手中染着鲜血的剑,在温明诲的双目惊愕之下,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胸膛。
血腥气猛然上涌,温明诲口中鲜血四溢。她身下的鲜血也慢慢流淌开来,将她身上所着的喜服浸染得更加鲜红。
日光直射下,温明诲的视线逐渐模糊,她的眼神却又能牢牢地锁在那个着一身月牙长衫的人身上。手有千斤重,但她依旧固执地举起来,想去拉住那人的衣角。
温明珠对身下残躯连一眼都不屑,转身离去,不带任何迟疑。
……
裴玉清自从那日被掳走后,就一直被困于金玉城城郊的一个小院子里。他身上并未带任何镣铐,但有不下七个裴氏侍卫守在那处。
跟着他的少年春柳并不会武,裴玉清自是不可能撇下他一人离去,故一直未能脱身。
他想,她会来找他的。
只听院门外马蹄声阵阵,裴玉清站起身,从窗外望去,见一紫衫女子从马上下来,侍卫欲拦,她从腰上取下一块木牌递过去后,侍卫便侧身让开。
贺问寻一扭头,就从那只开了一道缝隙的窗边走去。
裴玉清将窗户大开。
隔着窗,贺问寻见没人望她们这边看来,便凑过去吻吻裴玉清的嘴角,“回家吗?”
裴玉清眸光潋滟:“好。”
第56章 终章
初冬第一场雪来的有些早。
雪花纷飞似柳絮, 秃兀的枝丫上沾着星星点点,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银白素毯,一切都在第一场雪中回归平静。
两个少年脸色通红,蹲在廊下盯着夹砂灰陶罐冒出来的热气。
绒毯掀开, 裴玉清从里头走出来, 道:“药煎好了就拿给我吧。”
“是。”
两个少年回应, 手脚麻利地将陶罐里的药倒在一个小碗里,放在托盘上, 双手递给裴玉清,又将绒毯撩起。
裴玉清接过托盘, 走进去。
里头已经铺上了一层地毯,软榻前摆放着一个铜炉, 袅袅白烟从炉顶而出。外面的雪光透进来,洒在铜炉上, 一派温暖惬意。
有一团缩在软榻上。
裴玉清将药碗置于桌上,食指一戳那一团, 那团缩得更紧了。裴郎有些无奈,“你的内伤还没好全, 却偷偷跑出去和江凤缨她们出去游街打马。”他俯下身,将被衾掀开一角,“还偷偷喝酒, 你真的觉得你武功高强便可无所顾忌?”
在暗牢里, 贺问寻武功突破至第九层是真的,但受了很重的内伤也是真的。于是,在顾玲珑的硬性劝诫下, 贺问寻不得不窝在家中。可好不容易出去玩一会,贺问寻却得了风寒。
“那也不能天天把药当饭吃吧……我都喝了多少了?”一道闷闷的声音从被里传出, “干脆以后别给我饭,直接灌我药汤得了。”
自温明诲被杀之后,朝廷派了官员前来处理。由于江湖的特殊性,只得在武林世家中再选一个来掌管天青阁,但至今还未选出一个大众心服口服的人选。
与之同时,那位官员还受五皇女令,亲自登门给贺问寻送上名贵药草,即戚百草十株。如今算来,贺问寻已饮用那道海上方好些日子了。
裴玉清将被子扯下,把贺问寻的左手拉出来细细端详。
左手手腕上的那条紫线已消失不见。
温热、柔软的触感贴在贺问寻的手腕上。
裴郎抬起那湿润的眼眸又瞧了贺问寻一眼,舌尖又带着点恶趣味地舔舐她的手腕。
“你这只坏小猫。”
贺问寻手臂一展,直截了当地将裴玉清扑倒在榻上,厚厚的被衾把两人的身躯盖得严严实实。她将头埋在裴玉清的肩上,嗅着他身上的清幽梅香,惩罚似地在那块喉结处咬上一口,手顺着他窄瘦的腰侧摸到系带处。
一只体感略有些冰凉的手按住她,旋即紧紧地与她十指相扣。
裴玉清=道:“顾神医说,你内伤还未好全,现如今最紧要的是固本培元,安心调养,房事什么的还不行。”
“那你还勾我,你真的是……”贺问寻吻了吻他的鼻尖,“你学坏了,你真的学坏了。”
贺问寻眼神幽幽,语气幽幽:“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的,裴郎。”
她才将手顺着广大的袖子摸进去,刚刚上手,只听门外一声“兰舟”,身下的裴郎神情微动,一把将贺问寻推开,立马爬起来,将有些乱的鬓发、衣衫处皆都收拾得妥帖整齐,脊背挺拔如竹地坐在榻上。
一整个就是端的一副优雅、端庄的做派。
真的是一点也看不出他刚刚是如何“勾引”妻主的。
贺问寻叹一声,“你怎么有两幅面孔啊。”
裴玉清将药端过来,低声道:“总得在父亲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温明珠走进来,眼见就是一副乖巧夫郎伺候妻主喂药的温馨场景。
贺问寻舌尖被这药苦得直哆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亲爹在场,又不能不喝。她一道喝着,一道将裴玉清眼底里的狡黠笑意全盘接收,心里头又是给他记上一笔。
一碗药喝完,裴玉清拿出巾帕替贺问寻擦拭嘴角的药汁,又端来一杯茶,让贺问寻饮下压压喉咙里的苦意。
贺问寻一改刚刚躺在榻上的慵懒样,将身子坐直,道:“父亲来所谓何意?”
温明珠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想来同你说一声,我欲前往长生观带发修行。”
贺问寻闻言有些疑惑,“父亲这是为何?”
温明珠道:“一切事了,许许多多纷扰皆不再困扰我,但我却不能安心,时常觉得怅然若失。回想起在观里的那几日,倒是能让我心宁神安。”
贺问寻道:“常言道,心清则志明。女儿却认为,不论是否身在长生观,心安之处即吾乡。但父亲若想去,女儿自当支持。”
温明珠又同贺问寻说了会话,便起身离去。
裴玉清依偎过去,靠在贺问寻的肩侧,道:“其实父亲也不全是为了修行。”
贺问寻卷曲着裴郎秀发的手一停,问:“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裴玉清道:“可能是嫌江楼主太……能折腾了。她这些日子,来贺府的次数可不少,又是送情诗,又是送亲手雕刻的小像,父亲避之不及。”他贴着贺问寻的耳畔,道:“父亲已经断然回绝数次,但江楼主越挫越勇,才只好去长生观躲一躲。毕竟,好儿郎最是怕痴女缠。”
贺问寻这才了然,道:“原来如此,那父亲此举甚是明智。父亲心中向来只有母亲一人,自然是不会搭理江楼主。说起来,我之前去找父亲时,时常能看到他对着母亲的画像暗自神伤。”
裴玉清沉默不语,只是将下颔搭在贺问寻的肩上,指腹摩挲着她衣衫上的花纹。
贺问寻道:“两人阴阳相隔许多年,父亲应当是很想母亲的。”
裴玉清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过了半刻,他沉默不语地抬头,起身欲走,但一股力将他拽住,继而搂着他的腰入怀。
贺问寻看着他抿唇不语,眼尾开始泛红的受欺负模样,深感男儿郎的心思好难猜,手已经熟稔拿出怀中的帕子,做好为夫郎拭泪的准备,问:“你这又是怎么了?快和我说说,可是哪里不开心了?”
裴玉清道:“我去问问谢离愁是否还有同生共死蛊。将母蛊种在你身上,子蛊种在我身上,这样就能同妻主同生共死了。”
贺问寻看着裴玉清一脸认真,知道他是来真的。
“你倒也不必如此。这药我一定好好喝,一定把身体养好,你大可放心。”
裴玉清盯着贺问寻的墨眸看了半晌,突然软软地倒在她的怀中,双手环住她的腰,“我只是不能忍受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父亲的坚韧心性,我却不曾有丝毫半分。”
贺问寻回味这句话许久,才道:“你这句话怎么说得……就好像……好像我一定会比你早去呢?”
裴玉清倏地抬头,面色惶急,“哪有!你怎么能曲解我的意思?” 他迫切地捧住妻主的脸,亲了一下又一下,“我倒宁愿比你早去。”
贺问寻又道:“裴郎,你好狠的心,你居然宁愿撇下我离去。你要让我一个人如何承受这相思之苦?”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裴玉清词穷了。
裴郎委屈地道一声:“……妻主。”
想了又想,裴郎道:“还是种个同生共死蛊,一起死吧。”
贺问寻道:“……你我青春年少,还有大好时光,以后这个字不许说了。”
翌日,一人牵着一匹马站在贺府前。
贺问寻见谢离愁身上只背着一个小包袱,道:“现如今冬寒,何不如等到春日暖和再走?”
谢离愁伸手摸摸马匹的鬃毛,道:“温明诲已死,我身上的伤早已大好,温哥哥不再受蛊折磨,我已没有再在贺府待着的理由。”
贺问寻道:“你我交情匪浅,就算在贺府一直住着也无妨。不过,既然你志在四方,我也不便阻拦。只是你虽身怀武功,但毕竟是男儿郎,万事在外多小心些。若是有难处,可向我来信。”
谢离愁假意抚摸鬃毛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她。
他胸腔处因她而起的池水荡漾如今仍未平息,听到“来信”二字,喉结不由地上下滚动一番。他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冲动地几欲开口,但在看到不远处裴玉清缓缓走来的身影,生生地把念头压制住。
谢离愁撇过头去,打算将这份莫名的悸动永远地埋藏于心底,不叫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利索地翻身上马,道一声“天长地久,有缘再见”,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又过三日,到了温明珠入长生观修行的日子,与之一道上去的还有贺问寻,裴玉清两人。
贺问寻则是拉着裴玉清来到了那棵挂满了小木牌的大树底下。
裴玉清抬首,看着这些随风而动的红绸木牌,道:“这是什么?”
“长生牌。”
贺问寻俯身,用毛笔在牌上将自己的名字写下,“你也将你的名字一道写在上面。”
裴玉清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他执起毛笔,一笔一划地将“裴玉清”三个字工整地写在“贺问寻”的另一侧。
旁边的道长接过木牌,踩在高台上,将红绸打一个结,把木牌挂在枝干上。
贺问寻双手合十,对着长生树一礼,道:“听闻,在此挂长生牌,两人能缘定三生。”
裴玉清闻言怔怔,但也对着长生树虔诚一拜。
贺问寻牵起他的手,十指紧扣,两人的脉搏紧紧相贴,“生老病死,实乃人生常事,非人力不可阻挡。若是我先去,我便在黄泉路等一等你。裴郎若是先去,便也在那儿,等一等我,你说好不好?”
裴玉清轻声应道,“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