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阖上,沉重的铁扣咔哒一声锁紧,两人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自离开牢房之后,温明诲脸上的笑意一直不减,手指无意识地敲打银质酒壶上。
裴似锦听着那敲打声,垂眸看向那酒壶,一丝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为何我看这酒壶有些眼熟?”
“啊……你说这个,”温明诲晃晃手中的酒壶,“因为这是当年你给贺兰若设宴时用的啊。”她嘴角的笑意愈加猖狂,“就是那一夜,你给她下毒用的酒壶。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就忘了吗?”
温明诲举起酒壶,指着上面那一圈银环上的宝石,“壶口对准绿宝石时,倒出来的酒无毒,而对准红宝石,则酒中有毒。你刚刚所喝之酒,乃是壶口对准红宝石时倒出的。”
“温明诲你!”
裴似锦勃然大怒,当即一掌运功朝温明诲逼近,温明诲顺势以手中酒壶挡之,只听 “砰” 的一声,酒壶被掌风击中,酒水撒了一地。
运功越是猛烈,体内的毒越是发作得厉害。
数十息之间,两人过了数十招。
裴似锦手捂小腹,嘴角的血不停地渗出,喉咙间的血腥气一阵又一阵的往上涌,在眼前黑影重重之际,只觉心胸口一阵剧痛。她身形一凝,缓缓垂眸往下,一把匕首就这么明晃晃地插在胸口。
啪嗒一声。喜帖从袖子里掉了出来。
裴似锦颓然地倒在地上,双眼圆睁,满是惊愕。血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在她的身下肆意地流淌,浸湿了那张喜帖。她愤恨地看着温明诲,说不出话来。
“我叫你秘密来这儿,自然是为了杀你啊。我本留你性命,但有人告诉我,你的密室里挂有一副明珠的画像,我不论你是否有情与否,但我最讨厌有人觊觎我的东西。”
“你不是问我,如何让当年之事不外传吗?我觉得,只有死人才是最会保守秘密的。来人,把她的血给我抽干,直接埋到树里,做一具干。尸。”
温明诲将喜帖捡起来,头也不回地上了一辆马车。
溶溶月色中,有人将门推开。
负责看守的侍从俯身一礼,手里端着未动过丝毫的膳食退了出去。
温明珠站起身,直视此人,“你到底将谢离愁弄到何处?你……”
他瞳孔睁大,在看到温明诲拿出青鸣纱的那刻,顿时语噎。
温明诲观察着温明珠的神色,缓慢道:“你果然已经和贺兰舟见过面了,是吗?”
温明珠抿唇,隐在袖子中的手握成拳,竭力控制住嗓子里的颤抖,“谢离愁,还有她……我听到侍人说有位使者为捉人而身死……”
温明诲很享受看到温明珠此番强硬压下慌乱的神情,勾唇道:“她没死,但是你也见不到她。我答应过你,不杀她,但是要不要让她断手断脚,取决于你。”
她从怀中拿出一张喜帖,“七日后,你我大婚,你最好不要有别的心思。”
第54章 劫婚(一)
当有人将温明诲的喜帖送过来时, 江多鹤正在贺府里对着江凤缨、唐危月两人开始第十五遍解释贺问寻的身世背景。
其实,在江凤缨醒来的当日下午,江多鹤就娓娓道来一番,从当年她被卖到程家村开始讲起, 跟说书似地, 硬是往里插入一大段温明珠是如何英勇救她的事迹, 直到第六天才堪堪讲到长生观一事。
唐危月摇着手里的铁扇,一脸惬意吃瓜样, 道:“哎呀,原来威名赫赫的天青阁阁主、武林盟主, 竟然是迫害当年万渊盟盟主的小人,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就说贺问寻有秘密吧, 嘿嘿,这下我终于是知道了。”
话才刚说完, 唐危月拿手肘戳戳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凤缨,道:“也不知道是谁, 从小就老是在我耳边念叨,以后要去天青阁, 成为一名像温明诲那样侠肝义胆的大侠。”
江凤缨乜了唐危月一眼,道:“我的原话明明是,我要入天青阁, 为江湖纷扰而奔波, 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何时说过要向温明诲那般了,你莫要污蔑我。”她又看向江多鹤, “小姨又是何时知晓贺问寻的身世?”
江多鹤道:“就是同你一道出去剿匪之后,她来找过我。”
江凤缨恍然大悟:“原来她那日如此急忙, 竟是为这事。”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衣衫,乌发用一根发带盘成一团。系在脑后的女郎闯了进来。此人面带薄汗,脖颈泛红,衣摆上沾了些尘土。
此人一观衣着便知是楼外楼的人。
女郎入门,见到江多鹤,先是俯身拱手一礼,道一声“江楼主”,再道:“现如今楼内事务众多,楼主始终不归楼,怀素只得只身前来叨扰。”
怀素从怀中拿出一份略显喜庆的红色帖子,递给江多鹤。
江多鹤接过来,随意道:“这谁的婚宴帖子,你非得从木云城跑过来送到我这里。我都说了我不爱参加这些。”
她打开一扫里头的内容,脸色顿时铁青,又在心里头默默算了下日子,直接将帖子甩到怀素脸上,“这温明诲这个月初二的喜宴,距离今日也就剩一天了,你现在才给我。”
怀素将帖子从脸上拿下来,语含委屈:“楼主,您平常也不爱去那些个人武林中人的婚宴,我也没想到这份喜帖对您如此重要。再说了,这温阁主以为您回木云城的楼外楼,就把帖子送到那儿去了。”
闻言,唐危月伸手将帖子拿过来,将里头的内容一览,若有所思道:“想必这位明日就要与温明诲成婚的便是温明珠了,这到时候我非去不可啊。有这种看热闹的好事我可不能错过。”
江多鹤嗤笑一声,“成婚?我看是发昏还差不多。”她将帖子一把抢走,对怀素道:“我们楼外楼如今在金玉城的人有多少?”
怀素在脑中思索片刻后,开口说道:“咱们楼外楼的人遍布整个大周。在金玉城中,其中包括一些经营赌坊、酒楼之人,粗略算来大抵至少有三四十人。”
江多鹤撸起袖子,面无表情道:“你让楼里的人,一部分伪装成打杂的,一部分伪装成乐师混进去,到时候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她的婚宴给砸了。”
怀素道一声“得令”,扭头就要走,江凤缨心系贺问寻,一把将她拦住,道:“小姨,你真的是一出手就不平凡,直接劫婚是吧?贺问寻还在温明诲手中,你若是贸然出手,温前辈处境堪忧,贺问寻又该当如何是好?”
江多鹤一顿,眉头紧皱,神色郁郁,喝下一口酒解解心中的闷气,道:“那总不能让她真的成婚吧?我看贺问寻也未必想让温明诲当她的继母。”
唐危月在一旁添乱,笑嘻嘻道:“如果我是贺问寻的话,要二选一,我肯定选江楼主你来当她的继母啊。”
江凤缨双指一伸,猛地用力夹住唐危月的嘴,将其抿成一条线,“你闭嘴,这儿没你的事。” 她接着又道:“现在可有贺问寻的确切消息了?如今人被关在何处可曾知晓?”
江多鹤双手一摊,“温明诲此人行踪诡秘,连我派去的人都无功而返。我也很想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哼哧两声,被人念及的贺问寻忽然打了两个喷嚏,那股子风连带着桌上的烛火也摇曳几下。紧接着,一沓纸朝贺问寻的面上掷去。
贺问寻将纸拿下,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小孩:“怎么了?你好像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小孩满脸涨红,跺跺脚,“主人让你在纸上写武功心经,你说你吃不到金玉城里柳三婆那家的蒸羊肉,鸣翠楼的金玉羹,城西谢公的菱粉糕,你就没心思写,我特地下山给你买,那可是整整接近一个时辰的山路啊。结果你又不吃……”她一指披着一层被子,抱膝坐在石塌上的谢离愁,“全给他吃了。”
贺问寻一脸认真,“我吃了,就是吃了一口觉得不好吃,才给他吃的。”
小孩环胸,横眉怒目,接着控诉:“你说你夜里睡不着,会发冷,要一床被子,我给你拿来了,结果也还是给他。”
谢离愁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贺问寻,无声闷笑。
贺问寻依旧一脸认真,“所以我又跟你要了一床被子呀,因为他冷,他要一床,我冷,我也要一床,我总不能和他盖一床被子吧。小妹妹,授受不亲,你可知?”
小孩更生气了,腮帮子鼓得老高,一把将贺问寻手里的纸抢过来,指着上面画的大猪头,恼怒道:“你的要求我都照做了,可你还是戏弄我!离主人的婚宴就剩一天了,你若还是写不出来,害得我无法去观赏婚宴……”
她将纸一抛,纸张凌乱地落在地上。把腰上佩戴的剑抽出,一把横在贺问寻的脖颈处,威胁道:“若是你如此冥顽不灵,我就把你杀了,也同样把你的血放干,埋到树里去。”
语罢,小孩将剑逼近了两分,贺问寻的脖颈处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贺问寻脸上的温和笑意不减,任由那柄寒冷的剑刃抵在脖颈,道:“小妹妹,现如今我没了武功,已成个废人,你要杀我,我肯定是打不过你的。但是你家主人,只是说关着我,可没说取我性命,你要是擅自做主,我怕到时候我们会在黄泉路上一同作伴。” 她轻叹一声,“我反正破罐子破摔,死不死的倒也无妨,只是你小小年纪就因我殒命,怕是不值得。”
小孩冷哼一声,“我虽年纪小,但我的武功却是主人亲手教的,我才不弱。你若是不写那武功心经,你照样会死,你唬谁呢?”
贺问寻咦一声,好奇地问:“为何我会死,不是裴盟主要我的武功心经吗?如果我不写,那她可就拿不到了。”
小孩血气上涌,思路被贺问寻牵着走,下意识地道:“什么裴盟主,主人还不是已经将她杀……”
说到这儿,小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说漏了嘴,脸色一变,将剑上移,直至贺问寻的额间,怒声道:“你居然敢套我的话,你看我……”
贺问寻丝毫未动,就坐在那儿,直直地看着小孩。
小孩被她激得想动手却又想起温明诲的话。犹豫再三,她将剑一挥,寒光一掠,几缕头发落在了纸上,道:“这次就先饶了你,若你再敢耍什么花样,我定不会轻饶。”
牢门阖上,锁扣扣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贺问寻起身,将每一张纸捡起来,叠好放在桌上。她转身看向谢离愁,“这鬼地方暗无天日,没有日光透进来,没想到竟然已过去六日了。她说我们在山上,下山又需要一个时辰,又能买到金玉城的美食,看来我们呆的地方离城有十几里路。”
谢离愁拢了拢身上的被子。衣衫滑落,他手臂上的鞭伤依旧泛着红肿,无法痊愈,这是因为温明诲下令用盐洒在他的伤口上,致其溃烂。
他低声道:“羊肉性温,金玉羹里的山药,菱粉糕里的藕皆是养生之物,有补气血之效,多谢你这几日的照顾。”
贺问寻道:“你是为了我才遭如此横祸,其实我对你心生愧疚。”她看向谢离愁手臂上的伤,轻声道:“若是能出去,我会特地为你制一副药膏,有祛腐生肌之效。美人好颜色,自然是不会让你留疤的。”
她的眼眸温润潋滟,犹如春日里的湖水般轻柔。
谢离愁只觉得,胸腔里的那方池水也被这春风撩得漾起涟漪。他有些无措,又有些难受地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当中,咬着下唇,闷闷道:“这是我自愿的,你无需如此。”
过了半晌,谢离愁抬头,见贺问寻怔怔地盯着一张纸看,道:“怎么了?”
贺问寻双指拈起一张纸,面向谢离愁。
那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贺问寻道:“其实我是真的将迢月心经的内容写在纸上了,不过是夹在一叠画满猪头的纸中,那位小妹妹太生气却未曾细看。”
谢离愁闻言,哑然失笑:“看来你确实是写给她了,只是她太过急躁。”
贺问寻伸出两指搭于脉搏之上,默了半晌,才道:“那温明诲说我的武功尽毁,但这几日来,我却能感受到气海里仍有丝丝真气浮动。”
谢离愁披着被子从榻上起来,每动一下,粗糙的衣物就会摩挲过身上的伤口,但他硬是没发出任何一声。他坐在贺问寻一侧,道:“手给我,我来探。”
贺问寻手递过去。
冰凉指下的肌肤是温热的触感,其脉象平稳,一点也不似武功尽废的残破之相。
谢离愁下意识地抓着贺问寻的手腕,颤着声道:“你的内力还在,它只是被锁于气海之中。”
贺问寻的眸光往下,游离在谢离愁的手背上。
谢离愁轻咳几声,面色不动地将手收回被子里。
贺问寻一手支着下颔,一手举起纸张,念出来:“致死地而后复生之,神行有实,脉碎星辰影迷离,魂归沧海韵无际,死境逢生灵光觅,江月映辉化神奇。”她将纸放下,道:“这是迢月心经第九层江月映辉的口诀。”
谢离愁喃喃道:“死境逢生?化神奇?”
贺问寻道:“迢月心经中正绵长,在我垂危之际,护住了我的经脉,所以这才没有丧失内力。之前我一直难破第九层,难道这里的致死地而后复生之是指我要先自断经脉,才可更上一层?”
她点点身上的穴位,“虽气息不畅,但只是堵于那儿,我能感知到元气阻塞。看来得需要有内力之人助我冲破禁锢,才可重新流转。”她看向谢离愁,眨眨眼,问:“要不你往我身上打几拳?”
谢离愁将手抬起,只见腕上淤青未退,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温明诲挑断了我的手筋,莫说打你几拳,便是动一动这只手都疼痛难忍,怕是无法帮你了。”
“温明诲还真的是禽兽啊,到时候帮你讨回来。”贺问寻站起身,若有所思道:“那我只好向那个小妹妹求助了。”